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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收到皇子信鸽后的第二天，艾达就带上了自己的坠灵使，一起离开了黑丁城。从这座城市的领主手中接管了他的城堡以后，她就成了多余的那一个：效忠于格兰特家族的坠灵使们，将一切涉及灵石来往的事务都牢牢地掌握住了；他们对于艾达的要求，只剩下一个“多休息”。
对此，她连一个字的抗议也没有。
“全是白费工夫，”帕夏在发动袭击的那一天早上就走了，但艾达清楚地记得他的坠灵斯库里在临走时的那一番话。即使是一把大白胡子，也挡不住它蓝皮肤上得意洋洋的神色：“这个地方要是有灵石，还轮得到他们？告诉你，他们到头来什么也找不到。”
为什么呢？
“这个城市干净得就和一个穷鬼的钱袋一样，空气里连一个灵石放的屁也没有。”蓝色小老头儿提鼻子使劲闻了闻，摇了摇头：“我是不知道你们人类都是从哪儿弄来灵石的，不过最近这个工作可做得真不怎么样。不管走到哪儿，我闻见的都只让我失望……”
就算整片大陆的灵石都被耗尽了，艾达确信她也能从斯库里的肚皮里翻出最后一块。送走了帕夏，她看着格兰特家的坠灵使们忙里忙外、呼号发令了大半天；她考虑过要不要把斯库里的话告诉他们，没等下定决心，皇子的信鸽就到了。
那一封信像是一耳光扇在了她脸上。施密尔特的措辞文雅而刻薄，让她感觉自己像是一条被主人拽住了绳子的狗。
她将施密尔特的另外几条狗留在了黑丁城里，就让他们继续四处嗅探吧。她正好早就需要一个理由离开了——她需要与自己的部队会面，但不能让格兰特家族的坠灵使们发觉异样。
当艾达找到自己从奥第奇城堡调来的那一支部队时，它已经只剩下原本规模的一半了。骑士雪莱，一个自从她父亲还在世时就一直为奥第奇服务的老骑士，将剩余的士兵都聚集在了河岸对面一片开阔平地上。一行人策马走近那一片营地时，灰沉沉的天空下只有梅索科家的旗帜仍然在猎猎飘卷，家徽上的獠牙在乌云映衬下尤其雪白。
“我的小姐，”雪莱向她行了一礼，在一脸与天空一样灰暗的胡子下，他的皮肤看上去像一块历经多年风霜洗礼的顽石。“听说高登少爷连夜离开了奥第奇以后，包沃特和铁手腕各自带了一部分人走了。包沃特说要去寻找高登少爷，为卡尔文家族恢复正义……铁手腕什么也没说。”
“为卡尔文家族恢复正义？”
艾达轻轻笑了一声，但并没有多少笑意。这个消息不算意外，尽管它的力道还是叫她嘴里泛起了苦味——她身为一个梅索科，不是昨天才占据了奥第奇控制权的，那两名骑士现在才想起自己应该追随高登·卡尔文，似乎有点儿太晚了，也太不可信了。
“在这么乱的世道里，手里有兵有刀的，谁都可以划地为王了。”她一边说，一边扫了雪莱一眼。“你为什么不走呢？”
“我向卡尔文宣誓效忠了，而卡尔文又是属于梅索科家族的封臣。按理来说，我对你的忠诚应该也是一般无二的。”老骑士慢慢说道，喉咙里浑浊低沉。“更何况，一个好骑士永远知道在哪儿他才能找到更大的荣誉。”
艾达点了点头，马蹄缓缓地从营地里穿过。剩下的部队规模实在有点儿可怜，毕竟当初从奥第奇调出来的人就不多。两百余个帐篷像是一片密密麻麻的蘑菇一样从地面上立起来，空气里混杂着马粪刺鼻的臭气、木柴浓浓的烟雾，和锅子里咕嘟嘟煮开了的咸牛肉气味。
艾达所过之处，士兵们或鞠躬或行礼；在她身后和没有涉足过的地方，士兵们彼此窃窃私语。
“我们接下来去哪儿呢？”雪莱在她身边低声问道。
“皇子让我尽快赶往首都，”她蹙起眉头，随后又舒展成了一个笑容。“但我认为我们有必要回一趟奥第奇，然后再去首都。这在我看来，已经是最快的路线了。”
绝对不能让奥第奇附近向她效忠的贵族领主们，趁此机会又有了蠢蠢欲动的心思。每一个贵族领主都是一个高阶骑士，每一个高阶骑士都对她作出了效忠誓言；但是在一个连‘坠灵公约’都被频频撕毁的时代，骑士还能够被信任多久呢？
不过艾达没想到，他们向奥第奇出发后的第二天，派往前方的斥候就匆匆赶了回来，带回了一个叫她吃了一惊的消息。
“在前方三四公里远的山脚下发现了一批人马的痕迹，”那斥候回报道，“没有旗帜，没有家徽，营地里的帐篷排列很整齐。营地入口处有哨兵和巡逻兵，很难靠近，但从树上远远看去，营地里大概有数百个帐篷。”
不可能是流匪……但这是谁家的势力？偏偏卡在黑丁城通往奥第奇城堡的路上，是在做什么？
“这附近的领主们是谁？”艾达扫了一眼左右，问道。这一场会议的规模小得有点儿可怜，除了雪莱以外，另外几个骑士出身都很低；而她自己是唯一一个出席的坠灵使——斗笠坠灵没有和荣光一起走，为了保险起见，她吩咐澎一带人盯着它的宿主去了。
一个骑士含糊不清地低声介绍了一连串人名，比如领主斯通哈特、雪女爵、费雷家族……有些名字她曾经听说过，有些名字却很陌生，或许是在教廷扫荡新坠灵使以后重新分封的贵族。
“哪些人是效忠皇室的？”艾达话音一落，她的几位骑士们就安静了下来，彼此看了一眼。
她反应过来了，他们不知道。
“都是一些小贵族，”雪莱开口说道，石块一样的皮肤几乎不随说话而颤动：“他们之中连坠灵使也没有几个。这些人无足轻重，都是一群随着风向摇摆的草罢了。今天效忠皇室，明天很可能就会给教廷送去礼物和金子。”
“前方的部队，很有可能就属于这群草之一。”艾达提醒他道。
“不在城堡里呆着，反而在外驻扎……？”雪莱皱起眉头，似乎在思考着每一个即将出口的字。“不管他们的目标是什么，我们最好不要让他们有所察觉——尽快赶回奥第奇，才是我们应该做的事。”
更别提对方人马数倍于己了。
“现在我们双方离得远，对方还不知道我们的到来。而我打算继续保持这一点。”她向雪莱点了点头，向身边众人吩咐道：“你们仔细研究一下地图，看看我们怎么能不引人注意地绕过他们。两人一组的斥候，多派几组出去，打探明白对方的来历和布置，最好是把他们换岗的人的模样都给我记得清清楚楚。另外，去通知澎一，让他把他那只懒到家了的坠灵叫出来，这次一定要让它给我吐出点东西来。”
在黑丁城的时候，她找过历史学家好几次；然而那绿竹子似的坠灵总是用一些“未来的不确定性”之类的话来打发她，还警告过她“常常试图窥视时间流的人，会以这一种方式打扰未来的形成”。
艾达不在乎未来会不会被她打扰，她只在乎未来会不会被她知道。
澎一来得很快。当他掀开门帘走进帐篷里时，他的肩膀上正坐着那一只油青碧绿的坠灵；明明长得像是一块竹排，却不知道怎么能让人看出来眉眼——此时那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目光直得叫她心里犯嘀咕。
“艾达小姐，”澎一径自在一张骑士们离去后留下的空椅子上坐了下来，突然没头没脑地说道：“历史学家的价值，不在于过去，也不在于未来。”
艾达扬起眉毛：“噢？”
“现在，”澎一低下头，抹了一把额头。艾达这才发现他的神情紧张而茫然，似乎正有一个什么念头在不断地牵扯着他的注意力。“它能看见现在……或者说，它能看见我们看不见的现在，才是它最大的价值。”
“它看见什么了？”艾达立刻直起了腰。
澎一犹豫了半秒，凑过身子，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像是裹卷了一股寒风似的，让她僵住了动作。过了一会儿，她慢慢地抬起头，望向澎一肩头的坠灵，嘴唇颤抖了几次，没能说出来一个字。她以为这个消息本不应该叫她震惊难过的，然而她仍然发觉自己指尖正在不受控制地发抖，脑海里不断地回想起那一天——那一天当她推开门时，视野中闪烁着光泽的那一头金发。
施密尔特的信，仍旧在腰间口袋里紧贴着她。
“这个，”她重新清了一下喉咙，后面半句话才出了口：“这个消息确实吗？”
“在历史长河中光芒熄灭了的，就是已经离我们而去的。”历史学家的长脸上，看不出来什么波动。澎一咳了一声，轻声说道：“艾达小姐，我对此十分遗憾……”
“我也很遗憾，”艾达突然冷冷地打断了他，“荣光真应该在我们婚后再动手的。”
澎一立刻住了口。
“这个消息，改变的情况实在太多了。”她猛地站起了身，一时间心头一片乱麻，只有脑袋里一阵阵的钝疼越来越清楚。这种载沉载浮的日子没有一个结束吗？她是如此渴望、如此迫切地能抓住一个什么稳固的东西，从此立住脚跟……这个要求太奢侈了吗？
眼下首要的事情，仍然是要赶回奥第奇去，但紧迫性却一下子强了。她曾经与荣光同进同出……万一这个消息传了出去，那么她会是第一个被按住问责的人。
艾达自己都没发现自己是什么时候掀开帘子、走出帐篷的；她只是下意识地想要呼吸一口空气，而不论是在帐篷里还是帐篷外，胸腔里似乎都是一样的憋闷。
“艾达小姐，”澎一在身后叫了一声，脚步匆匆地也跟了出来。“历史学家看见的，还有另外一件事——”
他话没说完，只听远方蓦然回响起一阵阵轰隆隆的闷响，如同一连串的滚雷一起在大地深处炸开了似的；三四公里外的那一座山头，紧接着摇摇晃晃地颤抖起来，布满了野草灌木的土地波浪一般地泛起了起伏。树木、石块咕咚咚地滚落下来，无数烟尘轰然升起半空，将二人都震得身子一晃。
澎一一把扶住了艾达的胳膊，在她摔倒之前稳住了她的身子。
“怎么回事？”她喃喃地问道，目光死死盯着远方天空下的山峰，“是地震了吗？”
震荡一波波地从那座山下传递出来，一路摇晃着地块，在沉闷的咆哮声中远远地波及了一片。营地里的帐篷蔟簇作响，长矛、斧头之类的兵器，在每一座帐篷前咣当当地发出撞击；士兵们纷纷冲出了帐篷，在长嘶的马鸣中晃动成了一个个匆匆忙忙的人影。
“不，不是地震，”澎一突然在身边叫了一声，“你看！”
顺着他的手指，艾达的目光落在了远方一片树林上方。掺杂着深绿棕红的厚厚树海，在震颤中纷纷倒塌了下去；一道龙卷风风柱般的土龙，骤然从树海里一头扑出，嘶鸣着、扭曲着冲向了天空。它的长号声犹如实质一般沉重尖锐，在半空中搅荡起了一圈一圈的风，然而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它就蓦地从天地间消失了。
是坠灵，而且它还是一个艾达认识的坠灵。
“退回营地！”她抓住一个匆匆跑过身边的百夫长，喝道：“吩咐下去，把你们所有的人都给我撤回营地，不要踏出去一个脚趾头！”
“是，是，”那百夫长慌慌忙忙地应了一声，“斥候……斥候呢？”
“一样叫他们回来！”艾达带着几分不知怎么突然涌上心头的愤怒，一把将他推远了，“还要什么斥候，我都知道对面是什么人了！”
这已经是她第三次见识朵兰的坠灵了，只是她从没有见过如此愤怒、如此失措的盖亚——它甚至离开了大地。
“你也不全知道。”
历史学家扒着澎一肩头，安静地说道：“对面是朵兰，是净土军，没错。不过……那边的营地里，现在还有一个你的老熟人。”
艾达猛地一扭头，眼皮激烈地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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