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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未归,寒衣

作品: 沽饮 |作者:唐酒卿 |分类:幻想奇缘 |更新:09-09 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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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刀客走了,留给清袅一卷风霜。清袅自琢,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擦了指尖的酒香,出去挂起了青旗。

雪屑细碎,日氲藏在乌厚之间。

酒香蜿蜒出细雪。

有人驻步在旗下。

“有酒吗?”

沧桑的低音和着胡茬,眉间深刻年月的大叔探进头。

“沽两斤。”

(二)

清袅为他倒酒,看手中的葫芦陈色老旧。

像这个人一样,灰仆仆的陈旧。

粗布避寒,虽有似无。他指尖都被冻的青紫,让手背上的刀伤更加狰狞。可是他偏偏在粗布外套了铁甲,也是残破。

“许多钱?”

“无需。”清袅将葫芦递放在桌上。“酒来话来,你打哪边来?”

“忘记了。”这人抓了抓蓬乱的发,眼神茫茫然,摇摇头道:“不记得了。”

“将何去?”

“啊......寻妻去。”沧桑落魄的脸上浮出笑容,目光平和温柔的重复道:“寻妻去。”

这个字眼他念的细细,像是自觉回味,比那倒来的酒更醇香,也比那寒风的苦更旧涩。

肩头的铁甲破了沿,露着曾经歪歪扭扭的针脚,仿佛女子细腻的情丝。

也仿佛挣断的红线。

(三)

沈塬家住江下,背靠赤山。

贫穷的连块地都没有。

他有个老母,瞎了眼。沈塬十分孝顺,没有田就在赤山上打猎,在江水中打渔。

日子很紧凑,但他很知足。

那一日他照旧上山,打了几只兔子就要归家。山上树荫沉沉,他走的轻车熟路。

倏地簌碌碌扑下只豹子。

沈塬和它碰过面,并不惧怕,只警惕它抢兔子。正戒备着忽见豹子跛着腿,拖着一地血,将口中叼着的东西放在他脚前。

那东西动了动,哼唧了几声,软绵绵的咕噜翻滚。

是只小豹子。

沈塬看见豹子湿漉漉的恳求。

踟蹰着,抱起了小豹子。

(四)

小豹子叫小衣。

才断奶的幼豹牙锋爪利,撕坏了他所有的衣裳。沈塬只揉揉它脑袋,捡起衣裳自己用粗线缝补。

他长得极其平凡,只是目光很温柔。小衣兽性活泼,每每咬坏木篱偷吃存肉他都当不知,跟在后边不胜其烦的收拾。

每当他收拾杂乱时小衣就趴在一旁看。

也不知是愧疚还是好奇。

沈塬没有朋友。

只会把所有话给它说。

他每次说,它就静静趴他膝头听。似懂非懂的模样,漆黑的瞳眸盯着他。只是往往听到后边就没了耐性,拱着他乱蹭胡闹。

沈塬被它咬破过手指,也被它抓伤过胳臂。

却从未生过气。

他待它温柔至极。

(五)

小衣越长越大,沈塬渐渐抱不住它了。它却还像幼时一样喜欢蹭着他打滚,沈塬不害怕,却开始担忧。

担忧它时常呲出的獠牙。

沈塬开始禁止它出门,小衣不懂,为此咬伤了他的手。

终于一日它趁夜跑出去咬死了江下其他农家的家畜,并将那几头牛犊拖到了他门前。

它用讨喜且欢快的目光等着沈塬的夸奖,然而沈塬被惊动的人家追来揪问,在厌弃和算计的目光中垂头不语。

他没有钱能用来赔偿。

“眼下兽皮值些银两,你若没钱赔我的牛,就杀了这畜生用皮来偿。”

推搡的手挤挤攘攘,争吵的声音四起。

“不能留只豹子在村里,今日咬死家畜,明日就能咬死人!”

村人后怕的恐惧推着沈塬,他们聚众拿起了砍柴刀,要助他一臂之力,为民除害。

小衣被木棍抽打着,在恐吓声中陡然匍匐呲牙,拖咬住木棍,恨不得扑过去咬死拿棍的人。

村人一阵惊叫,怒起的人群甚至捡起了石头砸向它。它被砸的生疼,哀哀叫着想躲到沈塬身后,却无法靠近。

沈塬推开人群,挥舞着柴刀,对它大声呵斥。

“去!回山上去!”

小衣在原地踏圈,对他的动作懵懂。

沈塬温柔的眼生红。

他说。

“快回去,我找你。”

(六)

牛犊事件到底如何解决的,沈塬已经记不清了。但是他确实不能在被允许留在村中,他和老母被赶出了江下。

小衣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村中常常出现被咬死的山味,像是自作主张的补偿。沈塬听闻后,便去了赤山上。

他去了很久。

没有见到一只豹子。

他想这样也好,小衣终究是兽类,归于山林才是归宿。可是他开始怅然若失,常常站在新起的木篱边,却没处给他补建。

后来后来。

一个姑娘敲开他的院门,探进头来,带着莽撞的率真。

“我要住到你家来!”

(七)

“我要住在这里。”她在院中转着,像是打量自己的领地,末了满意的仰头,“我要和你住。”

沈塬确信从未见过她。

可是她当真赖下不走了,他要赶她,她就躲在他母亲的身边撒娇,冲他做着鬼脸。趁他不备就凑近他的身边。

沈塬没有见过如此胆大妄为的姑娘。

他当然不可能和个陌生姑娘住。

他在院子里冻了几夜。

她就趴在窗边盯着他,大胆的打量他,奔放又火热的不像话。沈塬默默扯来旧衣遮挡,对她头疼道:“你还是尽早回家去。”

她一派天真,“这里就是啊。”

沈塬叹气,决意不再与她废话。

可是她摇晃着头,看着满天星子问他:“我们为什么不可以住在一起?”

“与礼不合。”

“鱼梨是什么呀?”她问:“可以吃吗?好吃吗?他是人吗?”

一声长长的叹息,“......我不想与你同住。”

“为什么呀!”她倏地像是炸毛。

沈塬想了想道:“我只能和我的妻子住在一起。”

“那我做你的妻子啊。”

沈塬猛然回头,她枕着自己的手臂,趴在窗上懒懒地数着星星。见他回头,亮晶晶的眸子也望过去。

沈塬又突然转回身。

阴影下脸红到耳边。

(八)

他还没来得及真的娶这个姑娘,征兵令迅速的调转到了江下。家家户户都在哭声送别,沈塬原本被赶出江下不算数,可江下都护被征兵的人数吓软了腿,不肯轻易放过一个。

他不放心母亲。

姑娘蹲在他身边用狗尾巴草逗着野猫,捧着脸闷声道:“交给我,我很厉害的,照顾娘等你回来不就好了。”她说着探手捉住他的手指,摇晃道:“你会回来吧?来找我啊。”

沈塬看着她的眼,允了。

他临去时托了曾经的村人照顾他母亲,应是同病相怜,虽不乐意,却愿意隔期去看看。

老人蹒跚着送了一里路。

沈塬心疼了千里。

姑娘搀扶着他母亲,站在坡头看他走,在要看不见的时候突然大声喊他。

“沈塬!”

她第一喊他名字,带着哭腔。

沈塬回头冲她笑笑,却未料到。

一朝东征。

是数十载的光阴。

(九)

战事猛烈,他从北方一路打到东头。

他终于又见到了小衣。

豹子没有定期的出现在他帐外,甚至陪他上阵杀敌。每次待的时间极其短暂,却会趴在帐口,望他很久。

他家穷,一件铁甲自己缝补修理了无数次,依旧坏在了一场战争中。小衣围着破甲转着圈,忽地叼起来跑掉了。

半年后村人从江下梢带给他一件老旧却结实的甲,他翻开肩头,摩挲着歪歪扭扭的笨拙针脚,心头却暖出花。

他想娶这样的姑娘有什么不好呢。

他想回去就娶她吧。

如果她依旧愿意的话。

他想告诉她心意吧。

他想......

他甚至想到了多年后儿孙围绕在他和她的膝边,她还会不会一脸天真的问他“鱼梨是谁呀”。

小衣看着他沉浸,漆黑的瞳眸有说不清的缠眷。

(十)

后来沈塬做了一个梦。

梦里姑娘捉着他的手摇晃着,问他:“鱼梨现在同意了吗?”

“嗯。”沈塬温柔的揉揉她的发,“当然同意。”

“为什么呀。”

“因为你是我的妻,与礼相合。”

“你开心吗?”

“很开心。”

她也开心,轻轻咬了咬他的指尖,道:“疼吗?”

“不疼。”

“我啊。”她踮脚摸了摸他的发,冲他笑的十分灿烂,眼泪却咕噜噜的掉下来,她哽咽着道:“我很厉害的,我照顾了娘也照顾了你。我从很远的地方讨来这幅皮囊,我想要和你永远在一起,我......我......沈塬......”她抽噎着,哑声喊着他的名字。

沈塬狼狈的给她擦眼泪,可那泪像是怎么也擦不完,她像个小孩子,大声哭着,用他的衣袖擦着鼻涕。

“沈塬......我等不及啦......我要走了。”

我要走了。

(终)

她真的走了。

小衣死在了他的战场,他不舍得埋葬它,带着骨灰回到江下。母亲已经老化尘土,听闻被她照顾的很好,最后也是含笑而终。

可是她突然就消失了。

沈塬如何也找不到她。

他找啊找。

找遍了江下,找遍了北方,找遍了沿途。他总是在重复着问不同的人。

“你见过这样的姑娘吗?那是我的妻。”

他终究变成了孤身一人。

他再没有归去的地方。

“你妻名何?”

“沈衣,她叫沈衣。”

沧桑的脸上温柔平静,发间已经有了星白。他的寒衣破旧,他腰侧带着骨灰。

最后他掀起帘,回首对清袅道。

“多谢,再会。”

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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