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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世袭贵族切尔托布哈诺夫的结局(4)

作品: 猎人笔记 |作者:俄罗斯伊万·屠格涅夫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3-23 1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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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过去了……整整的一年,潘杰列伊·叶列梅奇杳无音信。老厨娘死了。别尔费什卡已经打算扔下房屋,动身去城里。他的堂兄弟给理发店帮工,叫他到那里去。忽然传出消息说老爷快回来了!当地教堂的助祭收到了潘杰列伊·叶列梅奇本人的信,说他打算回“无梦村”,请他预先通知仆人组织必要的迎接。别尔费什卡对这些话理解为,必须稍微擦擦灰尘。但他不太相信这个消息的真实性。不过他后来不得不相信了,正是潘杰列伊·叶列梅奇本人骑着玛列克-阿泰力出现在庄园的院子里。

别尔费什卡奔到老爷面前,扶着马镫,想帮助他下马,但是主人自己跳下来了,向四周投去了胜利的目光,高声喊道:“我说过,我能找到玛列克-阿泰力,也果真找到了,我就是不信邪,要跟仇敌和命运作对!”别尔费什卡走到他面前要吻他的手,但是切尔托布哈诺夫并没有注意到仆人的热心。他用缰绳牵着玛列克-阿泰力大步向马厩走去。别尔费什卡更关注地看了看自己的老爷,开始有些害怕了:“哎呀,一年工夫他怎么这样又瘦又老啊,脸也变得多么严厉和阴沉!”别尔费什卡觉得,潘杰列伊·叶列梅奇本应该高兴找回自己的马。他刚才说,他找到了自己的马,他很高兴,他真是这样说的。但别尔费什卡还是开始有些害怕,甚至感到恐惧。切尔托布哈诺夫把马放在原来的马栏里,轻轻拍了一下它的臀部,说:“喂,你又在家里了!要注意啊……”当天,他从那些不缴地租的孤苦赤贫的农民中雇了一个可靠的更夫。于是,他又住进了自己的房屋,像从前那样生活……

但并不是完全像从前那样……关于这些,以后再说。

回家后的第二天,潘杰列伊·叶列梅奇把别尔费什卡叫到跟前,因为没有其他可以交谈的人,所以给他讲述自己找到玛列克-阿泰力的过程。当然他不失自己的尊严,而且用低音说话。谈话中切尔托布哈诺夫脸朝窗户坐着,用长烟管抽着烟;别尔费什卡就站在门口,背叉着手,恭敬地望着自己主人的后脑勺,听着他的中篇小说。原来,潘杰列伊·叶列梅奇经过许多徒劳无功的尝试和长途跋涉,最后来到了罗姆内的马市场。这时他已经是只身一人,没有了犹太人列伊巴。列伊巴因为性格软弱,忍受不了苦,便逃走了。到了第五天,已经预备走了,他最后一次在一排排马车前走着,忽然在三匹别的马中间看见了玛列克-阿泰力!它被拴在车辕上,车辕下挂着燕麦口袋。他立刻认出它,玛列克-阿泰力也立刻认出他,开始嘶叫,挣脱,并且用蹄子掘地。“它身边的并不是哥萨克人,”切尔托布哈诺夫继续说,仍然没有转过头来,仍然用低音说话,“马贩子是茨冈人。我当然立刻死死抓住自己的马,想用暴力把它夺回来,但是那个茨冈鬼仿佛烫伤似的对着整个广场咆哮,还发誓说这匹马是他从另外一个茨冈人那里买来的,并且愿意提供证人……我啐了一口,付给了他钱,让他见鬼去吧!重要的是,我找到了自己的朋友,获得了心灵的安宁——这对我来说最宝贵。不然,我差点儿在卡拉切夫县根据犹太人列伊巴的话抓着一个哥萨克不放,我认为他盗走了我的马,把他的脸全打坏了。而这个哥萨克就是牧师的儿子,他硬要了我一百二十卢布的名誉赔偿费。也罢,钱是可以赚的,主要的是玛列克-阿泰力回到了我身边!我现在很幸福,将要享受安宁了。别尔费立[4],给你一条指示:你在村落附近一看见哥萨克人就不要说一句话,就立刻跑过来,并且给我拿来枪,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办了!”

潘杰列伊·叶列梅奇对别尔费什卡这样说。他的嘴上这样说,但是他的心里并不像他对别人说的那样安宁。

唉!他在心灵深处并不完全相信他带回来的马真的是玛列克-阿泰力!

潘杰列伊·叶列梅奇困难的时候到了。他享受最少的恰恰是安宁。固然他遇到过好日子。他觉得自己的怀疑是胡思乱想,他努力驱赶这些荒唐的想法,像驱赶讨厌的苍蝇一样,他甚至笑话自己。但是也遇到过坏日子。不肯退走的想法像地板下的老鼠又开始偷偷啃噬、折磨他的心,他也就秘密地感受到强烈的痛苦。在他找到玛列克-阿泰力的那个可纪念的日子,切尔托布哈诺夫感觉到的只是一种幸福安宁的快乐……但是第二天早晨(整个一夜他都是在马身边度过的),当他在小客店低矮的马棚下给找回来的这匹马套鞍的时候,第一次感觉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刺他……他只是摇了摇脑袋,但是怀疑的种子已经撒下了。在返回的途中(继续了大约一星期),他的怀疑还很少出现。但一回到自己的“无梦村”,刚走到他从未怀疑过的以前那匹玛列克-阿泰力住的地方,怀疑就更加强烈和明显……在路途中他骑在马上大半是一步步地走,左右摇摆,往四处看,用短烟管抽着烟,什么也不考虑,只是偶尔自言自语:“切尔托布哈诺夫家的人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你耍弄得了吗?”他冷笑了一下。但是回到家情形就不同了。当然所有这些他只是在心里想,单是自尊心就不许他表现出自己内心的不安。要是谁在远处暗示,新的这个玛列克-阿泰力大概不是原来那个,他一定会把那个人“撕成两半”了。他从必须接触的少数人那里接受着“顺利找回宝马”的贺词,但是他并不向往这些贺词,他比以前更加躲避跟人们的接触——这是不祥之兆!他几乎时常考验(如果可以这样说)玛列克-阿泰力。他骑着这匹马,在田野里跑得比以前更远,对它进行检验;或者他偷偷地走进马厩,随手闩上门,站在马的脑袋前面,望着它的眼睛,轻声地问:“是你吗?是你吗?是你吗?……”要么就默默地仔细看,而且看得非常认真,看上好几个钟头,他时而高兴地嘟囔着:“是的!是它!当然是它!”他时而困惑不安。

这个玛列克-阿泰力和那个玛列克-阿泰力身体上的差别,并没有使切尔托布哈诺夫感到太不安……何况这方面的差别并不多:那匹的尾巴和鬃毛似乎稀疏一些,耳朵尖一些,腕骨短一些,眼睛亮一些——但是这可能只是一种感觉。而真正使切尔托布哈诺夫不安的是所谓精神上的差别。那匹马的习性是另一个样子。两者的脾气完全不同。譬如,只要切尔托布哈诺夫一走进马厩,那个玛列克-阿泰力每次总是回头看他,轻轻地嘶鸣;可是这个只顾自己嚼着干草,若无其事,或者低着头,打瞌睡。主人跳下马鞍的时候,两匹马都不动身体。但是只要一叫那匹马,它立刻闻声走过来;这匹马却继续站着,仿佛木桩似的。那匹马跑得也快,而且跳得又高又远;这匹马走得比较自由,小跑时比较颠簸,有时蹄子“踩空”,也就是后蹄碰到前蹄。上帝保佑,那匹马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丑!切尔托布哈诺夫想,这匹马老是竖起耳朵,一副傻样;那匹马却相反,一只耳朵往后放,保持这个样子观察着主人!那匹马只要一看见身边不干净,立刻就用后腿踢马栏的墙;而这匹马,哪怕粪堆到它的肚皮,也安之若素。如果让那匹马对风站着,它立刻大抽一口冷气,身子不由得一抖;这匹马,你可知道,只不过打几声响鼻。那匹马遇到阴雨潮湿就寝食不安,这匹马却毫不在乎……这匹马比较粗野,比那匹马粗野,不如那匹马招人喜欢,不好驾驭,有什么可说的呢!那匹是宝马,这匹却……

有时候切尔托布哈诺夫就是这样想的,而这些想法使他感到痛苦。但在别的时候,他放马奔驰在刚翻过的田地上,或者迫使它跑进山洪冲洗过的谷底,又沿着峭壁从谷底跑出来时,他欣喜若狂,不由得大声叫好。他知道,一定知道,他骑的是真正的、毫无疑问的玛列克-阿泰力,因为其他马有哪一匹能够做到这样呢?

不过,罪过和灾难难以避免。长期寻找玛列克-阿泰力,花费了切尔托布哈诺夫许多钱。他已经不去想科斯特罗马地方优良的猎犬了,他只得像从前那样独自骑着马在村子周围转悠。这一天早晨,切尔托布哈诺夫在离“无梦村”约五俄里的地方遇到了一年半前见到的那个公爵的猎队,当时他在这个猎队面前表演过精彩的骑术。这样的情况也应该发生。今天也像一年半前的那天一样,一只灰兔从山坡上的田埂里突然蹦出来,跳到猎犬面前:“追上它,追!”全猎队就这样迅速追去。切尔托布哈诺夫也迅速追去,不过并不同猎队一起,却在一边,离开有两百来步,也正和一年半前的那时候一样。一条大的水沟蜿蜒曲折,切断了山坡,地势越来越高,水沟渐渐变窄,横断了切尔托布哈诺夫的道路。他必须跳过的这一段水沟(一年半前他确实跳过这段水沟),还有八步宽,两俄丈深。在得意的预感里,在那种奇妙地重复过的得意的预感里,切尔托布哈诺夫胜利地哈哈大笑,挥动了鞭子。猎人们一个个跳过去了,还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位彪悍的骑手,只见他的马似箭一样飞去,水沟已在鼻子跟前:“喂,跳吧,就一下子,像那次一样……”

但是玛列克-阿泰力猛地一下停住,往左边躲闪,顺着峭壁蹦跳了几步,无论切尔托布哈诺夫把它的脑袋往水沟这边拽……

也就是说,它胆怯,它不自信!

当时,切尔托布哈诺夫全身发热,又羞又气,差点儿没哭。他放松缰绳,策马径直向前上山,远离那些猎人,只求听不见他们怎样嘲笑他,只求快一点儿从他们可怕的视野里消失!

玛列克-阿泰力热汗淋漓,带着被鞭伤的两肋跑回了家。而切尔托布哈诺夫立刻把自己独自关在屋里。

“不,这不是它,这不是我那位朋友!那位就是把脖子折断,也不会背叛我!”

十一

下列事件彻底把切尔托布哈诺夫“打垮”,用打猎的行话来说,“追捕”到手。有一天,他骑着玛列克-阿泰力在“无梦村”所在教区的那个教堂周围,也就是“神甫小区”的各家后院,溜达。他把高筒的皮帽子拉到眼睛上,驼着背,两只手没精打采地垂放在鞍鞒上,慢慢往前移动。他心里闷闷不乐。忽然有人喊了他一声。

他把马停住,抬起头,看见了给自己传递过信的那位助祭。这位神坛的服务人员正出来察看自己的“谷垛”,编成一条小辫子的头发上罩着有护耳的栗色棉帽,身上裹着浅黄色的南京土布长袍,一条蓝色的带子系得比腰低很多。他见到了潘杰列伊·叶列梅奇的尊容,认为有责任对他表示敬意,顺便也向他请求些什么。没有后面的这种想法,神职人员是不同世俗人谈话的——这是众所周知的。

但是切尔托布哈诺夫无心与助祭搭话,他勉强回了个礼,从牙缝里嘟囔出几句,便扬起了马鞭……

“您的马多么富态呀!”助祭赶紧补充说,“的确可以大加赞扬。真的,您是个聪明出奇的人,简直和狮子一样!”助祭以口才著称,这使主祭大为恼火,因为主祭没有语言天赋,就是伏特加酒也不能给他的舌头松绑。“一些坏人造谣说,您丢失了一匹牲口,”助祭继续说,“您一点儿也不灰心,反而更信仰神的意旨,所以您找到了另外一匹,一点儿也不比那匹差,甚至还更好……因而……”

“你胡说什么?”切尔托布哈诺夫阴沉打断他,“什么另外一匹马?这就是那匹马,这就是玛列克-阿泰力……我寻找到它了。他们空口说瞎话……”

“唉!唉!唉!唉!”助祭一字一顿地说,似乎拉起了腔调。他用指头摆弄着胡须,用明亮、贪婪的眼睛望着切尔托布哈诺夫。“先生,这是怎么啦?我明明记得,您的马在去年圣母节[5]后的两星期被人偷了。现在是十一月末。”

“是呀,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助祭还是继续用手指摆弄着胡须:“那就是说,从那时候起已经过了一年多了。但是你的马那时候是灰色,满身是圆斑点,现在还是这样,甚至好像变黑了一些。怎么会这样呢?灰色马一年里头要变白很多。”

切尔托布哈诺夫哆嗦了一下……仿佛有人用长矛刺了他的胸一下。事实上,灰的毛色是要变的呀!这样简单的问题他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可恶的辫子!别缠着!”他忽然大吼一声,疯狂地闪了一下眼睛,刹那间从惊讶的助祭的视野中消失了。

啊!一切都完了!

现在真的是一切都完了,一切都破灭了,最后的一张牌也被毙了!仅仅因为“变白”这个词,一切一下子都垮掉了!

灰色的马是会变白的!

你跳!你跳!可诅咒的东西!这个词总不能够跳掉啊!

切尔托布哈诺夫催马疾驰,回到家里,又把自己关在自己房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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