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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看到他们母子二人过得这般清贫,我恨不得马上把祖爷留下的那一箱子东西给他们。但我也清醒地认识到,这绝对不行,祖爷吩咐过,那些东西如果操作不好,不但不能救贫,还会惹来灾祸。计划经济下,谁敢拿着金银到处招摇,况且这都是“江相派”的赃物。
我只有拼命地干活,白天在供销社,晚上在打谷场,尽量多挣点工分,多换些钱和粮票,除了自己糊口外,剩下的准备隔三岔五就送到祖爷遗孀的手里。
祖爷的妻子叫关静香,是山东曹县有名的中医。她的父亲当年因拒绝给一个伪军的头头看病而被日本人枪决。祖爷认识她时,她刚刚十八岁,但却很好地继承了父亲的医术。两人一见钟情,姑娘以身相许,祖爷种下种子,后来儿子于月圆之夜出生,祖爷为他取名“上官月”,虽然祖爷一再隐瞒身份,但给儿子起名时,却用了真姓,祖爷的宗族观念还是很浓厚的。
后来全国进入了三年困难时期,树皮都被啃光了,我再也没能力照顾他们娘儿俩了。
又过了几年,七坝头王家贤和四坝头张自沾出狱了,经济形势开始好转。紧接着又过了两年,二坝头也出来了。
曾经的“木子莲”骨干,就剩我们四个了。二坝头出狱那天,我们三人亲自去监狱门口接他。随后我们去了老四的家里,老四拿出珍藏了两年的高粱酒,王家贤拿出腌了半年舍不得吃的一小块腊肉,我拿了四个窝头,大家又洗一大堆水萝卜用来蘸酱,就这样坐下了。
倒上酒,举起杯,四个人都沉默了,多少年了,这种场合都陌生了,往事如烟,我们举着杯足足愣了半晌。
“先敬祖爷吧。”我说了一句。
“对!先敬祖爷!”四个坝头一齐说,而后我们四个一饮而尽。
随后大家都抄起了水萝卜,蘸着面酱嘎吱嘎吱吃起来,一直到酒快喝光了,谁也舍不得去夹那切碎的几块肉。我们都挨过饿,我们都吃过苦,我们更享过福,但那一刻,大家却没有了当年你争我抢的冲动,是人老了,还是心静了,或是物是人非的沧桑巨变让我们拿不起这一张一合的筷子?
“老五你出来得最早,这些年在外边有动静没?”二坝头一口水萝卜嚼得嘎嘣脆。
我一愣:“动静?能活着就不错了。”
二坝头一声苦笑说:“在里面,我经常想起以前的日子,想起祖爷,想起兄弟们。各位兄弟今后什么打算?”
我一声长叹:“打算?好好做人,回报伟大领袖毛主席。”
二坝头一笑说:“真的?”
我说:“糖甜不如蜜,被暖不如皮,爹娘恩情重,比不上毛主席。在里面没学过吗?”
二坝头赶紧说:“学过,学过!”良久,二坝头突然说:“老五,祖爷死前就没留下什么口谕吗?我记得有几次开完堂会他单独把你留下了。”
他这一说,四坝头和七坝头一同将目光投向我。
我说:“没有什么口谕。他就是担心兄弟们的前途。希望大家金盆洗手。”
二坝头一声叹息:“以祖爷的做事风格,什么事都会留后手,他真没留下什么话吗?”
“没有。”我默默地摇摇头。
二坝头终于忍不住了,说:“兄弟们,想没想过重整山头?”
我不禁倒吸一口冷气:“都什么年代了,还想重整山头?我反正是在里面待够了,再也不想进去了。”
四坝头也说:“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玩扎飞!”
七坝头点点头:“二哥,时代不同了,好好过日子吧。”
二坝头说:“过日子?我们这些做阿宝的什么也不会,怎么过活啊。”
我笑了:“全国人民都在大建社会主义,穷的富的都这么过,我们为什么不能过?”
二坝头说:“总得有个来钱的道儿啊。”
我瞥了他一眼:“棉纺厂、钢厂、拖拉机厂,实在不行还可以下公社,种地、打谷场、拾粪,都可以啊。”
二坝头笑了:“真是风水轮流转啊,想不到二爷我混到要去拾粪的地步了。”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对大家说,“这些年你们也没找个女人?”
一句话戳到我和四坝头的痛处。我本身就是个丑瓜加穷酸,除了脑袋大再没突出的地方,别说蹲过大狱,就算一身清白,哪家姑娘能看上我?四坝头比我稍强点,长得比我好,而且读过书,就是脑子受过刺激,有时表现得太沉默,姑娘们都说这人精神病,也都躲得远远的。
还是老七王家贤厉害,天生一副书生相,性格乐观,从监狱里出来后,进了纺纱厂,专门给工人送水,后来单位领导知道他字写得好,又让他给厂子里写标语,就这样,一个大姑娘看上了他,我想凭他的三寸不烂之舌肯定能将自己的过去说得凄凄惨惨戚戚,同时又表现出良心未泯、重新做人的决心,谁一生还不犯点错误,改了就是好同志,就这样,王家贤出狱后第二年就结婚了。
二坝头听后又笑了:“老五啊,还记得当年第一次跟我逛窑子的事吗?一进门老鸨就领着一群姑娘跟屁虫似的跟着。唉,时过境迁了,完了。”
“哦,时过境迁这样的词二哥也会说了?”我笑着说。
“我也是在里面读过书的人。”二坝头得意地说,忽然话锋一转,“祖爷真没留下什么话,没给兄弟们指条路?”二坝头又问了一次。
“没有。”我说,“祖爷也没办法,他只是说,有机会,大家可以洗手干点别的。”
“干别的?”二坝头哼了一声,“是祖爷带我走上这条道的,他死了,让我们干别的?”
“祖爷是为大家好。”我说。
二坝头摇摇头说:“干不了别的了,骗惯了,死了带去,不会变了。”
“时代变了。”我说,“还是先干点正经事吧,你先跟我去机械厂打散工吧。”
二坝头默默地点点头。
再次见到祖爷遗孀时,已是六十年代中期,岁月不饶人,那妇人苍老了许多,上官月也长大成人,参军了。我感到无比的欣慰,祖爷地下有知,也应该安息了。当我把这些年攒的钱和粮票塞给关静香时,她死活不要,她说:“大家的日子都很苦,你只要心里记着你师父就行了。”后来我干脆把钱换成米面,这样直接往她屋里一扔,她也就没办法了。
回到家后,我再一次偷偷跑到岳家岭,去丈量那个埋箱子的地方。
夜里,我开始思考如何将箱子里的宝贝送给关静香,各种手段在脑海不停地闪过:背过去,一件件拿过去?
正琢磨间,忽然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二坝头。一进门眼睛就直勾勾地盯着我,嘴角一丝怪笑。
“二哥,什么事?”我问。
他还是盯着我,怪怪的,等坐到屋里,他说:“老五,这么多年来我二坝头对你如何?”
“很好,没得说啊。”
他挠了挠头皮,说:“那你为什么瞒着我?”
我心头一震:“瞒什么?”
“呵呵。”他笑了,“山东曹县曹家庄。”
我大惊:“你跟踪我!”
他说:“别急,别急,做阿宝的要沉得住气。别忘了,你是我带出来的。”
“你想怎样?”我死死地盯着他。
他晃了晃脑袋说:“祖爷啊祖爷,真不愧是咱‘江相派’的老手,骗来骗去连自家兄弟都骗了。”二坝头话语中露出微微凄凉。
“祖爷有自己的苦衷。”
“对。祖爷苦,祖爷不容易,祖爷为了‘江相派’苦了一辈子,可兄弟们容易吗?忠心耿耿,鞍前马后,挡刀又挡枪,因为我们心里都有一个和我们一样坚守帮规、无恶不作的祖爷。平日里,哪个兄弟要是敢在外面拈花惹草,祖爷定斩不饶,兄弟们也拍手称快,因为堂口的老大以身作则。我就不明白了,祖爷想留个后,哪个兄弟不想留个后?”
二坝头说着说着竟然流泪了。
“二哥。”我也哭了,“我是这样想的,祖爷自知是一帮之主,罪大恶极,他免不了一死,所以才行此下策。兄弟们罪不至死,还有出头之日……”
“你这样说,我心里好受些。咱二爷不是那种矫情人,咱寒心就寒在祖爷生前从没跟咱提过这事,大哥和我跟祖爷最早,祖爷咋就这么信不过我呢!”
“不是不信。二哥,你做事太冲动,大哥和祖爷死后,你就成了堂口的老大,各种势力对你盯得最紧,万一走漏了风声,就会殃及祖爷的妻儿。”
二坝头点点头,挠了挠脑袋:“老五,打开天窗说亮话,祖爷有后,那么他必然留下东西了……”
还没等他说完,我赶忙说:“祖爷死前被抄家,你又不是没看见,什么都没留下。”
二坝头低下头,又抬起来,叹了口气:“祖爷最后收你这个笨蛋为徒,现在我终于明白了,祖爷做对了。不愧是咱‘江相派’的好兄弟,我要是你,我也不会说。”
“你……你……”
“还是那句话,老五,你是我带出来的,你瞒不了我。岳家岭上有货。”
“你……”
“放心,我不会说,更不会动。祖爷死前,我们保护祖爷,祖爷死后我们保护他家人,你是堂口的好兄弟,我也是。”
“二哥……”我哭了出来。
“还有,你不要频繁往岳家岭跑,你这样做早晚会暴露,另外,下一次去山东时,我跟你一起去,祖爷走了,我们除了拜坟,也只能去他家看看了。”
“好吧,不过千万要保守秘密!”我嘱咐说。
“放心吧!老四和老七我都不会告诉。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很快,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爆发了。
我们通通被扣上了“黑五类”的帽子。尤其是二坝头,曾经在监狱里被二坝头打得滚地求饶的混混们合起伙来批斗他,没日没夜地游街批判。
夜里,我和老四老七悄悄来到二坝头家。说是家,其实就是四堵墙、一间屋,屋里除了一张破床什么都没有。他本来就没有家,十五岁跟了祖爷,在堂口混了二十多年,从监狱出来后在公社的安排下住进了一间无人居住的老院子,又遇上“文革”,这间院子也成了镇上有名的批斗场所。
我给二坝头烧了一锅热水,给他洗洗脸,泡泡脚,他的脚都烂了。四坝头给他拿了一块烤地瓜,他哆哆嗦嗦地捧在手里,慢慢啃着。
四个人都默默的,不知该说什么,也不想说任何话。
好久好久,我想起曾经的一件事:“二哥,还记得吗,我刚入行那会儿,你和祖爷考验我胆量。”
二坝头点点头,嘴角露出一丝疲惫的微笑。
那是我入行后第一个月,祖爷考验我的胆量,说南街有个老宅子,是个凶宅,以前是个古董贩子居住,后来由于买卖纠纷,全家被杀死在老宅中,那古董贩子更是被碎尸了,自此之后,那里晚上经常闹鬼,周围的邻居半夜总能听到老宅中有人在哭,还有人看到那老宅中有鬼在探头。祖爷说:“你今晚12点去那里看看,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
我知道祖爷这是在考验我,没办法,做阿宝的必须胆大,晚上我硬着头皮去了。
那晚风特别大,月亮也很亮,我一个人走到那老宅前,仔细听,哪有什么声音啊。月光洒在蓝色的砖瓦上,四周静悄悄的,除了风吹榆树的声音,没别的。
我松了口气,准备往回走。此时突然听到老宅里传来细细的哭声,像女人,又像男人,我的心咯噔一下,头发根都竖起来了,我感到两脚发麻,壮着胆把耳朵贴到那乌黑的大门上,想听清楚。
结果那声音又没了,我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摸了摸额头正想接下来该怎么办,这时,墙头上的干草发出沙沙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墙头跑到房上。
我退后几步,向老宅的房顶望去,一个白影从烟筒后面探出头,噌地蹿到院中的大榆树上,发出咕咕的叫声,像人,又像鬼,月光下,浑身白花花的,我感到小腹一热,不由自主地尿了。
我飞快地往回跑,鞋都跑掉了,最后光着脚丫子来见祖爷。祖爷一看笑了:“有鬼追你啊?”
我喘着粗气说:“看到一个鬼,白花花的……”
祖爷说:“那鬼跟来了,就在你身后。”
我猛地一回头,一个满脸是血浑身长着白毛的东西站在我面前,我不由自主地往后仰,脚下一晃,摔在地上。
“哈哈。”祖爷笑了,那“鬼”也笑了。
那“鬼”摘下面具,我一看是二坝头,再看他身上的白毛,原来是那种厚厚的老羊皮棉袄,他反过来穿了,把羊毛露在外边,吓死人了。
二坝头说他当初在老庙里喂“死人”吃饭时,“死人”张嘴了,他也没尿啊,说我胆子太小了。
最后祖爷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大头啊,鬼不可怕,人才可怕。”
听着我讲这段往事,二坝头笑了,眼里含着泪。
“二哥,别想太多,总能过去。”我们安慰二坝头。
二坝头始终不说话,最后躺在床上突然弱弱地说了一句:“这算报应吗?”
一生装神弄鬼的二坝头最终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斗争中撒手人寰。
第二天当人们再次涌进二坝头的院子时,二坝头已气绝身亡,我不知他什么时候藏了这么多朱砂,他用我给他烧的最后一壶开水,冲了大量朱砂喝了下去。
我不知他死前忍受了多大的痛苦,他始终没有呼喊一句,而是用沾满朱砂的手在墙壁上画了两个字:祖爷。
看到那个场景,坝头们的心都碎了,我们却不敢哭。夜里,我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撕心裂肺地呐喊:祖爷啊,在天有灵就看看吧!
后来,我和四坝头七坝头也都受到了批斗,但都较轻,我挨了革命小将们几个嘴巴子就了事了。四坝头更是因祸得福,这个从黄法蓉“死”后就疯疯癫癫的家伙突然清醒了,他在批斗会上深刻地作检讨,恢复了往日的聪明睿智和侃侃而谈,声泪俱下地痛斥反动“会道门”的种种罪恶,他用的那些词,说的那些话,连“文革”宣传队都没听过,鉴于他接受社会主义改造如此成功,文宣队将他吸纳进去。
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四坝头之所以一改疯癫状态,是因为他爱上了一个知青,这个知青长得太像黄法蓉了。当然这都是他自己说的,我和七坝头感觉是有那么点像,主要是那双眼睛,但如果说特别像,绝对不是。
就这一丝相像就足够了。四坝头等了他的黄法蓉三十年了,他的心灵终于有了依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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