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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龙女道:“我说普天下英雄都想睡这张石床,并非骗你。这床是用上古寒玉制成,实是修习上乘内功的良助。”杨过奇道:“这不是石头么?”小龙女冷笑道:“你说见过不少古怪事物,可见过这般冰冷的石头没有?这是祖师婆婆的好朋友花了好几年心血,到极北苦寒之地,在数百丈坚冰之下挖出来的寒玉。睡在这玉床上练内功,一年抵得上平常修练的十年。”杨过喜道:“啊,原来有这等好处。”小龙女道:“初时你睡在上面,觉得奇寒难熬,只得运全身功力与之相抗,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纵在睡梦之中也练功不辍。常人练功,就算是最勤奋之人,每日总须有几个时辰睡觉。练功是逆天而行的事,气血运转,均与常时不同,常人每晚睡觉,气血自不免如旧运转,倒将白天所练成的功夫十成中耗去了九成。但若在这寒玉床上睡觉,睡梦中非但不耗白日之功,反而更增功力。”
杨过登时领悟,道:“那么晚间在冰雪上睡觉,也有好处。”小龙女道:“那又不然。一来冰雪给身子偎热,化而为水,人不能在冷水中睡觉;二来这寒玉远远超过了冰雪的寒冷。”杨过道:“姑姑,怪不得你冷天也穿白色衣衫,冰雪一样,当真好看。原来你身上也是冷的,我见人家在冬天都穿深色袄子的。你不怕冷吧?”小龙女道:“我不怕冷。你说白色衣衫好看吗?我不管好看不好看,衣服穿在身上就是了。这寒玉床另有一桩好处,大凡修练内功,最忌走火入魔,因此平时练功,倒有一半精神用来和心火相抗。这寒玉乃天下至阴至寒之物,修道人坐卧其上,心火自清,练功时尽可勇猛精进,不怕后患。这岂非比常人练功又快了一倍?”
杨过喜得心痒难搔,道:“姑姑,你待我真好,你让我睡了这床,自己只在绳子上睡,就没得到寒玉床的好处了。将来我不知怎样报答你才好。孙婆婆叫我也照料你一生一世,我一定好好照料你。”小龙女道:“你自己哭哭啼啼的,照料我什么?”杨过道:“我将来年纪大些,就不是小孩子了。姑姑,我用心练功,将来就不怕武家兄弟与郭芙他们了,全真教的赵志敬他们练功虽久,我也追得上。”小龙女冷冷的道:“祖师婆婆传下的遗训,既在这墓中住,就得修心养性,绝了与旁人争竞之念。”杨过急道:“难道他们这般欺侮我,又害死了孙婆婆,咱们就此算了?”小龙女道:“每个人总是要死的,孙婆婆倘若不死在郝大通手里,再过几年,她好端端的自己也会死。多活几年,少活几年,又有什么分别?报仇雪恨的话,以后不可再跟我提。”
小龙女自幼受师父及孙婆婆抚养长大,十八年来始终与两个年老婆婆为伴。二人虽对她什好,但她师父要她修习“玉女心经”,自幼便命她摒除喜怒哀乐之情,只要见她或哭或笑,必有重谴,孙婆婆虽然热肠,却也不敢碍了她进修,是以养成了一副冷酷孤僻的脾气。她不但内功练的是冷功,性格脾气练的也是冷功。这时杨过一来,此人心热如火,年又幼小,言谈举止自与两位婆婆截然相反。小龙女听他说话,明知不对,却也与他谈得娓娓忘倦。
杨过觉得这些话虽言之成理,但总有什么地方不对,一时却想不出话来反驳。就在此时,寒气又阵阵侵袭,不禁发抖。小龙女道:“我教你怎生抵挡这床上的寒冷。”于是传了他几句口诀与修习内功的法门,正是她那一派的入门根基功夫。杨过依法而练,只练得片刻,便觉寒冷大减,待得内息转到第三转,但感身上火热,再也不嫌冰冷难熬,反觉睡在石床上清凉舒服,双眼一合,便迷迷糊糊的睡去。睡了小半个时辰,身上热气消失,给床上的寒意冷醒了过来,便又依法行功。如此忽醒忽睡,闹了一夜,次晨醒转却丝毫不觉困倦。原来只一夜之间,内力修为上便已有了进步。
第二天两人吃了早饭,杨过将碗筷拿到厨下,洗涤乾净,回到大厅中来。小龙女道:“有一件事,你去想想明白。倘若你当真拜我为师呢,一生一世就得听我的话。如不拜我为师,我仍传你功夫,你将来如胜得过我,就凭武功打出这活死人墓去。”杨过毫不思索,说道:“我自然拜你为师。就算你不传我半点武艺,我也决意听你的话。”小龙女奇道:“为什么?”杨过道:“姑姑,你心里待我好,难道我不知道么?”小龙女板起脸道:“我待你好不好,不许你再挂在嘴上说。你既决意拜我为师,咱们到后堂行礼去。”
杨过跟着她走向后堂,小龙女在桌上点亮两枝蜡烛。杨过见堂上也空荡荡的没什么陈设,只东西两壁都挂着一幅画。西壁画中是两个姑娘。一个二十五六岁,正对镜梳妆,另一个是十四五岁的丫鬟,手捧面盆,在旁侍候。画中镜里映出那年长女郎容貌极美,秀眉入鬓,眼角间却隐隐带着杀气。杨过望了几眼,不自禁的大生敬畏之意。
小龙女指着那年长女郎道:“这位是祖师婆婆,你磕头罢。”杨过奇道:“她是祖师婆婆,怎么这般年轻?”小龙女道:“画像的时候年轻,后来就不年轻了。”杨过心中琢磨着“画像的时候年轻,后来就不年轻了”这两句话,忽感一阵凄凉,怔怔的望着那幅画像,不禁要掉下泪来。
小龙女那知他心意,又指着那丫鬟装束的少女道:“这是我师父,你快磕头罢。”杨过侧头看那画像,见这少女憨态可掬,满脸稚气,那知后来竟成了小龙女的师父,当下不遑多想,跪下就向画像磕头,砰砰砰的重重磕下,心中充满了诚意。
小龙女待他站起身来,指着东壁上悬挂着的画像道:“向那道人吐一口唾沫。”杨过一看,见像中道人身材什高,腰悬长剑,右手食指指着东北角,背脊向外,面貌却看不见。他什感奇怪,问道:“那是谁?干么唾他?”小龙女道:“这是全真教的教主王重阳,我们门中有个规矩,拜了祖师婆婆之后,须得向他唾吐。”杨过大喜,他对全真教本就十分憎恶,只觉本门这规矩妙之极矣,大大一口唾沫吐在王重阳画像的背上,吐了一口颇觉不够,又吐了两口,骂了两声:“臭道士!”还待再吐,小龙女道:“够啦!”
杨过问道:“咱们祖师婆婆好恨王重阳么?”小龙女道:“不错。”杨过道:“我也恨他。干么不把他的画像毁了,却留在这里?”小龙女道:“我也不知道,只听师父与孙婆婆说,天下男子就没个好人。”她突然声音严厉,喝道:“日后你年纪大了,做了坏事出来,瞧我饶不饶你?”杨过道:“你自然饶我。”小龙女本来威吓示警,不意他竟立即答出这句话来,一怔之下,倒拿他无法可想,喝道:“快拜师父。”
杨过道:“师父自然是要拜的。不过你先须答允我一件事,否则我就不拜。”小龙女心想:“听孙婆婆说,自来收徒之先,只有师父叫徒儿答允这样那样,岂有徒儿反向师父要胁之理?”她生性沉静,倒也并不动怒,道:“什么事?你倒说来听听。”杨过道:“我心里当你师父,敬你重你,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可是我口里不叫你师父,只叫你姑姑。”小龙女不禁一呆,问道:“那为什么?”杨过道:“我拜过全真教那臭道士做师父,他待我不好,我在梦里也骂师父。因此还是叫你姑姑的好,免得我骂师父时连累到你。”小龙女哑然失笑,觉得这孩子的想法倒也有趣,便道:“好罢,我答允你便是。”
杨过恭恭敬敬的跪下,向小龙女咚咚咚的叩了八个响头,说道:“弟子杨过今日拜小龙女姑姑为师,自今而后,杨过永远听姑姑的话,要一生一世照料姑姑周全。倘若姑姑有什危难凶险,杨过要舍了自己性命保护姑姑,如有坏人来欺侮姑姑,杨过拚了命也要将他杀了。”其实此时小龙女的武功不知比他要高出多少,但杨过见她秀雅柔弱,胸中油然而生男子汉保护弱女子的气概,到后来竟越说越慷慨激烈。小龙女听他语气诚恳,虽话中孩子气什重,却也不禁感动。
杨过磕完了头,爬起身来,满脸喜悦之色。小龙女道:“你有什么好高兴的?我本事胜不过那全真教的老道丘处机,更加比不上你的郭伯伯。”杨过道:“他们再好也不干我事,但你肯真的教我功夫啊。”小龙女道:“其实学了武功也没什么用。只是在这墓中左右无事,我就教你罢了。”
杨过道:“姑姑,咱们这一派叫作什么名字?”小龙女道:“自祖师婆婆入居这活死人墓以来,从来不跟武林人物打交道,咱们这一派也没什么名字。后来李师姊出去行走江湖,旁人说她是‘古墓派’弟子,咱们就叫‘古墓派’罢!”杨过摇头道:“古墓派,这名称不好!”他刚拜师入门,便指摘本门的名称,小龙女也不以为意,说道:“名称好不好有什相干?你在这里等着,我出去一会。”
杨过想起自己孤另另的留在这墓室之中,大是害怕,忙道:“姑姑,我和你同去。”小龙女横了他一眼,道:“你说永远听我话,我第一句话你就不听。”杨过道:“我怕。”小龙女道:“男子汉大丈夫,怕什么了?你还说要帮我打坏人呢。”杨过想了一想,道:“好,那你快些回来。”小龙女冷冷的道:“那也说不定,要是一时三刻捉不到呢?”杨过奇道:“捉什么?”小龙女不再答话,径自去了。
她这一出去,墓中更没半点声息。杨过心中猜想,不知她去捉什么人,但想她不会下终南山,定是去捉全真教的道人了,却不知捉谁,捉来自然要折磨他一番,倒是大大的妙事,但姑姑孤身一人,别吃亏才好。胡思乱想了一阵,出了大厅,沿着走廊向西走去,走不了十多步,眼前便一片漆黑。他只怕迷路,摸着墙壁慢慢走回,不料走到二十步以上,仍不见厅中烛光。他惊慌起来,加快脚步向前。本已走错了路,这一慌乱,更错上加错。越走越快,东碰西撞,黑暗中但觉处处都是歧路岔道,永远走不回大厅。他放声大叫:“姑姑,姑姑,快来救我。”回音在墓道之中传来,隐隐发闷。
乱闯了一阵,只觉地下潮湿,拔脚时带了泥泞上来,原来已非墓道,却走进了与墓道相通的地底隧道。他更加害怕,心道:“我如在墓中迷路,姑姑总能找到我。现下我走到了这里,她遍找不见,只道我逃了出去,她定会伤心得很。”不敢再走,摸到块石头,双手支颐,呆呆的坐着,只想放声大哭,却又哭不出声。
这样枯坐了一个多时辰,忽然隐隐听到“过儿,过儿!”的叫声。杨过大喜,急跃而起,叫道:“姑姑,我在这里。”可是那“过儿,过儿”的叫声却越去越远。杨过大急,放大了嗓子狂喊:“我在这里。”过了一阵子,仍听不见声息,突觉耳上一凉,耳朵给人提了起来。
他先是大吃一惊,随即大喜,叫道:“姑姑,你来啦,怎么我一点也不知道?”小龙女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杨过道:“我走错了路。”小龙女嗯了一声,拉住他手便走,虽在黑暗之中,然而她便如在太阳下一般,转弯抹角,行走迅速异常。杨过道:“姑姑,你怎么能瞧见?”小龙女道:“我一生在黑暗中长大,自然不用光亮。”杨过适才在这一个多时辰中惊悔交集,此时获救,喜不自胜,只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片刻之间,小龙女又带他回到大厅。杨过叹了一口长气,道:“姑姑,刚才我真担心。”小龙女道:“担心什么?我总会找到你的。”杨过道:“不是担心这个,我怕你以为我自己逃走了,心里难过。”小龙女道:“你如逃走,我答允了孙婆婆的话就不算数了,又有什么难过?”
杨过听了,很觉无味,问道:“姑姑,你捉到了么?”小龙女道:“捉到了。”杨过道:“你为什么捉他?”小龙女道:“给你练习武功啊。跟我来!”杨过心想:原来她去捉个臭道人来给我过招,那倒有趣,最好捉的便是师父赵志敬,他给姑姑制服后,只有挨自己的拳打足踢,没法反抗,当真大大过瘾。跟随在后,越想越开心。
小龙女转了几转,推开一扇门,进了间石室,室中点着灯火。石室奇小,两人站着,转身也不容易,室顶又矮,小龙女伸长手臂,几可碰到。
杨过不见道士,暗暗纳罕,问道:“你捉来的道士呢?”小龙女道:“什么道士?”杨过道:“你不是说出去捉人来助我练功么?”小龙女道:“谁说是人了?就在这儿。”俯身在石室角落里提起一只布袋,解开缚在袋口的绳索,倒转袋子一抖,飞出来三只麻雀。杨过大为奇怪:“原来姑姑出去是捉麻雀。”
小龙女道:“你把三只麻雀都捉来给我,可不许弄伤了羽毛脚爪。”杨过喜道:“好啊!”扑过去就抓。但麻雀灵动异常,东飞西扑,杨过气喘吁吁,累得满头大汗,别说捉到,连羽毛也碰不到一根。
小龙女道:“你这么捉不成,我教你法子。”教了他一些窜高扑低丶挥抓拿揑的法门。杨过才知她是经由捉麻雀而授他武功,用心牢牢记住。诀窍虽领会了,一时之间却不易用得上。小龙女任他在小室中自行琢磨练习,带上了门出去。
这一日杨过并没捉到一只,晚饭过后,便在寒玉床上练功。第二日再捉麻雀,跃起时高了数寸,出手时也快捷了许多。到第五日上,终于抓到了一只。杨过大喜不已,忙奔去告知小龙女。不料她殊无嘉许之意,冷冷的道:“一只有什么用,要连捉三只。”
杨过心想:“既能捉到一只,再捉两只又有何难?”岂知大谬不然,接连两日,又一只也捉不到了。小龙女见三只麻雀已累得精疲力尽,用饭粒饱饱喂了一顿,放出墓去,另行捉了三只来让他练习。到了第八日上,杨过才一口气将三只麻雀抓住。
小龙女道:“今天该上重阳宫去啦。”杨过惊道:“干什么?”小龙女不答,带着他走出墓门。杨过已有七日不见日光,乍见之下,眼睛几乎睁不开来。
两人来到重阳宫前。杨过心下惴惴,不住斜眼瞧小龙女,却见她神色漠然,于她心意猜不到半分,只听她朗声叫道:“赵志敬,快出来。”
两人来到宫前,便有人报了进去,小龙女叫声甫毕,宫中涌出数十名道士。两名小道士左右扶着赵志敬,只见他形容憔悴,双目深陷,已没法自行站立。众道见到二人,都手按剑柄,怒目而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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