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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三家分晋

作品: 资治通鉴与家国兴衰 |作者:张国刚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5-02 2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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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自古分分合合。三家分晋的历史告诉我们,一个领导者的基本素质和领导能力是带好队伍,不光自己要谦虚谨慎地处理国务政务,而且要让人愿意跟你走,愿意为你做事。同时,一个真正优秀的人才,应该比别人更加谦卑。有担当、有事业、有未来的人,尤其将来可以成为领袖的人物,应该比别人更自律。

世界上的许多事情,不是完全靠主观努力就能够解决的,如果不能因势利导,随机应变,很可能就要碰壁。所以既要目标坚定,又要步履稳妥,这是成事者应有的风度。

三家分晋是《资治通鉴》给我们讲的第一个故事。《资治通鉴》的记载,是从周天子周威烈王二十三年,也就是公元前403年开始的。

《资治通鉴》卷一,第一句是:“初命晋大夫魏斯、赵籍、韩虔为诸侯。”

魏斯、赵籍、韩虔原本是晋国的卿大夫,现在周天子下令,他们三人升格成为诸侯了,魏、赵、韩正式建国。司马光在这句后面配了一个一千多字的评论,说周天子自己坏了规矩,怎么能任命大夫作为诸侯呢?其实,从大夫升级为诸侯,并不是什么新鲜事,这以前早就有了。周平王东迁那会儿,秦的先祖西陲大夫,不就是因为帮助周平王东迁有功,由大夫提拔为诸侯的吗?有此先例,为什么魏、赵、韩就不能升为诸侯呢?大夫变成诸侯,是西周分封时常见的事。姜太公被分封为诸侯,建齐国;周公的长子伯禽,也被封为诸侯,建鲁国。

问题是,现在这件事,坏就坏在周天子是被迫作出的分封决定。三家实际上已经把晋国给瓜分了,周天子屈服于压力,不得不对既成事实作出认定。礼仪名分没有了,就坏了规矩。这个规矩就是周朝的秩序。规矩坏了,周朝的权威没有了,周朝作为一个时代,也就结束了。所以司马光把它作为故事的起点。

为了交代“三家分晋”事情的原委,司马光把镜头拉回到了五十年前,即公元前453年,从赵、魏、韩三家联合起来消灭智氏家族的事情说起。

春秋时期晋文公称霸后,晋国出现了赵、魏、韩、智、范、中行等世袭卿族,称为晋国六卿。六卿共主国政,专擅晋权。春秋末期,范氏、中行氏被诛灭,掌握晋国大权的就只剩智、赵、魏、韩四卿。其中智家最为显赫,在当时掌控着晋国的大权。赵、魏、韩三家是怎么联合起来把智氏家族消灭的呢?司马光从智氏家族选拔接班人讲起。

“初,智宣子将以瑶为后”,就是智氏家族要选嗣卿,寻找将来继任“卿”职位的人选。智氏家族的老大智宣子,想选一个接班人来培养,他就选嫡长子智瑶为嗣卿,继承他的卿位。卿也是世袭的,跟国君一样。他们家族一个叫智果的,出来反对,说:“你家大儿子智瑶虽然身有‘五贤’,但是他有个大弱点。”

所谓“五贤”指智瑶的五个优点,第一个,长得帅,“美鬓长大”;第二个,武艺高强,骑射兼通;第三个,多才多艺,才艺超群;第四个,善辩能文;第五个,“强毅果敢”。那么他最大弱点是什么呢?就是不仁。智瑶没有仁德之心,为人刻薄寡恩,损人利己,不懂得笼络人心。人若不仁,当领导就没有人拥戴;大家不追随拥戴,这个领导怎么当呢?所以智果的这一反对意见,是有道理的。可是,智宣子没有采纳。

另外一家赵家,也在选嗣卿。

赵简子,本名赵鞅,他是“赵氏孤儿”中的“孤儿”赵武之孙,也是寓言故事《东郭先生与狼》中,那个将中山狼追得钻进东郭先生口袋里的英雄赵简子。在真实历史中,他是位智勇双全的政治家、军事家。

赵简子有两个儿子,大儿子伯鲁,二儿子无恤,究竟该立谁为继呢?他把两支写着训诫之辞——就是修身自持之类警句格言——的竹简,给每个儿子一支,让他们好好记住,好好保管。过了三年,赵简子突然问两个儿子,你们还记得竹简上写着什么吗?大儿子伯鲁忘得精光,竹简也找不到了;二儿子无恤,却背得滚瓜烂熟,竹简也好好地保藏着,随身携带。赵简子觉得老二无恤“贤”,就立他为嗣。赵无恤,谦谨谦卑,处事细心,受到父亲的青睐,所以被立为接班人。他就是赵襄子。

后来两家老人都去世了。智瑶,就是所谓智伯,又称智襄子,继位了;赵无恤,赵襄子也继位了。智伯主持晋国的国政,处事强霸,跟这几家相处,往往对别人很不客气。有一次在蓝台的酒宴上,智伯轻侮韩康子和他的大臣段规,别人怀恨在心,他却不以为意。后来智伯假借国君之命去打越国,并以筹措军费的名义,逼迫其他三家各交出一座城邑。

智伯首先向韩氏开刀,韩康子当然不同意。他的辅臣段规却建议,不妨满足智伯的要求,把祸水外引。段规说智伯如果得寸进尺,一定还把矛头再指向别的人,这样我们就可以静观其变。韩康子觉得有道理,就答应送给智伯一万户人家的封邑。

智伯果然狮子大开口,又向魏桓子索地。魏桓子觉得毫无道理,本想予以拒绝,辅臣任章却建议说,不妨采取“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与之”的骄兵之策。“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与之”,这段话是已经散佚的《周书》里面的,现在通行的《老子》里面也有类似的表达。任章引用此话的意思是说,要打败对方就要先麻痹对手,同时暗中结交利益攸关的盟友,来共同对付智伯。如果魏家挑头,单独成为智氏的打击目标,没有什么好处。毕竟魏家跟智家比,势不均、力不敌。魏桓子明白了任章的道理——祸水外引,不要单挑!我们这些被欺负的人,利害一致,就能团结起来;智伯屡屡得手,觉得我们都怕他,就会狂妄自大。我们团结起来一致对外,共同对付狂妄骄傲的智伯,“智氏之命必不长矣”。于是,魏桓子痛快地给了智家一座有一万户的封邑。

最后,志得意满的智伯,再次把手伸向赵氏,而且指定要蔡、皋狼之地,遭到了赵襄子坚决拒绝:我先祖的遗产,先祖的封地,怎么能随便割让给他人?一怒之下,智伯不假思索,马上纠集韩、魏的军队,联合起来攻打赵氏。

面对气势汹汹的智氏联军,赵襄子有三个战略要地可选:邯郸、长子或晋阳。长子是今天的山西长治,邯郸是今天的河北邯郸,晋阳即山西太原。长子的优势是城高池深,邯郸的优势是粮草丰足,而赵襄子都不去,他选择去晋阳。他认为,城高池深,是因为老百姓的徭役繁重;粮草丰足,说明老百姓的赋税沉重!这些有什么可依恃的?让老百姓去筑城挖池,大肆征收老百姓的赋税粮草,现在又让那些人把命拿出来,跟你一块守城守池,老百姓肯定不干。他说:“咱们去晋阳吧,先父在世之日告诉我,尹铎当初治理晋阳,轻徭薄赋深得民心,这才是最可依赖的。”所以他选择去了晋阳。

司马光在给我们讲道理:设备——城池固然重要,物资——粮仓也很重要,但是人心才是最重要的。

果然,当赵襄子逃回晋阳的时候,智伯率领三家联军紧追,把晋阳围得水泄不通,掘城灌水围了两年,晋阳军民同仇敌忾毫不动摇。“城不浸者三版,沈灶产蛙,民无叛意”,水高到差一点就要漫过城墙了,灶间都是青蛙钻来游去的,但是老百姓都不动摇,坚定支持抗敌。

一智伯覆亡

在这个时候,智伯犯了两个致命的错误:第一,刚愎自用,霸气逼人;第二,轻视对手,一意孤行。《资治通鉴》通过两件事,来表达智伯的狂妄,一个是他做的,一个是他说的。

智伯乘车去巡视攻城情况,他坐在车上,另外两位也在车上,不过位置不一样。春秋战国时期,车可以同时乘坐三人:尊者坐在左边;保安陪同叫骖乘,坐在右边——这跟我们现在不一样,现在坐汽车后排右边是尊者;中间是御(驾车的意思,就是车夫)。智伯坐在最尊贵的左边,魏桓子驾车坐在中间,是他的车夫,韩康子骖乘,拿着武器护卫他。都是卿大夫,但这么不平等。智伯说了一句话,不无轻佻:我今日才知道,大水可以亡人国的。霸气十足呀。可是这个霸气的外露,引起了两个盟友的担心。担心什么呢?汾水可以灌安邑,绛水可以灌平阳也。安邑是魏国国都,平阳是韩国国都。

两位盟友的心思很快被智伯身边谋士絺疵注意到了,因为韩、魏的忧虑,可能在脸色上、在行为上表现出来了,这个絺疵就观察到了。他提醒自己的主公:“韩、魏必反。”智伯问:“子何以知之?”你怎么知道的?絺疵回答:“从人情事理就可推知。晋阳城亡在即,这两位不但没有高兴的样子,反而忧心忡忡,不就是担心唇亡齿寒嘛。如果赵完了,韩、魏担心它是下一个。”智伯就问韩康子和魏桓子:“有人说你们要谋反了。”两人矢口否认:“哪有的事,这一定是奸人为赵氏充当说客,想让您怀疑我们,从而放松对赵氏的进攻,我们都期盼着早日分享赵氏的田土,怎么会这么做呢?我们完全不可能冒犯您呐!”智伯居然相信了这两个人的辩解,毫不怀疑。为什么呢?因为他根本不相信魏、韩有胆量反叛他。所以魏、韩当初的骄兵之策,已经起到作用了。事后,絺疵质问智伯:“主公你怎么把我的话告诉韩康子、魏桓子呢?”智伯问:“子何以知之?”你怎么知道的?絺疵说:“刚才我进来的时候,看见这两位狠盯了我一眼,就赶紧离去了,我猜一定是他们知道我说的话,知道我读懂了他们的心思。”智伯完全不理会絺疵的分析。絺疵害怕了,找了个机会出使齐国,溜了。

被围困在晋阳的赵襄子,决定反击了,他秘密地派人出城,游说韩、魏两家,说唇亡齿寒,我完了,下面就轮到你们了。这两人心中忧虑的正是这个,当下双方一拍即合,约定第二天采取联合行动,反攻智伯。就在约定的时候,赵襄子突然对岸上的军队发动袭击,掘开水坝倒灌入智伯军队营地,智伯军队一下子就乱了。韩、魏两家趁机从侧翼进攻,赵襄子从正面攻击,大败智氏军队。智伯被杀,智氏家族被灭,三家尽分晋地。

五十年之后,就出现了《资治通鉴》开篇所讲到的,周天子正式封魏、赵、韩为诸侯的事。

司马光在这里有很长的一段评论——“臣光曰”。他说了一番道理,对于领导人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有才有德是圣人,无才无德是愚人,德胜于才是君子,才胜于德是小人。他说如果得不到圣人,得不到君子,与其得一个小人,还不如得一个愚人呢。为什么呢?因为小人本事太大了,他一使起坏,那可让人受不了;愚人没什么本事,想干坏事也干不成。他意思是说,智伯是才胜于德,是小人,所以他当领导以后,就出事了。

这段评论里有司马光对他那个时代,也就是王安石变法事件的影射,他甚至有激愤之词。人性到底是恶还是善,孟子和荀子都争论不清楚。就今天的角度来看,与领导者的个人道德相比,制度对权力的约束更根本。但是在制度对权力的约束下,选择什么人当接班人,人品高下还是重要的。

司马光对领导者修炼有很系统的看法。

他曾经跟宋神宗谈到,人君即领导者,领导素质有三个标准:仁、明、武。什么是仁?仁就是懂政治,善于把政治理想濡化为社会的共识,同时还得发展生产、重视民生、育万物、养百姓,这样才能得到老百姓的真心拥戴。智伯行事,考虑的只有自己的私利,刚愎自用,不仁之名当之无愧。

但是我们要进一步问,是不是魏、赵、韩三家就不贪婪,就比智氏更有德呢?恐怕也不尽然。可是我们有一点是看得出来的,赵襄子懂得城池固然重要,物资重要,但是人心的拥戴才是最重要的。这说明,赵襄子比智伯更懂政治。

智伯的问题,其实在他被选为接班人的时候,就暴露出来了。因为智伯那五个优点,都是匹夫之能,都不是领导应有的能耐,以“官人”为能,安排正确的人做正确的事,这是领导者的能耐。从今天的角度来讲,智伯的能耐是做事的本事,不是当领导的本事。领导不比具体做事的本事,领导比的是,你能不能有本事让别人为你去干事,今天把这个本事叫作领导力。智伯恰恰缺乏领导力。领导力最重要的体现是人们愿意跟你干,愿意跟你走。可是智伯不行,智伯狂妄霸道,而且误判形势,轻视对手,决策上不明是非,不能听絺疵的正确谏言,这都是领导者的大忌。与智伯相反,赵襄子在被父亲选为接班人的时候,就表现出过人的机敏和细致。

当然智伯犯的错误,不光包括战略层面,还有战术层面的。说话不谨慎,行为太张狂,招来另外两家,曾经是自己盟友的韩、魏的疑忌。这个临时统一战线解体以后,本来是三对一的优势,变成了一对三的劣势,智伯焉得不败?其实,智伯也曾立有赫赫战功,为智氏家族威望的确立,也曾立下过汗马功劳,他最终的覆亡结局,与狂妄自大很有关系。

总之,智伯的故事告诉我们:一个领导者应有的素质和领导能力是带好队伍,不光自己要谦虚谨慎地处理国务政务,而且要让手下的人愿意跟你走,愿意为你做事。《资治通鉴》之所以从智伯开始,固然跟三家分晋的时代有关系,同时,也要看到,因为《资治通鉴》是给皇帝看的书,尤其需要提醒皇帝:怎么带队伍,怎么管理他的这个团队。智伯就是一个很典型的反面例证。对于皇帝来说,他一定要看到这么一个前车之鉴,让他觉得我必须提醒自己,不能再重蹈智伯的覆辙。

二魏国崛起

战国初期,最先崛起的是魏国。战国时期的魏国曾经是历史上很重要的国家。所以我们发现在秦朝以后,很多政权国号称“魏”:曹魏、北魏、东魏、西魏等,还有冉魏——冉闵建立的那个魏。

魏国崛起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从天时来说,当时的周边国家,秦国还在沉睡,齐、楚两国的国君,都还不是很有作为的,有的还处于内乱,魏国则四周无强敌;从地利优势来说,魏国的国都,在今天的山西夏县,属于运城地区,魏国横跨黄河河东河西,大体是今天的山西南部、河南北部,以及河北和陕西的部分地方,都是当时经济文化最发达的地区;最重要的因素是人和,魏文侯、魏武侯父子两代国君,在开国之后数十年,积极有为,励精图治,讲信修睦,使魏国成为强势大国。

那我们先讲讲魏国人和的条件。

首先是外部的人和,在外交政策上,魏文侯致力于三晋结盟,共同化解周边其他国家对他们的压力。韩国借师要打赵国,赵国也来借师打韩国,魏文侯采取和事佬态度,对韩国说赵国是我的兄弟之国,我怎么能跟你一起打赵国呢;又对赵国说韩国是我的兄弟之国,我怎么能跟你一起打韩国呢?这两个国家都很生气,你不帮助我。后来他们明白了,原来魏文侯目的是想让两家结盟修好,所以都尊魏文侯为盟主。魏文侯初年,三家结盟,“诸侯莫能与之争”,《资治通鉴》卷一这样记载。

其次是内部改革达成的人和。化解内部矛盾,注意在意识形态上儒法并用、不拘一格地招揽人才,同时调解各方面的利益关系。

战国是个改革的时代,而改革的发轫就在三晋。魏文侯首用李克(又名李悝),他的变法宗旨就是:尽地力之教,鼓励农耕。他颁布了《法经》,主要是维护财产秩序和社会秩序。《法经》曾经是商鞅在秦国改革的一个起点。李克很务实,儒法兼修,可能跟子夏学习过一段时间。我们知道子夏是孔子的学生,叫卜商,子夏是他的字,也有人称他卜子夏,据说他参与编纂了《论语》。

《资治通鉴》和《史记》中都曾津津乐道李克的一件轶事。有一天魏文侯向李克请教国相的人选,说:“先生总跟我讲‘家贫思良妻,国乱思良相’。我现在选相,魏成和翟璜这两个人选,你看哪一个更合适呢?”李克说:“我的地位比他们低,而且身处宫门之外,怎么能谈论朝堂之上相国的人选呢?”魏文侯说:“先生临事勿让。”你就不要推辞了。于是李克授人以渔,教了魏文侯一个选人的方法,并没具体说某个人选。他说:“我们选人,通常看五个方面:平常看这个人跟什么人来往,富贵的时候看他跟什么人结交,显赫的时候看他保荐什么人,困顿、官运不济的时候看他哪些事情不做,贫穷时看他哪些不谋取。通过观察他的行为,看他的为人。按照这个去选人,您就知道该选谁了。”魏文侯明白了,说:“先生你回家吧,我知道该选谁了。”

其实这五条标准,在春秋战国时代,有各种不同版本,后来的《贞观政要》里面,唐太宗和魏徵也谈到这事。所以中国历史上,很多人讲过这话,李克不是第一个讲,也不是最后一个讲。

李克一出门就碰到翟璜了,他可是翟璜推荐给魏文侯的,所以翟璜笑眯眯地问:“听说今天国君为拜相一事,征求您的意见,不知道结果怎么样啊?”李克当初幸好没有指出张三李四,否则人家马上就知道了,没有瞒得住的事。翟璜心想:你是我推荐的,你肯定为我说话了。李克说:“我猜国君会选魏成的。”翟璜听后马上就变脸了,愤愤不平地说:“我哪一点比不上魏成?”言下之意是说,你还是我推荐的呢。

那么,魏成和翟璜,他们的差别在哪儿呢?据史书上记载:魏成把自己大部分的俸禄都用来搜罗人才,他给国君推荐的最主要的几个人才——卜子夏、段干木和田子方,这几个人都是大名鼎鼎的儒门高手。卜子夏是孔子的得意门生,是孔子学生里面年纪比较小却非常优秀的学生,据说他以文学见长,很多人认为,《论语》就是他率领其门人编纂的。子夏在魏国讲学,建立西河学派,在西河设帐授徒,其中不乏经世之才。魏文侯跟着子夏学习经国之道,向隐居的段干木请教治国之方,而且还聘请田子方为自己的客卿。田子方是子贡的学生,子贡就是端木赐,也是孔子的爱徒。魏文侯向这些大儒学习,引起当时诸侯震动,魏文侯名声盛于一时。

司马迁在《史记·魏世家》中曾经记载,当时秦人想攻打魏国,有人劝秦国放弃,说魏的国君仁爱国人,重用贤士,上下和睦,不能打他的主意。魏文侯重用这些重要的儒门高手,在当时的战国时代,是非常引人瞩目的,让诸侯觉得,不能对他打主意。

翟璜也向国君推荐了一些人才。比如说西河郡守名将吴起,邺地的治国能臣西门豹——西门豹治邺,我们小时候也学过这个故事。又比如说,攻下中山国的大将乐羊,在中山担任首相的李克,以及太子老师屈侯鲋。文臣武将,各有所长。魏文侯治国用两类人才,一类是卜子夏、段干木、田子方,这样的有道德操守,有广阔视野,追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他们是帝王之师。而李克、吴起、乐羊这些人,在不同岗位上,各司其职,他们也是非常优秀的干才。

所以李克就跟翟璜讲:“不错,你和魏成都推荐过很多人才,可是魏成推荐的人才,我们国君都拿来做老师,如田子方、段干木、卜子夏;你推荐的人才,我们国君都拿来做大臣,让他们去做事,你的眼界还是比人家差一点。”翟璜认同了李克的说法,为先前的鲁莽向李克道歉。

其实治国理政需要各种人才。“五常异禀,百行殊轨,能有兼偏,知有长短。”李克的话告诉我们:国君不仅需要各行各业的干才,比如西河郡守吴起、攻打中山的乐羊、变法治国的李克等,但是更需要能帮助他提升境界格局的人才。

下面的两则故事,也说明这一点。

有一次魏文侯宴请田子方,欣赏音乐。魏文侯说音乐好像不太对称,“钟声不比,左高”,就是编钟的左右两边声音不对称,好像左边声音高一点。田子方就笑了,没吱声。魏文侯很迷惑,问:“你笑什么,难道不是这样的吗?”田子方说:“君明乐官,不明乐音。今君审于音,臣恐其聋于官也。”就是说,为国君的应该致力辨别官员,就是你需要明察担任官职的这个人是否称职,而不是亲自干预这个官职的具体业务。现在以你对声音的评论,我担心你对官员也是如此。他的意思是说什么呢,为君之道无非是用人、任事,你用人、他任事,你的重点是用人是否合适,不应该做机械式的品头论足,这个事情应该由考核部门来做。你这样直接插手他的工作的话,第一未必能有好的效果——你能插手是因为你的权力而不是你的能力,第二影响他的执行力。田子方不愧是子贡的高徒,他不是个书呆子,他深谙领导之术。

还有一个故事。魏文侯的嗣子,就是太子魏击,在路上碰到田子方,赶紧下车向田先生施礼,田子方没有还礼,扬长而去。魏击就不高兴了,他冲着田子方大喊:“富贵者骄人乎?贫贱者骄人乎?”是富贵者值得高傲还是贫贱者值得高傲呢?这个太子,向有知识的前辈表示谦卑,这是有教养的表现,但他并不觉得你怎么样,并不觉得你如何高贵,而是觉得这只是一个形式,所以一旦没有得到还礼,他就骂起来。“富贵者骄人乎?贫贱者骄人乎?”言下之意,就是说我给你施礼是看得起你,你还不理我,在我面前,你有什么可以高傲的呢?

田子方回答:“当然贫贱者值得高傲了,你富贵者怎么能高傲?你是诸侯,高傲失其国;你是大夫,傲慢失其家。你的封地都没了,高傲个什么呢?权位这东西,失去容易得到难呐!我贫贱之人,言不听计不从,穿着鞋拔腿就走,到哪儿不是贫贱呢?”魏击就是后来的魏武侯,好像被当头棒喝了一下,赶紧向田子方谢罪。后来他父亲告诉他,田先生是在用这个方法教育你呢。

田子方的道理告诉我们:真正优秀的人才,应该比别人更加谦卑。有担当、有事业、有未来的人,或者将来可以成为领袖的人物,应该比别人更自律。

在罗马元老院里,有一次恺撒演讲,他说:位高权重者发脾气,人家会说他很狂妄;普通人发脾气,别人会说这个人脾气怎么这么大呢?位高权重者做事低调,大家会说这么位高权重还谦卑低调,美德呀美德;普通一无所有的人如果低调,大家会说他一无所有,不低调又能如何?一个成功的人士,一个对未来有期待有前途的人,谦卑、低调是他人生的通行证。相反,倒是那些芸芸众生,谦卑不谦卑,反倒无所谓的。所以,田子方实际上是在教育这位太子。

无论是跟魏文侯讲“君明乐官,不明乐音”,还是跟魏击讲富贵与贫贱者谁能“骄人”,田子方都在境界格局上帮助国君,而不是在操作层面为国君把什么事做成。所以这就是李克讲的,为什么魏成要比翟璜眼光更高一筹的道理。

三吴起悲剧

吴起,生于富家,早年为求官耗尽家产,遭人耻笑,他一怒之下杀三十余人后逃出。与母亲诀别时他说:“若不为卿相,誓不回卫国。”之后跟随曾申(曾参之子)学习儒术。因母病逝拒绝奔丧,曾申怒其不孝,断绝师生关系。于是吴起弃儒学兵,成为战国名将,跟春秋时代的孙武(《孙子兵法》作者)齐名。《史记》中的《孙吴列传》,就是孙武和吴起的合传。

吴起出生于卫国。那时候的卫国已经衰落了,是魏国的附庸。吴起的一生是个悲剧,在家乡的时候,他是个愤青;在鲁国的时候被视为小人,见利忘义;在魏国他是很能干的一个政治家、军事家,却遭人排挤;在楚国却由于改革而死于非命。其实,吴起这一生的悲剧,在青少年时代就埋下了种子。

吴起的家族应该是一个没有什么政治身份的商民家庭,可能有钱,但是没有政治身份。春秋战国时,贵族世袭尊位的制度,开始被打破,得有本事才能上位。在这个变革时代,吴起想有所作为,也想做官,于是游仕求官,耗尽了家财,可是他官没做成,还遭人耻笑。一怒之下,他杀了那些嘲笑他的人,逃离了家乡。临行之前,吴起跟母亲说:“不为卿相,誓不回卫国。”颇有一点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架势。

吴起最早来到鲁国。鲁国跟卫国关系比较密切,孔子的学生,出身鲁国、卫国、宋国的也比较多。吴起求学于曾申。《资治通鉴》写的是“曾参”,实际上不是曾参,曾参是曾申的父亲,钱穆《先秦诸子系年》里对此有考订。后来吴起的母亲去世了,吴起因为这时候还没有混出名堂来,更不是卿相,他就不回去奔丧。因为他跟母亲说过,不为卿相誓不回国。但这是小信,小的信用。曾申是什么人?曾申是大儒,是曾参的儿子啊!据说《孝经》这部书,就是他父亲曾参编的。曾申怒吴起不孝,不奔母丧,于是和他断绝了师生关系。

吴起转而学兵家,并在鲁国就业。周威烈王十四年(前412),齐国来攻打鲁国,“鲁人患之”,不知道怎么办。鲁国想要吴起带兵抗敌,但因为吴起的老婆是齐国人,鲁国担心吴起抹不开这个亲情的面子来保卫鲁国。吴起为了表明自己的决心,居然杀妻求将,最后率领鲁国军队,大败强大的齐国。这时,就有嫉妒吴起的人,以卫道士的身份,出来说话了,他们跟鲁国的国君说,吴起这个人缺德,是个小人,母死不奔丧,曾申不认他这个学生了;现在又杀妻以求为君之将,残忍之极呀;鲁国是个区区小国,却有战胜大国的名声,其他诸侯一定会算计我们呀。鲁国国君受到蛊惑,居然免去了吴起的职务。

吴起黯然离开鲁国。尽管有赫赫战功在身,因有嫉妒的人在领导面前说他坏话,领导就相信了。凡是有人向领导说坏话的,不外乎有两个特点:一半是真的,一半是假的。没有真的,不足以让人相信;没有假的,不足以把你置于死地。吴起确实有缺点,杀妻求将,母死不奔丧,道德有欠缺。但是说吴起带着弱小的鲁国军队,打败了强大的齐国,会使得诸侯来讨伐鲁国,这个话就似是而非了。

吴起的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呢?他不知道,建功立业也是需要环境的,鲁国是孔子的故乡,道德至上,你在这个地方建功立业,不讲道德,那你就待不下去了。

吴起的第二份工作是在魏国。魏文侯用人不拘一格,他向李克了解吴起是什么人,李克说,这个人的军事才能,不亚于春秋名将司马穰苴。于是,魏文侯就让吴起带兵了。司马穰苴治军法令严明,而且跟士卒同甘共苦,关心士卒的生活,所以司马穰苴能够让士兵为他去冲锋陷阵,并取得胜利。吴起在魏国带兵,就对司马穰苴进行了活学活用:他与最低下的士卒同饮食,夜不睡专门的床席,行不坐车乘;亲自带着干粮,和士兵一块儿行军;有的士卒生了脓疮,吴起亲自为其吮疮,把脓血挤出来给他治好,三军将士无不感激。可是这位士兵的母亲,听了以后却不禁垂泪了。邻居们就问:“吴将军这么关怀你家当兵的儿子,您应该感到欣慰啊,你怎么难过起来了?”这位妈妈伤心地说:“你不知道,当年他父亲也在吴起手下当兵,吴将军也亲自吮其脓疮,孩子父亲冲锋在前,战不还家,死在疆场上了;如今吴将军又为我儿子吮脓血治脓疮,我担心这个孩子,将来也会为吴将军一股劲地往前冲,最后死在疆场上。”吴起是懂带队伍的人,知道怎么赢得人心,比较我们前面讲的智伯不仁,完全是另外一个类型。吴起带兵不但讲政治,而且讲制度。据《尉缭子》里面记载:吴起出兵,有一个十分勇敢的士兵,在没有下达进攻命令的时候,就冲出去了,斩获了敌人两个首级,吴起为了严肃军纪,以违抗军令处死了这个士兵。吴起还加强军事训练,他训练的“武卒”(特种兵),有严格的体能标准,战斗力特别强。吴起曾用训练有素的五万武卒,打败五十万秦军,取得西河之地,威名远扬。所以吴起确实是非常优秀的人才。

周安王六年(前396),魏文侯去世,其子魏击魏武侯即位。当时相位空缺,大家都看好吴起,认为他是最好的人选,可是结果却任命了田文为相。这个田文跟战国后期孟尝君那个田文不是一回事。吴起很不高兴,他找田文来问:“我想跟你比比功劳,带兵打仗你能跟我比吗?治国安邦你能跟我比吗?镇守一方你能跟我比吗?”田文回答说:“我都比不上。”于是吴起就问:“既然你什么都不如我,为什么你的职位却在我之上呢?”此时田文平静地说:“如今主少国疑,大臣未服,百姓不信,在这种情况下,是由我出来任相合适还是你出来任相合适呢?”吴起“默然良久”,在那儿沉思很久:是啊,到底是我出来合适,还是他出来合适呢?最后他承认“属之子”,应该是你出来任相职。

吴起是个自视甚高的人,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他认为平庸的田文应该超越自己,出来主持国政呢?也许他知道,自己本事大、业绩高,能力超群,招人嫉妒;也许他明白,自己强硬果敢的处事风格,会让现有既得利益格局被打破,因此得不到人的拥戴。其实我们考证,这时的魏武侯并不是少主了,并不那么年轻,但是不管如何,事实是魏武侯没有用吴起为相。吴起的甘居下位,甘拜下风,也没换来他安全的生存环境,继田文为相的是公叔痤。公叔痤娶了魏国的公主,按照后来的说法,就是驸马了。他很忌惮吴起,觉得吴起的本事比自己大,所以他策划把吴起挤走。

吴起怎么被一个本事比自己小的人挤走的呢?公叔痤部下有一个门客,给他出了一个连环套的主意。他说:“你先向国君提议,吴起这个人有本事,是大牛人,你的国家小,不是大国,他未必愿意一直留下来干,你不妨试试,你把公主嫁给他,看他是不是想留——他要是想留在魏国,一定乐意娶公主;他要是不想留,他肯定就推辞。”此人接着又出主意:之后你再邀请吴起到你家去做客,你的妻子不是公主吗,你让你的公主妻子像母老虎一般强势地对待你,把你不当人看,不尊重你,故意表现出“气管炎”(妻管严)的样子,吴起一看娶公主做老婆,原来这么难受,这么窝囊,他一定断然拒绝魏国国君要把公主嫁给他的好意。公叔痤照门客说的这么去做,果然,魏武侯想把公主嫁给吴起,吴起害怕公主太厉害,得不到自由,就拒绝了。这一拒绝,魏武侯就怀疑吴起的忠诚。领导怀疑你,担心你,这是很危险的,尤其是那个时代。吴起害怕因此被杀,就含着热泪逃离了魏国。临行之前他说,魏国从此要走向衰落了,河西之地也很可能被日益强大的秦国夺走。这个时候秦国正处在秦献公的时候,是商鞅变法的前夜。

吴起来到了楚国,楚悼王“久闻其贤”。什么意思呢,过去吴起带着魏国的军队,打得楚悼王满地找牙,他找各诸侯国来帮自己的忙,才避免了狼狈,现在吴起居然来了。楚悼王不计前嫌,热烈欢迎吴起的到来。他先让吴起在宛(今河南南阳)当了一段地方长官,然后直接提拔为令尹,就是国相。吴起终于如愿以偿,少年时代担任卿相的梦想实现了。

吴起帮助楚悼王改革。他首先向既得利益集团开刀,一针见血地提出:楚国的毛病在哪儿?就在大臣太重、封君太众。大臣的权力太重,封君的人数太多,贵族有太多的权和利,有太多的资源被他们占用了,所以国贫兵弱。怎么改变这个局面呢?他的改革方案提出废除世袭特权,他规定封君过了三代,就要没收他们原有的爵禄,用这些土地和财产,来奖励那些有战功的人。这一措施是为了解决分配不公,提高楚国将士对外扩张的积极性。吴起把贵族迁到边远地区,去垦荒开发,这样一方面使广阔疆域得到有效利用,另一方面也削弱了贵族的势力。吴起的改革是抓住了要害,所以改革也见到了成效:南平百越,北却三晋,西伐秦,重振了楚国的国威,一改被诸侯蚕食的弱势。

但是大家发现了吧,吴起一下子就得罪了庞大的既得利益群体,削减他们的待遇,贵族下乡皆甚苦之,“楚之贵戚多怨吴起者”。周安王二十一年(前381),楚悼王薨,贵戚大臣作乱,攻吴起,吴起被射死于乱箭之下,楚国的改革亦随之夭折了。

吴起从鲁到魏到楚,在哪儿都做出业绩,最后不是待不住就是被杀,吴起的命运,确实引人深思。

吴起很有个性。司马迁的用词是“节廉而自喜名也”,司马光的用词是“刚劲自喜”。这种评价包括两层意思:第一,有原则的坚守,“节廉刚劲”;第二,不大通人情,自视甚高,所谓“自喜名也”。吴起的人生目的是誓为卿相,对目标非常执拗,加上性格刚劲,这铸就了吴起人生的悲剧。我们常说,为人处事应该刚柔兼济。刚,是意志坚定,不一定指的是用拳头、用武力,而是要有意志,要内刚。内刚外柔,就是你要有原则,有坚守,但外柔,即手段可以柔软。《史记》讲道家处世的长处,是“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就是说人要善于变通,不要脑子一根筋。其实世界上许多事情,不是我们完全靠主观努力就能够解决的,如果你不能因势利导,随机应变,你很可能就要碰壁。所以既要目标坚定,又要步履稳妥,这是成事者应有的风度。

吴起的性格是如此,但是决定命运的不仅仅是性格。木秀风摧,行高人非,这是普遍的社会现实。吴起为公叔痤所排挤,后来白起为范雎所忌惮,英雄时舛,红颜薄命。这时我们就该懂得,谦卑是人生的护身符。《周易》有一卦叫谦卦,这个谦卦是唯一没有灾咎的卦,天道,地道,人道,鬼神之道,都讨厌狂妄自满,而喜欢谦。谦,君子之终也。所以吴起的张扬,吴起的强悍,也是他受人忌惮的一个原因。

可是问题的复杂在于,嫉妒英雄的人并不都是狗熊,并不都是十恶不赦的坏蛋。你看看公叔痤,他后来曾极力向魏惠王推荐卫鞅;范雎辅佐秦昭王,功业卓著,远交近攻的外交政策是他提出来的。所以复杂就复杂在这里,往往嫉妒你的人,排挤你的人,未必是脸谱化的坏人。所以吴起的问题,有性格的问题,有环境的问题,有时代的问题。我们无法改变环境来适应我们自己,我们只能改变我们能改变的。当然,换一个角度考虑,从用人的角度来说,我们不能否定吴起是个天才,也是很有才干的政治家,曹操就曾赞扬吴起:吴起在魏,秦人不敢东向;在楚,三晋不敢南谋。谁手下有吴起这样的人才,谁都能建功立业,因此能否爱护、保护和用好像吴起这样处世不足但确实有本事的能人,这对我们事业成败至关重要,也是考验一个领导干部,识人用人能力的试金石。

(参见《资治通鉴》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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