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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密尔特原本以为荣光已经迫不及待地要成为他的坠灵了，不想她却忽然一拢袍子，从他的手臂中蓦然抽身坐起，咬着嘴唇轻轻一笑。
“等一等，”她柔声说道，看上去近在咫尺，却又在他怀里留下了一片亟待填补的空虚。“还不到时候。”
还不到时候？
皇子闭了闭眼睛，吐出一口热气。“等什么？”在眼下这种情况里，他为自己居然还能灼烧起如此汹涌的情欲而感到有些吃惊：“不到什么的时候？”
“我很挑剔的嘛，”坠灵仿佛撒娇似的说道。她站起来，几步走到窗边，朝外头的寒夜里张望了几眼。“我离开黑丁城那一晚，艾达还没有行动呢……怎么样，她后来成功了吗？”
施密尔特望着窗边的人影，吞咽了一下。“你不着急了？”他感到一点儿怒意顺着血液涌了上来。在送走了翡翠女神以后，他平生第一次体会到这种从骨子里无力的虚弱感；坠灵的离开，仿佛带走了他一大半的精力与意志力，留下来的只有熊熊燃烧的渴望和空虚。
比起荣光需要他，他觉得自己此刻好像更迫切地需要荣光。没有了坠灵以后，即使身为西方联盟未来的皇帝，他也不过是一个平凡虚弱的人类；混杂着隐隐恐惧的强烈欲望，让他手指尖都在不断发颤：“你不是刚才还快要消散了吗？”
“噢，只要呼吸一下你的气息，我就稳定下来了。只有你能办到这样的事呢，殿下。”荣光转头一笑，眼睛里泛着雾蒙蒙的水光：“我想在力量最稳定的时候，与你合二为一……殿下。”
施密尔特发现他很喜欢听她叫自己“殿下”。
“黑丁城里该办的事情都已经办完了，不过谢不着艾达·梅索科。”他尽量压制着自己沉重的喘息，答道。“我需要她及时控制住黑丁城城堡和斯尼威商队，但这么一件事，也办得险象环生。她放着军队不用，却调集了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新教徒——毫不夸张地说，这次成功，全是我的运气好。如果那群斯尼威商人在家的时候多杀过几只鸡，他们都有可能击退她找来的新教徒，那么这一次黑丁城的动乱早就走漏风声了。”
皇子说着，皱起了眉头：“因为不得不动用坠灵使控制城堡，我有两个封臣都受了伤。我在出发以前已经下了命令，让艾达·梅索科立刻赶回首都见我，其余几个人即使是挖地三尺，也最好能从黑丁城里找出点灵石来。”
涉及灵石的事，还是让自己家的封臣采邑来处理更放心。
荣光一言不发地听完了，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你问她干什么？”皇子问道。
“……我还是做得不够。”这只坠灵轻柔地说道，不为了回答他的问题，却像是隐隐有些不满与后悔。“我还是下手不够狠。我应该把她身边的力量都控制住，或者都消灭掉……我本来可以让她陷入绝望里去的。”
“你恨她？”施密尔特也有点儿吃惊了。
“不，不恨。或者说，至少两天之前还是不恨的。”荣光轻轻一笑，合拢窗户，转身走向了他。在摇曳的烛火下，光影从她身上晃动流淌而过，她的皮肤与丝袍一起闪烁着粼粼光泽。“一个山穷水尽的人，才更容易被我掌握嘛。”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非要掌握她，让她成为你的宿主不可。”施密尔特朝她伸出手，荣光却在他指尖能碰到的范围之外顿下了脚步。皇子沙哑地命令道：“过来。从此你有我这个宿主了。”
荣光歪过头，红唇轻轻绽开，牙齿雪白。
“你听。”她轻声说。但除了屋外寒风呼啸，与室内灯火跳跃的噼啪声，这一个长夜寂静极了，甚至连施密尔特栓在门外的马，也没有墩过一次蹄子。
“听什么？”皇子疑惑的话音刚一落，屋门上忽然“砰”地一响——在他以为有人敲门的时候，木门蓦然被撞开了，在涌进的寒风里，一个黑影迅速跃入了屋中。施密尔特一惊，忙撑起虚弱发软的身体，刚要探手摸向自己的长剑，但随即却又怔住了。
只需扫上一眼，他就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毫无疑问很不正常。
一个十来岁大的平民孩子，身上仅仅只有入睡时的衣服——也就是说，他大部分身体都是光着的。他似乎一点儿也不知道冷，尽管他的皮肤已经冻成了血红；这头发乱糟糟的男孩转头看了看，随即走向荣光，神情呆滞麻木。
“我看见了，”他张开嘴，用一种梦呓似的语气说道，“你可以开始了。”
荣光咯咯一笑，抬头扫了施密尔特一眼，目光仿佛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抚上来了似的，叫他喉间一动。
“怎么回事？”皇子还有一点儿理智，“这孩子是谁？”
“我忘了告诉你，你成为我的宿主之后，还有一个额外的好处。”荣光的声音也哑了下来，像是笼上了轻纱。“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黑母。”
从那男孩的肩膀上，缓缓地浮起了一个黑色的形状，渐渐由虚至实，凝成了一个小小的人形。施密尔特盯着它看了一眼，随即挪开了目光——黑母低低下垂的胸部，与那张洞一般掉下来的嘴，总让他隐隐感到不舒服。
或许他不该让翡翠女神回去的这么早。
“它是我的……追随者。”荣光耸耸肩膀，丝袍滑下去了一点儿。“在你我成为一体之后，它也会听从你的命令行事。”
不等施密尔特再次发问，她转过头冲那黑色坠灵吩咐道：“你回去吧，我们马上就要开始了。”
男孩木呆呆的眼睛里看不见一点亮光，尽管烛火也一样在他瞳孔中跳跃。当他转身朝门口走去时，黑母一瞬间从他的肩膀上消失了。施密尔特看着他关上木屋门，皱起眉头望向荣光：“你似乎有些事没有告诉我。”
“对，”荣光轻轻走到他身边，温凉柔软的手掌慢慢滑进了他的腰带里。“我现在就一一告诉你。”
自己到底是太过于渴望荣光，还是迫切地要重新成为坠灵使，施密尔特已经分不清哪一个想法更强烈了。荣光轻柔地贴上来时，他知道自己的欲望终于即将得到纾解，而在此之前那种憋涨的、却又近似欢娱的痛苦，甚至让他忍不住低低地呻吟了一声。
紧接着，他就因为真正的痛苦而猛然咆哮了一声。
施密尔特蓦地睁开眼，视野昏花得什么也看不清，却还是被惊起了一身冷汗；他挣扎着伸手摸向佩剑——那把剑与他的长裤腰带一起被扔在了不远处，然而一臂之遥的距离，在一片模糊的目光中却仿佛天堑一般可望而不可及。
“滚开，”他怒吼道，命令道：“从我身上滚开！”
她轻轻笑了一声，声音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响起来的。
一切仿佛都是模糊摇晃的，一切都失去了往常的形状，其中尤以荣光为最。施密尔特不明白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能感觉剧痛从下半身一点点蔓延开来——这还不是叫他感到恐惧的部分。最让他恐惧的，是在痛苦蔓延过去之后，他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那一部分肢体像是被切掉了一样，空空荡荡没有着落。
他咬紧牙关，也不知从哪里积攒起了力气，猛然一拳朝身上坠灵砸了出去。拳头软软地划过空气，荣光的形状如同浸泡在水里一样化开了，又合拢了。头脑嗡嗡作响之中，施密尔特突然意识到，不是他的目力出了问题。荣光的的确确地扭曲了形状。
“很快就好了，我保证……”荣光温柔地抚摸着他的额头，像一个母亲照料生病的孩子那样。
他努力睁大眼睛，试图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被某种力量拽着，一点点往荣光那儿靠近——即使他们原本已经肌肤相贴，近得不能再近了。
还可以更近，他迷迷糊糊之中，想起荣光刚才说过的一个词——“合二为一”。
不行，必须要想办法……皇子挣扎着张开口，试图将翡翠女神呼唤回来。
“……殿下。”
这成了施密尔特在呼吸断绝之前，做的最后一个动作。
当一切都结束的时候，屋子里只剩下了荣光一个人。她跪坐在地板上，身边散乱地扔着一些衣物和盔甲。施密尔特银色的胸甲、皮带、长剑、披风……委顿在地上，再没有了主人的支撑。
她慢慢站起身，脚步仍然有一点儿摇晃，浑身微微地发着颤。
“你不是很想要我吗？”她抚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温柔地望着它一点一点渐渐平坦下去，“现在你可以永远拥有我了。”
“原谅我，”荣光轻声一笑，在她往屋门口走去时，她低声对着自己的小腹说道：“如果不是情况所迫，我也很少这样直接吸取人类作为力量的补充。我毕竟不是帕皮特大师那样的野蛮人嘛……噢，你不知道它是谁。”
施密尔特也永远没有机会知道了。
荣光打开门，门里温暖的空气与灯光一起落在了那个木呆呆的男孩身上。他半张脸被映得橘红，不过嘴唇却依然因寒风而泛青。
“结束了，”她长长伸了一个懒腰，但没有人再用爱慕的目光抚摩她露出的皮肤了。她咬着嫣红嘴唇，吃吃地对那男孩笑道：“我又给自己争取到了一段时间……一想到失去了继任皇子以后，这个国家会陷入怎样甜蜜的混乱里，我就幸福得想哭啊。”
“你争取到的时间，足够你赶到下一任宿主身边吗？”男孩用平板无波的声音问道。借用宿主的嗓子说话时，黑母似乎能够流畅无误地用人类语言表达出自己的意思。
“那就取决于你是在哪儿看见她的了。”
“我一共放出去了四个孩子。其中一个离此地六十余里的孩子，看见了她的队伍。队伍大概仅有两百人，但足有十来名坠灵使，正朝首都夕夜的方向赶来。”
荣光歪头想了想。
“来得真快。”她低低笑了一声，“从我放出消息起，只不过是短短一个多星期的时间……看来她对艾达也充满了仇恨呢。走吧，我们去找我的新宿主。艾达现在应该也正在回首都的路上了，运气好的话，或许我们三方都能撞个正着呢。”
被黑母操控着的男孩，沉默地没有答话；过了两秒，他僵硬地甩出了一只脚，身体摇摇晃晃地跟了上去。
不管体内是不是正寄居着一只坠灵，这终究是一个不满十岁的男孩身体。在寒夜中以极快的速度赶了一段路以后，这男孩看上去就已经快要到强弩之末了：他赤裸的双脚被磨得皮开肉绽，浑身关节吱吱作响，脸色一阵青一阵红，仿佛随时会倒毙在地。
“高登从奥第奇城堡跑了。只有几个骑士和仆人跟着他，还有一点儿钱。”
在这种快要被跑死了的状态里，男孩从断断续续的呼吸中挤出了这几句话。
“哦？怎么回事？”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样放任那个男人，”黑母透过男孩的喉咙抱怨道，“你知道我说的是谁，那个教士！如果不是因为他及时赶到奥第奇稳住了形势，本来奥第奇很有可能会从此脱离艾达，落入我的手掌心里的……你在黑丁城，不也是因为他而坏了事吗？”
东方的天空渐渐晕开了一抹蛋青色，又一点点化成了白。在短短一会儿工夫里，两只坠灵已经横跨过了一大段路程；当然与此相对应的，是那个男孩几乎快要油尽灯枯的身体。
“我也不喜欢他。”在那个男孩的气息一阵比一阵紧，好像就要厥过去了的时候，荣光突然停下了脚步。初晨的阳光落在远处山坡下，一片片橡树的枝杈在天光中泛起点点金亮。从那一片橡树林的躯干间，隐约闪烁着一些极模糊的人影。
“不过，我能从他身上闻到混乱的味道……”荣光紧盯着远处那一队人影，轻轻地笑了。“假以时日，他会将这片大陆都置于火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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