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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施密尔特纵马朝西方奔去的时候，他还不大确定自己到底将会看见什么。自然，他知道从首都夕夜往西走的一路上，自己将会经过白厄夫人的森林、瓦尔纳男爵疏于打理的田地、一片广袤而无主的湖……
但皇子不知道，他会不会在这条路上看见荣光。
那张由信鸽带回来的短信笺，此时正折成几叠，平平地躺在他的怀里。他已经把这封信看过两次了，这就足以让他记住纸上所写的每一个单词。据称，荣光在负伤之后，拒绝了几个坠灵使的帮忙，却跌跌撞撞地一路向首都来了；在她走后不久，她的现任宿主——一个出身于小贵族，却粗蛮得如同野人一样的家伙——就在四处打听，到底怎么才能与坠灵脱离了。
坠灵和人不一样，一旦没了宿主，就如风中的草一样，不知会被吹落向哪里去。假如因此荣光不知流落到哪儿去，从此再也见不到了的话，施密尔特或许是会有点儿遗憾……但偏偏荣光却拼命朝首都夕夜的方向逃来了。
换句话说，她是向着他来的。
只要一想到这一点，施密尔特就不由胸腔发热。
收容荣光的话，毋庸置疑艾达·梅索科会感到不满……但老实说，等她从黑丁城回来以后，恐怕会发现让她不满的事情多了去了。更何况，那只坠灵一路伴着艾达·梅索科建立起了自己的领地与军队，想必能告诉他不少消息……
他坐在卧室里来回考虑了几遍，终于还是简单收拾了几样东西，从马厩里挑出了一匹马；仅仅带上了侍从阿萨一个人，他迎着据说是荣光来的方向上了路。
在夕夜城中的众人发觉端倪之前，这段旅程就会结束的。
天地茫茫，即使是双方都只顺着大路走，要碰上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过既然荣光这么渴望自己，她又身为一个坠灵，或许也知道该怎么找到他……皇子一路上走走停停，第二天傍晚时，他在一处村庄里停下了脚。
这一个冬天的气温降得叫人猝不及防，雪稀稀落落得下了一整天。他走近了一幢破旧的矮木屋，发现那两扇木窗板上都已经蒙上了一层白雪。从窗板的缝隙中，隐隐透出了微弱的火光，女人咯咯的笑声，和一股酸酸的酒气。
阿萨敲上木窗板时，白雪扑簇簇地落了下来，等了几秒，它们“吱呀”一声分开了，露出了一个三十余岁的丰满妇人；刚一接触到户外的寒气，她裸露在外的大片胸脯就飞快地泛起了粉红。
“哦，我的阁下，”她的目光扫了扫，越过阿萨落在施密尔特身上时顿时亮了，不敢置信地打量着他：“这么冷的天，您二位不进来驱驱寒吗？我们的葡萄酒味道或许不如您城堡里的，但热乎劲儿可是一样的。”
“我只用得上你的嘴，”能在离夕夜城外这么远的乡间里看见一家妓院，施密尔特很高兴。看来这一片地区比之前安稳多了，男人们甚至有兴致寻欢作乐了。他拿出一枚银币，放在窗棂上：“不过不是你想的那种方式。”
根据这妇人告诉他的消息，离这儿最近的神堂也足有三里路之遥。教廷骑士团曾经一拨又一拨地打这儿过去，但很少见他们从原路回来；最近就连教士们也少见了，上一次他们是什么时候来村中宣讲的，她甚至已经不太记得了。
这附近是安全的，施密尔特想到这儿时，不禁对阿萨笑了一笑。教皇尼古拉斯过于相信他的武力了，在动乱刚一开始有苗头的时候立刻大举出兵镇压；他曾经引以为傲的骑士团，如今像是投进了火里的薪柴一样，随着时日消逝而越烧越少了。
“那么，最近这段时间里，这儿有什么人来过吗？”
“我们小民来来走走，您肯定问的不是这个。”那妇人口舌灵巧，笑道：“这儿是一个沉闷的村庄，要说有什么引人注意的人，那就只有您了。”
施密尔特微微一笑，在他提步要走时，那妇人忽然又喊了他一声。
“我的大人，”她来回打量了二人一圈，有点儿急切地笑道：“您二位的路程上，少个侍女总是不大方便的吧？”不等他有所回应，那妓女匆匆从窗边消失了，紧接着一推门冲进了雪地里，手里还攥着一个人的胳膊。
“这是我的女儿，”她将那孩子一把从背后拉出来，“您把她带走吧！她也到了适合的年纪，做饭也好，暖床也好，都来得了……请求您把她带走吧！”
那女孩不过十几岁，生了一头干草似的淡黄头发，身材枯瘦得与她母亲仿佛全无血缘关系，此时正咬着嘴唇不敢出声。施密尔特望了她几眼，只觉这孩子的轮廓眉眼总让他感到熟悉，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他猛然笑出了声。
“大人，”阿萨的声音压得低低的，显然他也看出来了：“这个女孩子咱们得留下来。”
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
“过来，”他朝那女孩招招手。在她走近时，施密尔特抬起了她的下巴，动作轻柔地将她的头发挽向了脑后。她年纪还是有点儿小了，但那是时间就可以抚平的问题；她的模样是憔悴干枯了些，不过食物、好酒、热水澡，想必能叫她焕然一新。
只是要注意，不能让她吃胖成她母亲那样的身材。
“真巧，”施密尔特感叹了一句，“你这样黑发黑眼的女人，却生下了一个淡黄色头发的女儿……假如她不是这个发色，或许我早就走了。”
“她父亲的种子很坚强，”那丰满妇人满怀希望地咯咯一笑，“不管她父亲是谁罢。我恳求您留下一个家号，至少让我知道我的特蕾莎服侍的是哪一位大人。”
皇子想了想，轻声说：“梅索科。”
这个乡间妓女不会知道，很快这个姓氏就要从西方联盟彻底消失了——在艾达正式嫁给他，嫁给他的姓氏以后。
这个女孩到底能起什么作用，在施密尔特收下她时，其实连他自己也没想好。但并不是每一天都能遇见面貌与贵族如此相似的平民的——身边带着一个女孩终究不大方便，他吩咐阿萨带她先在一处民居落下脚，自己又独自往前走了一段路。当夜色已深时，他终于在一条河边拉住了马。
或许荣光的宿主已经与她分离了，这样一来，那只坠灵可能早就不知流落到哪儿去了。
在寂静的夜色中站了一会儿，施密尔特轻轻吐了一口白气，回转过马头。
阿萨落脚的那间废弃木屋很好找，在这样一个漆黑幽寂的冬夜里，唯有那一扇破了的窗户里正透出了火光和白烟。大概是听见了马蹄声响，阿萨打开了屋门，手里还拎着一只酒壶；那个叫特蕾莎的女孩正缩在他的阴影里，有点儿害怕又有点儿好奇地朝外张望着。
当身后一阵疾风响起时，皇子正慢慢往木屋走去；一切都快得叫他措手不及，不等他看清身侧那片一划而过的阴影，身下大马就受了惊，猛地长嘶一声跃了起来，险些将他栽下马去——施密尔特紧紧拉住缰绳，一抬头，顿时发出了一声喝：“荣光！”
阿萨来不及去拔腰间长剑，甩起手中酒壶扔向了扑来的那片阴影；然而那影子像游鱼一般一滑，拧出了一个人类绝对办不到的角度，将他一下子撞开了，紧接着跃上了特蕾莎，与她一起重重落在了地上。
“她不是艾达！”施密尔特急忙叫了一声，立即跳下马冲了上去。翡翠女神似乎感受到了危险，隐隐地有要出面的驱使；皇子低声安抚了它一句，几步跨过阿萨，一只手按在那个被丝袍包裹着的人肩上：“荣光，是你吧？”
那人将头埋得低低的，身体抽搐扭动了几下。特蕾莎仰面倒在地上，死死盯着自己身上的人，一张小脸已经被雪白的惊恐给扭曲得变了形。
“荣光？”
那人的身体顿住了，终于一点点抬起头，转过了脸。
荣光的面色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差过，浑身皮肤像是被搅动起来的水波，不住起伏、波动、战栗着，叫她看起来像是不安的湖面中倒映出的一段景象，就快要被风吹散了——阿萨显然被这一幕惊住了，连他的声音也不由慌乱起来：“殿下，快退开！”
施密尔特怔怔地望着那一张波荡不安的面容，慢慢抬起了手。
他握住了荣光小巧的下巴，那一片皮肤顿时渐渐安稳了下来。他的手指缓缓上移，压住了她仍然在微微发颤的红唇上，一点点探进了唇缝里。
“你这样颤抖起来的时候，被打散的光芒就像星河一样，叫人移不开眼睛。”施密尔特低低地叹息了一声，“你怎么了？”
“宿主，”荣光断断续续地吐出两个字，蓦然一转身，用手臂揽住了他的脖子。丝袍从她身上滑下去，落在腰间，露出了一片光裸的、逐渐不再发抖的皮肤。“我……我需要一个宿主，现在……不然，不然我就要……”
施密尔特紧紧按着她的身体，闻言望了一眼地上的特蕾莎。那女孩尽管听不懂他们的意思，却仍然被吓出了一个激灵。
“她不行，”荣光喘息着说道，将自己深埋进皇子的怀里，拉起他另一只手，按在了自己脸上。她的头发、皮肤、嘴唇，从皇子的脖颈间滑过，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气息——施密尔特能感觉到，她的气息正与自己的逐渐渲染纠缠在一起，像一片蔓延开来的野火。“她不是艾达，我……我需要一个合适的人，他们两个都不行……”
施密尔特一愣，低头瞥了她一眼。凡是他手指触摸过的地方，荣光的皮肤都渐渐恢复了平静。
坠灵像是感觉到了他的视线，抬起头，一双眼睛里水光弥漫：“我的时间不多了……”
“阿萨，”皇子头也不回地吩咐道，“你先带着这女孩子走。”
“殿下，你要干什么？”阿萨嗡嗡地问道，“你或许还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不能一个人回去——”
“我随后就会追上你，”施密尔特打断了他，不容置疑地又一次吩咐道：“走吧！”
阿萨最终还是顺从了。
木门刚一合拢，荣光顿时坐起身，抓住了皇子的衣甲。
“我只有你了，”她急促地说道，冰凉光滑的皮肤摩擦在他的外衣上，沙沙作响：“现在，只有你才能把我留下来了……”
“我身上有一个灵器，”施密尔特抚摸着她，轻声说道：“你想现在进去吗？”
“什么时候我也不想进去。”荣光的神色忽然一冷，“灵器？难道你的翡翠女神就愿意钻进一个灵器里去吗？”
“它当然愿意——怎么了？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力量来自于混乱，能拯救我的也只有可能会产生混乱的因素……”坠灵的眼睛里水光越来越盛，“灵器完全就是它的相反面，对吧？它对我没有一点帮助。”
“那你的意思是？”皇子微微皱起眉头问道。
“我要你，”荣光又轻又急地说道，手指颤抖着去解他的衣甲。“只有你成为我的坠灵使，我才能留下来，我才有生路……”
她的这个提议是如此荒谬，施密尔特一时间竟感觉自己身上的火都消退了不少。他打量了几眼荣光，失笑道：“你在说什么？我有翡翠女神啊。”
荣光顿下手指，微微坐远了一些。她凝视着施密尔特，柔柔地低声问道：“但你可以与它脱离的，不是吗？”
格兰特家族的历史有多长，翡翠女神的存在就有多久。它不仅仅是一个家族的坠灵，那一个绿翡翠图案的家徽，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已经代表了西方联盟。
“你要我放弃翡翠女神，成为你的坠灵使？”皇子扬起眉毛，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就算你是用钱也买不到的美貌——”
“我是一个坠灵，而且是一个强大的坠灵，”荣光温柔地打断了他，手指在他皮肤上滑过。“你好像总是不记得这一点。”
“恕我直言，我还没有听说过比翡翠女神更强大的坠灵。”
“哦，别这样顽固，要是你知道外面有些什么样的坠灵在到处乱跑，你肯定会吃惊的。”荣光低声一笑，“不过我并不想和它竞争。翡翠女神，当然是你们格兰特家族无可争议的坠灵……我只是想暂时借你的身体帮我一个忙而已。”
她凑近了，红唇像玫瑰一样在皇子耳边绽开。“你与它脱离以后，它也不会走呀。它只是会找下一个适合它的格兰特罢了……哦，我知道你有很多表兄弟，不过别担心。论血缘，还有一个格兰特比你更适合做翡翠女神的宿主，而且于你完全无损呢。”
施密尔特突然明白了。
“你想让它回到我父皇身上去。”他低声说，“而我，则成为你的宿主？”
荣光轻轻一笑，没有说话。
这也许不是一个坏主意……施密尔特望着她的手指像蛇一样游上来，微微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呼吸。一个男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很容易做出蠢决定的，他告诫了自己一句，尽量平静地权衡起了局面。他了解翡翠女神，在与宿主脱离以后，从这儿赶回首都、重新附着于父皇身上，对它来说不是一件难事。
在这片大地上，翡翠女神也不会找到比格兰特更合它心意的血液了。它只要几分钟的时间就能回到首都，在这短短几分钟里，很难想象会出现什么意外。好处却是显而易见的：格兰特家族里不声不响地多了一只强大的坠灵——而且，这坠灵还是荣光。
施密尔特抬起手，滑进了荣光的袍子里。
“我知道了，”他沙哑地说，“我要怎么成为你的宿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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