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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世袭贵族切尔托布哈诺夫的结局(5)

作品: 猎人笔记 |作者:俄罗斯伊万·屠格涅夫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3-23 1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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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这只无用的劣马并非玛列克-阿泰力,它同玛列克-阿泰力之间毫无相似之处,这是一切不十分糊涂的人第一眼就一定可以看出来的。而他,潘杰列伊·切尔托布哈诺夫却被人用最低级的手段欺骗了。不!是他自己故意,事先有意欺骗自己,给自己制造这满脑袋的雾水——所有这些现在已经毫无疑义了!切尔托布哈诺夫在房间里前后来回地走,每走到墙脚,脚跟就以同一种方式转过来再走,仿佛笼里的野兽。他的自尊心受到伤害,这实在无法忍受。但是并不只是被伤害的自尊心折磨他,而是绝望笼罩着他,愤怒使他备受压抑,复仇的怒火燃烧起来。不过对谁呢?向谁复仇呢?犹太人,亚夫,玛莎,助祭,哥萨克贼,所有的邻居,整个世界,自己?他的理智混乱了。最后的一张牌被人毙了!(他喜欢这个比喻。)他又成为人间最下贱、最受轻视的人,普遍的笑料,逗乐的小丑,任人打杀的笨蛋,尤其是助祭嘲笑的对象……他想象,他清楚地想象:那个可恶的辫子一定会大讲起灰色的马,愚蠢的地主……真是可恶……切尔托布哈诺夫竭力扑灭正在发作的肝火,他试图说服自己:这匹……马虽然不是玛列克-阿泰力,不过还是……好的,还能侍奉他许多年。但这一切努力徒然无功!这种想法立刻遭到他的唾弃,仿佛它包含着对那个玛列克-阿泰力新的污蔑,并且在那匹马面前他本来就认为自己有错了……还有什么可说!这样的劣马就如同瞎子和傻子,他竟拿来与玛列克-阿泰力相提并论!至于服侍,这样的劣马怎么还能够侍奉他呢?……难道他还会屈尊去骑它吗?绝对不会!永远不会……把它交给鞑靼人,给狗做食物,别的它不值……是的!这是它最好的价值体现!

切尔托布哈诺夫在自己房屋里胡乱地踱了两个多钟头。

“别尔费什卡!”他忽然下令,“立刻到酒店里去,弄半桶伏特加酒来!听见了没有?半桶,要快!要马上把伏特加酒放在我桌子上。”

伏特加酒立刻出现在潘杰列伊·叶列梅奇的桌子上,他就开始喝起酒来。

十三

要是有人在那时候看着切尔托布哈诺夫,要是有人亲眼看见他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时那阴沉可怕的凶相,那么他一定会感觉出一种无法控制的恐怖。黑夜来临了,蜡烛在桌上暗淡地燃烧。切尔托布哈诺夫停止了胡乱的踱步。他坐在那里,满脸通红,眼睛模糊了,他一会儿低下眼睛望着地板,一会儿死盯着黑暗的窗户。他起身,斟酒,喝干,又坐下,又把眼睛盯住一点,身子一动也不动。不过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脸也越来越红了。看来,他心里正在形成一个决定,这个决定使他自己感到不安,但对这个决定他也渐渐感到习惯。同一个决定步步逼近,挥之不去,同一个形象在眼前显得越来越清晰。在沉沉的醉意烧心似的压迫下,心中的激怒已经被野兽的情感所取代,恶意的冷笑出现在嘴边……

“嗯,是时候了!”他用一种郑重的、几乎是烦闷的声音说,“得当机立断!”他喝了最后一杯伏特加酒,在床边的墙头取下手枪,就是对玛莎开过一枪的那支手枪,给它装上弹药,又把几个活塞装在口袋里,便去马厩了。

他开门的时候,更夫正要向他跑去,但是他叫喊了一句:“是我!你没有看见吗?去吧!”更夫往一边退了几步。“去睡吧!”切尔托布哈诺夫又对他喊叫,“你不必在这里看守了!这算什么稀世珍宝!”他走进马厩。玛列克-阿泰力……假的玛列克-阿泰力躺在铺好的干草上。切尔托布哈诺夫用腿踢了它一下,说:“起来吧,马大哈!”然后,他从马槽上解下笼头,取下马衣,扔在地上,粗暴地拽住笼头。马顺从地在马栏里转过身来,被他拉到院子,又从院子拉到田野。这使更夫极为惊讶,因为更夫怎么也不明白主人在夜里拉着没有戴上嚼子的马去哪里。更夫想问又有些怕,只是目送着他,直到他消失在通向邻村树林的大路转弯处。

十四

切尔托布哈诺夫大步地走着,既不停下来,也不回头望。玛列克-阿泰力(我们用这个名字称它到底吧)顺从地走在他后面。夜色相当亮,切尔托布哈诺夫能够分辨出前面黑压压的一片是树林牙齿般的轮廓。夜的寒气逼人,他全身发冷,如果……如果没有别的更强烈的麻醉剂控制他,他也许会被所喝的伏特加酒醉倒。他感觉到头变得沉重,血在喉咙和耳朵里轰鸣,但是他走得很坚定,而且知道往哪里去。

他决定打死玛列克-阿泰力,一整天他只想这件事……现在他决定了!

他决定做这件事情,并不是出于心情平静,轻松自然,而是在责任感的驱使下,充满自信,并且抱定义无反顾的决心。他觉得这“玩意儿”非常“简单”。消灭了冒牌货,他就可以“一了百了”,严厉地惩罚自己的愚蠢,就可以对得起那位真正的朋友,还可以向全世界证明(切尔托布哈诺夫很关心“全世界”):同他开玩笑是不行的……而他想到的主要的一点是,他要跟这个冒名者同归于尽,他还有什么理由活下去呢?至于这一切怎么进入他的脑子里,为什么他觉得这件事是如此简单,那就不容易说明白了,虽然这并非完全不可能说明白:忍受侮辱,孤独,没有亲近的人,没有一个铜钱,而且身上带着被酒点燃的血——这一切导致他处于精神错乱的边缘,并且毫无疑问,在精神错乱的人看来,极端荒唐无用的行为也合乎他们特别的逻辑,甚至特别的权利。无论如何切尔托布哈诺夫是深信自己的权利的,他并不动摇,他忙着执行对罪犯的判决,虽然并不明白这罪犯究竟是谁……老实说,他很少考虑自己想做的事。“应该,应该了结!”这就是他反复对自己说得很严厉的一句蠢话:“应该了结!”

但是那个无罪的“罪犯”胆怯地踏着顺从的细步,跟在他的背后……然而切尔托布哈诺夫并没有怜悯之心。

十五

他把马带到了树林边,离这儿不远处一条不大的山谷蜿蜒曲折,有一半地方橡树丛生。切尔托布哈诺夫走下山谷……玛列克-阿泰力趔趄了一下,几乎跌倒在他身上。

“讨厌的家伙,你想压死我呀!”切尔托布哈诺夫嚷起来,便仿佛要自卫似的,从口袋里掏出手枪来了。现在占据他身心的已经不是残忍,而是人们在犯罪前常见的所谓的麻木不仁。但是他自己的声音使他害怕起来,那声音像野兽的咆哮,在黑树枝的浓荫笼罩下,在山谷里腐朽发霉,在浑浊不清的潮湿空气里掠过!接着,一只大鸟惊吓得突然在树梢展翅,在他的头上扑腾……切尔托布哈诺夫哆嗦了一下,仿佛他惊醒了自己案件的见证人——他在哪里呢?在这个偏僻的地方,他根本不可能遇到任何活的生物的……

“去吧,鬼东西!到别的地方去吧!”他从牙缝里说出这句话来,便放了玛列克-阿泰力的缰绳,用手枪柄重重地打了它的肩膀。

玛列克-阿泰力慢慢地转过身去,爬出了山谷……跑掉了。但是不久它的蹄声听不见了。起风了,风声混淆与遮挡了一切的声音。

切尔托布哈诺夫接着也慢慢地走出了山谷,总算走到树林边,又拖着步子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很不满意自己,他感觉到心和头都很沉重,这种感觉蔓延到四肢和全身。他走着路,又生气,又阴沉,不满意,又饥饿,仿佛有人侮辱了他,夺了他的猎物和食物……

自杀者被别人阻止实行自己的意图以后,都会有这样的感觉。

忽然有什么东西从后面推了一下他的后背。他回头一望……玛列克-阿泰力站立在大路中间。是它自己来到主人的身后,用嘴脸触动他的……它向主人报告自己……

“啊!”切尔托布哈诺夫叫喊起来,“你自己,自己送死来了!那就成全你吧!”

眨眼间,他掏出手枪,扣着扳机,把枪口对着玛列克-阿泰力的额头开了一枪。

可怜的马猛地闪到一边,抬起前腿,跳了十来步,忽然沉重地倒下,痛苦地嘶叫,躺在地上抽搐……

切尔托布哈诺夫两手紧紧捂住自己的耳朵,撒腿便跑。他膝盖弯曲,两腿发软。醉意,怒气,愚蠢的自信,这一切一下子全都飞跑了,只留下羞耻和丑恶的感觉,再加上一种认知,一种明确的认知:这一次他也了结了自己。

十六

过了大约六星期,哥萨克小伙子别尔费什卡认为必须拦住路过“无梦村”庄园的一个警官。

“你有什么事?”这位维持秩序的人问。

“老爷,请到我们家,”哥萨克小伙子低低鞠了一躬,答道,“潘杰列伊·叶列梅奇大概要死了,所以我怕。”

“怎么?要死了?”警官反问。

“正是。起初老爷每天喝伏特加酒,现在躺在床上,已经很瘦了。我这样想,他现在也许什么也不明白了,简直没有舌头了。”

警官从大车上爬下来:“你怎么啦?至少你要去找神甫。你主人忏悔过了没有?受过圣礼了没有?”

“没有,大人。”

警官皱起了眉头:“老弟,你怎么能这样呢?难道能这样吗?或者你还不知道,对这件事情……责任大着哩,你知道吗?”

“前天和昨天我都问过他啦,”胆怯的哥萨克小伙子说,“我说:‘潘杰列伊·叶列梅奇,你要不要跑去找神甫?’‘住嘴,’他说,‘傻瓜,不用你管别人的事。’到了今天,我又向他请示,他只是望着我,摸了摸胡子。”

“他喝了很多伏特加酒吗?”警官问。

“很多!老爷,劳您的驾,请进我们屋里吧。”

“嗯,领路吧!”警官嘟囔了一句,便跟在别尔费什卡后面。

他见到了这样奇怪的场面。

在那所房子又湿又黑的后屋里面,在铺着马衣的破旧床上,毛茸茸的山羊皮斗篷代替枕头,切尔托布哈诺夫躺在那里,脸色已经不是苍白,而是黄得发绿,像个死人,眼睛凹进去了,眼皮发着光,蓬乱的胡子上头那个尖鼻子还有点儿红。他躺在那里,穿着自己从不换洗的短上衣(胸前还挂着一排子弹)和切尔克斯人的蓝色灯笼裤。红顶的毛皮高帽罩住了前额,直到眉毛。切尔托布哈诺夫一只手握着猎鞭,另一只手握着绣花荷包——玛莎最后的礼物。靠床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空酒瓶。床的两头靠着墙,床头的墙上有用图钉钉着的两张水彩画:一张画上画的可能是一个双手抱着吉他的胖子,大概就是涅多皮尤斯金;另外一张画着一个策马奔驰的骑手……那匹马很像小孩们在墙上和篱笆上画的那种童话里的动物,但是竭力浓墨重彩地画出带圆斑点的毛色和骑手胸前的一排子弹、他皮靴的尖嘴和大胡子,使人没有怀疑的余地:这个画一定是想描绘骑在玛列克-阿泰力身上的潘杰列伊·叶列梅奇。

惊奇的警官不知道怎么办。死的沉寂统治着整个房间。“他已经死了。”他心里想,便抬高声音喊了,“潘杰列伊·叶列梅奇!潘杰列伊·叶列梅奇!”

于是出现了不平常的情景。切尔托布哈诺夫的眼睛慢慢睁开了,无光的眼珠起初从右移到左,后来从左移到右,停在来客的身上,看见了他……在他的暗淡的眼白里闪出光来,眼神之类的东西也出现了。变青的嘴唇渐渐地分开,发出一种嘶哑的,简直就是来自棺材里的声音:

“世袭贵族潘杰列伊·切尔托布哈诺夫要死了,谁能够阻挡他?他不欠任何人,也不要求什么……人们啊!由他去吧!你们走吧!”

握住鞭子的那只手试图抬起来……但徒劳无功!嘴唇又合起来,眼睛闭上了,切尔托布哈诺夫依旧躺在自己床上,伸直得和木板一般,挪动了一下鞋跟。

“他去世的时候,你告诉我,”警官走出门时对别尔费什卡耳语了一句,“可是得去叫神甫,我以为现在可以去了。应该遵守规矩,给他涂圣油。”

别尔费什卡当天就去叫神甫。第二天早晨他不得不去告诉警官,说潘杰列伊·叶列梅奇当天夜里去世了。

他下葬的时候,送棺材的有两个人:哥萨克小伙子别尔费什卡和犹太人莫赛立·列伊巴。切尔托布哈诺夫去世的消息不知怎么传到了犹太人耳里,他不放过这次机会,最后一次报答自己的恩人。

注释:

[1]“玛莎”是“玛丽雅”的小名与爱称。

[2]法国国王路易十五最宠爱的情妇。

[3]英国剧作家莎士比亚的剧作《理查三世》里有一句类似的台词:“我愿拿我的王国换一匹马。”

[4]“别尔费什卡”是“别尔费立”的小名和卑称。

[5]圣母节是俄历十月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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