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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弯,在看到路灯下的那个人时,叶知我仿佛知道了一点答案。手里的拎袋掉在了地下,眼泪也滑出眼眶。
她以为她一直在笔直地朝前走,每一步迈出去却都走成了一条新的切线,以他为圆心,以思念为半径画出的一个圆,怎么走也只是在没有尽头地转着圈,怎么走也走不出思念的距离。
费文杰走过来,停在叶知我的面前,看见了她来不及掩饰的泪水。他咬咬牙,不让自己在那些晶莹的蜿蜒里沉没。
“为什么要辞职!”他的声音有点沙哑,有点愠怒,“我说过,我不象你和你父亲,我没有剥夺别人幸福的爱好。”
叶知我的泪水越流越多,两只手忙不迭地擦拭,最终只能颓然地放弃,任由它流淌。她抿抿唇,轻轻地笑出了声:“文杰,不用你剥夺,你以为……我现在还有幸福吗……”
“乖孩子的路,疯子的路,五彩的路,浪荡子的路,任何路。那是一条在任何地方,给任何人走的任何道路。到底在什么地方、给什么人、怎么走呢?”
女人都是视觉动物,叶知我曾经因为一张杰克凯鲁亚克站在砖墙边抽烟的照片而疯狂迷恋了这个美国男人很久,他的《在路上》更是不知道读了多少遍,看来看去,看去看来,记得的话里就有这么彷徨的一句。
她现在也站在一个十字路口,东南西北踌躇不决,总会有一个方向是属于她的,但也许非要等到走错了以后才知道对的选择应该是什么,而那个时候还有没有机会回头再重走一遍?从小学毕业以后她就没怎么用过铅笔,她已经习惯地知道了有很多痕迹是没办法用橡皮擦掉的,十六岁那年她留在费文杰白衬衫上的红色唇印,日记本里写过无数遍的熟悉名字,梦里他阳光般灿烂的笑容,还有一步一步走到现在的长长脚印。
半个月以后,叶知我的辞职申请还没有得到批准,她问过主任两次,得到的答复都是还在研究,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有正式的结果,让她暂时先安心工作,不要有任何急燥情绪。叶知我从来没关心过单位的人事手续,不知道辞职需要经过什么手续,只是她的房子说好了最迟两个月以后腾给买方,这万一拖上个三月半年的,她要住到什么地方去?
杜均当然义不容辞地出去帮忙活动,欧阳阳气归气,这个时候也挽起袖子来打了几个电话,很快托了一位在省卫生系统当领导的亲戚,请他帮忙给人民医院的院长和市卫生局相关部门打打招呼,能让程序走快一点。
然后就来了个措手不及,宁城市人民医院被一位市民告上了法庭。
该市民骑车时被一辆面包车撞倒,交警把他送进附近的人民医院急诊室检查,根据当时拍摄的x光片,值班医生做出了‘未见异常’的判断,交警部门也据此对面包车司机做出了较轻的处罚,双方协商后解决了这起交通事故。
可该市民回到家几天以后,右腿渐渐开始疼痛,他以为是扭挫伤,没有重视,一直采用中医外敷方法治疗,可将近两个月过去,腿已经疼得无法忍受,他到住处附近的一间医院去看病,根据CT结果,医生做出了左胫骨外侧平台骨折的诊断。虽然经过手术,又住院治疗了一个多月,但因为拖的时间太久,这位市民的胫骨平台塌陷无法复原,已经造成了终生残疾。现在这位市民向医院提出了高额的经济赔偿。
这位市民在起诉书里提到的人民医院急诊室值班医生,就是现在已经调到心血管中心的叶知我。
从医院的数据库里调出那张x光片,杜均在电脑前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转过身慢慢摘下眼镜:“你当时为什么不让他再做个CT?”
“我建议过,不过那个患者当时健步如飞的,关节屈伸没有任何不适,我印象很深,而且那个患者看起来非常大度非常善良,他说肇事司机开小面包车送货挺不容易的,他没什么问题,不用再做CT多花冤枉钱了……”
“糊涂!”杜均的声音很严厉,“你是医生还是他是医生?他说不做就不做了?还有,你建议CT,但患者拒绝,为什么不把这个反映在病历记录里?”
叶知我低下头:“我……当时急诊室里很忙,我看他又没什么异常……”
“你看?你用什么看?你的眼睛会比射线更厉害?当医生的不仅要知道怎么治病救人,也要知道怎么保护自己。胫骨平台骨折有隐蔽性,x光片会误诊漏诊,用CT才能准确判断,这你不知道吗?医院以前不是没有出过这种事,我跟你们也强调过不止一次,你都当成耳旁风了是不是!”
认识杜均这么久,他第一次这么严厉地说话。叶知我听着,头越垂越低,咬住嘴唇不发一语。杜均说的这些她都知道,现在回头想想,自己犯下的这些错误实在是又低级又弱智,当时的她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这么糊涂!
叶知我在心里对自己叹息,根据病历记载,这位市民来看病的那一天,就是宁辉钢铁公司钢水泄漏事故后的第二天。
也就是,她时隔五年后与费文杰重逢的第二天。
叶知我曾经不止一次幻想过可能会有的重逢,但从来没有想到过是在拥挤不堪、喧哗不堪的急诊室里。周围有血有伤有泪,空气里满是刺鼻的气味,他垂眸看着手臂上的伤口,又真实又遥远地出现在她眼前。
在接下来的很长时间里,叶知我脑子里反反复复闪现的都是现在急诊室里的费文杰,和五年前她最后看到的他。江南春天绵密的细雨里,他穿着一身黑衣服站在一丛青翠欲滴的竹子旁边,头发被淋湿,视线也被淋湿,和雨丝一样绵密地看在她身上,裹得她寸步难行。
可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心神不定不能成为推脱责任的理由,医院领导找叶知我谈了一次话,之后律师也找她详细了解了当时的经过。因为叶知我已经递交了辞职信,交接工作也差不多完成了,心血管中心这边的领导体贴地让她回家休息一段时间,等候通知。
回家里闷闷地睡了两天,第三天晚上欧阳阳敲开房门把叶知我拽了出去,拖着她去找地方散散心。
这种时候,适度的放纵是抒解情绪最好的办法,两个女人打车来到一间酒吧,准备来个不醉不归。叶知我酒量有限,喝得又猛,半瓶子黑方没多大功夫就下肚了,苏打水掺得多了点,痛痛快快打了两个带着酒香的嗝。
叶知我和欧阳阳向后瘫坐在松软的沙发里,乐队慵慵懒懒地唱着一首不知名的外国情歌。酒精迅速在体内蒸腾,叶知我眼前有点晃荡,她低笑着对欧阳阳说道:“我真后悔,上回我应该跟你们一起去烧香的,要不现在也不会这么不顺。”
“想开点吧亲爱的,都会好的。”
叶知我笑着,突然用两只手捂住脸,向下缩得更深,带着怯意悲意的声音从指缝里传了出来:“欧阳,那个人……他一辈子都要残疾了……一辈子啊……”
欧阳阳挪坐到她身边,关切地拍拍她的肩膀:“这事不能全赖你,x光片我们都看了,确实看不出骨折的痕迹,我去打听过了,医院方面会出面为你说话的,事故鉴定地边老杜也有熟人,你这样的根本不可能鉴定成医疗事故,别太担心了。”
叶知我摇摇头:“我心里难受,欧阳……要是我当时坚持让他去做个CT,现在一切都不会发生……是我的错……”
“别往自己身上瞎揽罪名,这也就是你摊上了,换作我们急诊室任何一位别的医生都会做出跟你一样的判断。老杜说的很对啊,我们医生长的也是人眼,不是x光眼,我们也要依靠科学仪器才能做出正确的诊断。现在错的是那台x光机,它拍不出来你有什么办法?当时也是病人坚持不肯做CT,你完全已经尽职尽责了!”
叶知我紧紧闭起眼睛,除了无所适从,心里还有很深的无奈,从学医的第一天起她就知道这是个非常非常严格的职业,工作中容不得一丝一毫的疏忽,医生的一时无心之失,对于患者来讲可能就要付出一生乃至于生命的代价。她一向都很自警,从来不放松对自己的要求,偏偏就错了这么一次,偏偏就错得这么严重!
欧阳阳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从事这个职业的人碰到这种事心里会有多痛苦,她很了解。劝慰没有任何意义,只有陪着叶知我慢慢把最难的这个阶段捱过去,时间久了,也许就会淡忘了。
叶知我吸吸鼻子,拿起纸巾在鼻子下面按一按,端起酒杯又是一口仰干,斜睨着眼睛看欧阳阳:“我干了,你快点。”
欧阳阳体贴地微笑着:“姐们这一百斤今天晚上就拍这儿了,你喝多少我喝多少!”
酒精不仅能麻醉神经,也能麻醉时间,在清醒之前世界只剩下眼前这一小块方寸地,酒在嘴边歌在耳边,叶知我先是哀声叹气,再然后就开始不停地笑,傻笑,不知道为了什么,乐呵地嘴都合不拢。她一路地笑着,从出租车上歪歪斜斜地下来,硬把欧阳阳塞回去:“不用你送,我没事,呵呵,爬个楼而已,放心吧!”
欧阳阳的神智稍微清醒一点,扒着窗户不放心地追问:“能行吗?还是我送你上去吧,回头再在楼梯上坐一晚上!”叶知我摆摆手,把包搭在肩,转过身一步三晃地走进了楼梯道。听着她的脚步声消失了,欧阳阳才拍拍车前座,让司机师傅开车回家。
叶知我的小屋子在四楼,老式小区的楼梯道很窄,每两层之间拐弯的地方还堆放着一些住户的杂物。台阶好象比平时高了一点,叶知我的脚尖在台阶上绊了好几下,跌跌撞撞地往上爬。低下头从包里翻出钥匙,走上最后一排楼梯。
走道里三楼的灯亮着,四楼的灯还没有按开,明明寐寐中叶知我看见了站在她家门口的那个高大身影。她扶着扶手闭起眼睛,对自己笑了几声,再睁开眼,费文杰依旧在那里站着,并没有象梦境一般消失。
叶知我看不清费文杰的神情,她眼前模模糊糊,好象有一幅很薄的窗纱一会被风吹起,一会又静静地垂下,总是挡住她的视线。她不耐地抬起手拨拉着,可怎么也拨不开,她笑着,不厌其烦地重复这个看起来十分愚蠢的动作,笑得仰起了头,重心跟着向后仰,站在台阶上的双脚下意识随着挪动,整个身体猛地就朝天栽了下去。
胡乱划动的双手被一只有力的手攥住,费文杰握紧叶知我的手腕,稍一用力把还在格格乱笑的她拉上台阶,站在了他的身边。叶知我垂下头,额头抵住费文杰的肩膀,握着手腕,醉意薰然地低声撒娇:“文杰,你弄疼我了……“
她深深地喘息着,笑得很开心,眼泪却也不住地流了出来:“文杰,我疼,手疼……”
费文杰扶她站好,从地下捡起钥匙在她眼前晃晃:“哪一把是?”
叶知我眨眨眼睛,黏人地又贴了过去,重新枕在了他怀里:“文杰,我再也不喝酒了……别告诉我爸……求求你,别告诉他,好不好……好不好……”
费文杰深吸一口气,低沉的话语从牙缝里蹦了出来:“你爸爸,已经死了!”
叶知我耳朵里嗡嗡响,她能感觉到费文杰说话时胸膛的震动,却听不太清他说了什么,她的耳朵象是淹在金鱼缸里,只能听见汨汨的水流声:“什么?你说什么,文杰?你说的……什么?”
曹刽论战的道理同样适用于耍勇斗狠,一鼓作气冲出口的话语,停滞了几秒钟以后再也说不出口。费文杰咬紧牙关,努力了好几次,在叶知我含着泪的微笑脸庞面前没办法再让自己冷酷。他推开她,走到门口一把把地试着钥匙,那么大一串,天知道这个女人哪来的这么多钥匙!
叶知我完全没有被再三冷遇的感觉,她从背后搂住费文杰的腰,脸颊贴在他挺直的背脊上小猫一样地蹭着:“费文杰,姓费的,我生气了……很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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