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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清袅除了酿酒,还喜吃鱼。
鲜滑蒸香,汁浸白条。
往日里常路过的那个哑巴渔夫在这个春天里一直不见踪影。清袅郁闷的想,他也许是择了它路,不再路过这里。
只叹那些个鲜美的鱼儿了。
她叹着息,拨弄着帘下流苏,一时间百无聊赖,盼着赶快来个客人讲讲故事也好。
外面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一抹袅娜娉婷而来。
素蓝布衣的少妇绾着一头油黑溜顺的头发,挎着旧篮,在她门前矜持的问好。
“姑娘要鱼吗?”
她半掩的颊面印着似团的胎记,半露的颊面却娇柔美丽。
(二)
清袅蹲在盆边看着解了草绳还能游来游去的几尾鲤鱼,清了钱便随口问她认不认识常路过的那个渔夫。
少妇别了别耳边的碎发,有些腼腆道:“那是妇人的郎君。”
清袅惊讶了一番,好奇道:“今日怎是娘子亲自外出?”
少妇眉间黯了黯。
清袅倒了杯极淡的酒给她,她道了谢,抚着半是胎记的脸,呓语道。
“笠郎他......睡了很久了。”
(三)
荻娘是江边渔家女。
生下带着胎记,占据了半边脸颊,惊到了她双亲,也不如她其他姊妹那般会说话,故而在本就拮据的家里更加拮据的生长。
同龄人惧怕她,常朝她丢石子,一起奚落她。没人愿意和荻娘做朋友,荻娘就经常独自坐在江边,对着那一丛十分茂密的芦苇发呆。
她天天去。
天天呆。
直到有一日。
暴雨打湿了发呆的荻娘,她还痴痴傻傻的坐在那里,看豆大的雨珠滚砸在芦苇上,打的那苇几乎要折腰。
她挽起裤腿淌到芦苇边,见它摇摇摆摆的可怜,便抖起了衣裳,踮着脚给芦苇遮雨。
可是衣裳是破烂的麻布衣,大雨珠子浸过衣裳滚砸在她头上脸上,也照旧砸在芦苇身上。
荻娘傻傻的对芦苇道。
“是不是好受了些?雨马上就会停的,我替你也挡挡风好不好?”
芦苇垂在她眼前,一动也不动,一声也不吭。
荻娘摸了摸它的穗,像是安抚。
(四)
那日过后荻娘又被丢了石子。
有人匆匆路过时看见她站在水里替芦苇挡雨,还嘀嘀咕咕说了很久话,越发觉得她那半张脸可憎可怕。荻娘不懂辩解,也不善言辞,被砸破了额角也只会坐在江边沉默。
她太胆怯了。
风柔柔的抚着芦苇,芦苇也沉默的望着荻娘。荻娘抱着腿,看着江水横阔,一线天洽。
遥远的船只张帆顺风,漂向她此生都看不见的风景。荻娘痴痴的神往,小心的珍藏这份心思,如同遥不可及的云端。
芦苇静静。
终于有个人,坐下在她的身边。
(五)
这个男人也很沉默。
他每日都会坐在那里,比荻娘还要守时。荻娘之前从没见过他,他长相平凡,普通的像个渔夫。可是荻娘毫无惧怕,大概是他从来只坐着望远方,不看她也不同她讲话。
有一日荻娘在家挨了打,饿着肚子发呆。
男人默了很久,忽地从那边推来一包吃食。
荻娘从未受过给予,她受宠若惊又担惊受怕的慌忙推回去。
男人无声地看着她,向她缓缓伸出手。目光诚恳,毫无恶意。
荻娘神使鬼差的把手交了去,男人目光落在她纤细却伤痕累累的手上,将吃食轻轻放在她掌心。他目光柔和,带着治愈。
荻娘打开还热着的黄油纸,里边是切工整齐的卤牛肉。她从未吃过卤牛肉,大概是被那扑鼻的香气引诱,眼角酸胀,还犹自倔强的抹着泪。
男人不解的望着她。
荻娘冲他露齿一笑。
“我想带给我爹娘吃,可以吗?”
男人颔首,继续坐在那里。荻娘不好意思的红了红脸,小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想了想,在两人中间的泥土上一笔一划写了两个字。可是荻娘不识字,只能将比划生硬的记在心里。
后来她求了村里唯一的老秀才,才知道那两个字念作“织笠”。
织笠。
再后来。
荻娘一生只会写这两个字。
(六)
荻娘的话开始变多,但她从不抱怨,她只给织笠讲些有趣的事情。譬如门前花开,昨日雨后。她讲话时眉目飞扬,先前的胆怯一扫而空。
织笠什么都听着,从不开口。
他目光一如既往的柔和。
荻娘人生中第一次发觉,被人这般望着是何等的幸福。甚至左右她至今的胎记都显得无足轻重,织笠望她的目光纯粹自然。
她问织笠,“你为什么从来都不说话?”
织笠指了指自己的喉,对她微带歉意的笑了笑。
他是个哑巴。
荻娘光彩的瞳眸黯淡下去,她有些难过,又有些心疼的对他道歉。织笠意识她不要在意,她摸着自己的左颊,对他浅浅笑道:“你这样的好,不能说话也这样的好。而我口舌如常,却还纠缠在容色上......我常常想,若是没有这胎记,会不会更容易活些。”
织笠想安慰她。
可是他的角色注定是个默角。他在心里不断地重复,不断地说着她的好她的美,可是喉头沉重,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人类的言语纵然苍白,可这一刻他却无比渴望。
若是。
能说话就好了。
(七)
荻娘越长越开,她的脸一边胎记深刻,另一边却娇美非常。别有用心的人开始垂涎她的一边,他们不怀好意的游荡在她家左右,甚至嚣张跋扈的上门要人。
荻娘的爹娘最终愿意用三十个铜板的价格将她卖掉。
荻娘逃出家门,逃出村子,逃到江边。江水阻隔她的方向,她脆弱的不堪一击,她只能逃。
逃到织笠的身边。
织笠像是永远待在江边,荻娘跑向他,用尽全力的扑进他胸口,在哭泣中道:“带我走吧。”
他目光怜惜又忧伤,他带着荻娘上了一艘小旧的蓬船离开了这里,然后他们飘荡在江中,蓬船就是家。
荻娘常常在半夜惊醒,怕被抓回去的惶恐时刻围绕在她的身边。她变得不爱说笑,甚至疑神疑鬼,彻夜难眠。
织笠的怀抱都不足以安抚她的担忧。
终于有一天,她从睡梦惊醒,在哽咽中道:“织笠......织笠......和我说说话吧......我很怕。”
织笠为她系好外衣。
沉默在黑暗中。
(八)
骤雨疾风的那个夜里,织笠送荻娘上了岸。他在暴雨中疼爱的摸着她的发,在她依恋的目光中,拉起她的手。
这双手再也不是当初操劳伤痕的手了,这双手被他悉心养的白嫩纤长。
织笠满足的捏了捏她的指尖,将一包碎银放在了她掌心。
回家去。
我去提亲。
荻娘不安的握着他,担忧道:“那你呢?你今夜将哪里去?”
织笠没回答。
最终他在暴雨中一脚深一脚浅的离开了,漆黑的夜吞噬他。那从茂密的芦苇被雨打的东倒西歪,一片狼藉。
织笠去做了交易。
(九)
织笠是芦苇。
没灵气,也没有佛性,甚至连五识都花了半生才打开。
他从未想过自己能化成人。
至少在那个大雨倾盆之前,在那个发呆的姑娘为他挡雨之前,在她笨拙又呆傻的陪伴之前,他从未想过。
这样愚钝的生灵连精怪都称不上。
而他首先尝到的情感叫做心疼。
随后他和江中的长生蚌做了第一场交易,他要成人。
长生蚌拿走了他的声音。
他以哑巴的身份陪伴她。
当他再找到长生蚌的时候,这只生命无边,苍老迟钝的巨大蚌灵睁开一只眼打量他,吐出废弃的泥沙。
“江边愚钝的苇,你用什么来做交易呢,你除了生命什么都没有。”
我愿意用生命换取声音。
“不。”长生蚌闭起眼,“盘古开天地之前,吾便孕育混沌之中。吾比这天地世道都要延长,吾最不需要的就是生命。”
求求你,还给我声音,你要什么我都愿意。
长生蚌沉默了很久,久到鱼儿都在它青苔沧桑的壳上觅食嬉戏。终于它的叹息穿越江水,它道。
“吾还给你。但是,你背弃交易的惩罚终将来临,因为取巧得到人身,那该坦诚再回归生灵。你回去吧。”
(终)
织笠摇着船回到荻娘身边。
他开口求了亲。
他们终于相伴一起。
虽然他逐渐虚弱,只能依靠睡眠艰难的维持人身。但是这又有什么呢,荻娘会打理贫穷家中的一切,陪在他身边,等待他下一次的苏醒。
漫长的生命中,他们都是平凡甚至卑微,然而相互等待已然成为一种不可侵犯的习惯。
清袅送荻娘出了门。
站在门边摆着手告别。
等待他们下一次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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