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历史

第4章 纵横捭阖

作品: 资治通鉴与家国兴衰 |作者:张国刚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5-02 21:58|

老域名(9txs)被墙,请您牢记本站最新域名(11txs.com)

秦统一六国的过程中,至少有两点特别值得注意:一是著名的远交近攻,二是不拘一格延揽人才。秦王嬴政启用了很多从六国投奔来的人才,这些人才能够真正把握到六国的命脉所在,让秦国统一大战略得以顺利展开。

战略的制定是一方面,战略能不能落地起作用,还要看领导层是否贤明,同时对方君主是否“配合”。六国领导层比较昏庸,往往“配合默契”地帮助秦国实施其谋略。

商鞅变法为秦国奠定了政治制度基础,包括法律制度、行政管理制度、郡县制、基层乡里制度、军功爵制度、激励机制,以及各项经济制度。但是尽管如此,制度再好,如果没有高超的对外发展战略,没有切实的发展路径,要以西北一隅之地,单打独斗之力,吞并唇齿相依的山东六国,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六国合纵抗秦,对于崛起中的秦国,构成了巨大的威胁。怎么化解这些威胁呢?秦国有个外交战略,叫作连横。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合纵连横。合纵,是山东六国联合起来,对付秦国;连横呢,是秦破解合纵的方法。据说著名纵横家张仪,就是连横政策的首创者,他曾经用一些忽悠的手段来欺骗楚怀王,破坏了齐楚之间的结盟。但是连横只能破坏对方的结盟,六国并不会因此就消失,最后还是要靠军事力量来消灭六国。但是,如何选择打击的重点,打击的次序和策略又该怎样设计呢?这是秦国在连横政策之外,必须要解决的问题。

《资治通鉴》给我们展现了秦国对外战略的一个发展的路径,即他如何处理跟六国关系,如何选择打击重点等,这个战略有三次大的阶段性变化。

第一个阶段是秦惠文王时期,采取避重就轻,攻灭巴蜀的策略,巩固好战略后方,不事张扬地发展自己的势力。

第二个阶段是秦昭襄王时期,实行远交近攻,不断地蚕食诸侯的策略。

第三个阶段就是秦王政了,即后世的秦始皇,他用收买、暗杀、离间等手段破坏六国人才,然后再实行各个击破的策略。

一南取巴蜀

我们先讲第一个阶段:避重就轻,因势制宜。

这个策略是在秦孝公死后,太子驷即位,即秦惠文王时期实行的。周显王三十一年(前338),秦孝公去世,年仅十九岁的太子驷即位,史称秦惠文王。秦惠文王在其老师公子虔等的煽动下,车裂商鞅,但是商鞅的变法依然继续推行。之前我们讨论过,在秦国人看来,这个变法不是商鞅创始的,而是秦献公、秦孝公以来一贯的政策,商鞅只是一个具有创新性的践行者。所以秦孝公死后,秦惠文王继续推行对内修明政治,对外蚕食诸侯的发展路径。秦惠文王用魏国人张仪为相、司马错为将(司马错是司马迁的八世祖),连连攻打魏国、韩国,取得了一系列的胜利。秦国咄咄逼人,使六国陷入恐慌。

周慎靓王三年(前318),韩、魏、赵、燕、楚五国合纵伐秦,齐没有参加,它实际上是躲在了背后。齐是那个时期山东六国中最强大的国家。

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史籍上是这么记载的:“巴蜀相攻击,俱告急于秦。”巴蜀就是今天的成都平原附近,如果具体说,就是以成都为中心的四川、重庆这一带地方,巴是巴国,蜀是蜀国。这两个都是很古老的国家,但是由于偏远,中原的华夏诸族把他们称为夷狄——但是他们是夷狄之长。不但巴蜀打起来,蜀国国王还和他兄弟内讧。我们知道,秦这时候是离他们比较近的一个大国,他们都向秦告状,争取秦的支持。于是秦国内部就出现一个争论:是不是趁机把巴蜀给拿下来。司马错的想法是趁机拿下。张仪主张不如伐韩。到底是东向继续在中原攻伐韩、周(周王室在洛阳),还是往西南方向去打巴蜀,张仪和司马错发生了激烈争执。这不是两个人的意气之争,而是秦国的发展战略问题。所以秦王说,你们谈谈你们各自的理由。

张仪陈述的理由如下:秦国在外交上应该亲魏、善楚、下兵三川。三川是指韩国内郡,以该地有黄河、洛水、伊水三大水域而得名。亲魏、善楚,什么意思呢?就是跟魏搞好关系,跟楚搞好关系,来打韩国,攻它的新城宜阳这个地方,“以临二周之郊”。“二周”,就是西周、东周在洛阳这个地方有两个被分封的周王室,一个是西周公,一个是东周公。巴掌大的地方,却还把它分封了,叫二周。二周是周天子所在地,有九鼎。九鼎是天子的权力象征,兵临周室,就可以挟天子以令天下,天下不敢不听。张仪认为“此王业也”。就是说外交上,要跟魏、楚连横,在军事上要攻打韩国的心脏地带,政治上威胁周王室,这样就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这是王者大业。他认为这种大动作,是秦国发展应该采取的战略。

张仪认为“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就是说,如果你要想有名,你要在哪儿争呢?你要在朝堂上争。你在小偏旮旯里的巴蜀那里争,也不会出名。你要是争利呢,就要在市场上竞争。现在韩国的三川,周室所在的洛阳,就是天下之朝、天下之市,要争就争这里,而不是去争夷狄之地,去那里争,“去王业远也”,离开王者事业更远了。

司马错断然反对,他讲出另外一番道理:“欲富国者,务广其地。欲强兵者,务富其民。欲王者,务博其德。三资者备而王随之。”什么意思呢?要富国,则要扩张土地;要强兵,则要富裕百姓;要统治天下,则广布恩德。三者俱备,那自然就是王了。可是你现在呢,土地小,势力弱,你要先从容易的事做起,不要急于去中原核心地带,搞出那么多响动。相反,攻打巴蜀不一样,巴蜀虽然僻居一隅,戎狄之中却是老大,它现在君昏政乱,兄弟相争,以秦国的力量去攻打,就像豺狼到羊群里去一样,很轻易就能得到。得到了这块土地,足以扩大我们的版图,足以富裕我们的人民。把它打下了,我们不需要费多大劲,不需要用多大兵力,这是何等的好事呢?攻打下一个国家,天下不觉得你贪,不觉得你残暴。相反,如果说是去打韩国,去问周鼎之轻重,弄得响动很大,不仅恶名远扬,还得不到实际好处。而且你打的地方,是天下不愿意看到的,谁愿意看到你去吞并韩国,甚至去吞并宗周呢。周是什么?周是天下的宗室,齐是韩国的盟友。如果周室和韩国知道要丢掉自己的版图,他们会通过齐、赵来跟楚、魏讲和,你不是想跟楚、魏来搞好外交关系吗,但这样反而促进他们六国之间合作,这就危险了。

我们发现司马错讲的道理,其实就是闷着头发财,就是在你实力还不够强大的时候,你要避免成为众矢之的,你不宜攻击那个最引人注目的地方。

你看,这不是两种发展路径吗?张仪的道理是,我们要成就王业,要抓关键的地方,宗周地区很关键。司马错的理由是,我们现在实力还不够,去打这么关键的地方,弄得响动很大,还得不到什么好处,但巴蜀不一样,我们拿下它还不招人嫉恨,能得到很大的实惠。

比较两个人的方案,从秦国当时的情况来说,司马错的方针是对的。

这使我想起中国古代一些讲谋略的书。特别是唐朝有个四川人叫赵蕤,是李白的朋友,他有本书叫《长短经》。他特别强调一个道理、一个方案,没有什么对不对的,关键是看在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下使用。我们平常说“得饶人处且饶人”“退一步海阔天空”,有道理吧?我们平时还说“狭路相逢勇者胜”“宜将剩勇追穷寇”,也有道理吧?那么到底是“得饶人处且饶人”“退一步海阔天空”呢,还是“狭路相逢勇者胜”“宜将剩勇追穷寇”呢?这就必须根据具体的实施条件来确定了。

秦国在发展过程当中,到底是直取宗周,问二周之郊,还只是闷头发财,先把巴蜀拿下?显然司马错的方案,更切合当时秦国的实际情况。

《资治通鉴》载:“王从错计。”错,就是司马错。秦王听从了司马错的建议,在周慎靓王五年(前316),就派人去打巴蜀了。不过带兵将领里除了司马错,还有张仪,他们拿下了巴蜀。巴蜀属秦以后,秦国就更加强大了。吞并巴蜀巩固了秦国的战略后方,富庶了秦国的国力,拓展了秦国的疆土,使秦国的国势,更上了一个台阶。

二远交近攻

第二个阶段:远交近攻,各个击破。

提出这个策略的,是秦昭襄王时候的范雎。继惠文王继位的秦武王是个有神力的人,天生力气很大。有一次,他与著名大力士孟贲跑到二周之郊去搞举重比赛,问鼎之轻重。他去举那个鼎,虽然举起来了,但鼎太沉,他举着举着就举不动了,跌倒被鼎砸伤了腿,回家不久就死了。死时年仅二十三岁。秦武王没有儿子,秦国的王位空虚,几个兄弟就争起来。

这时候赵武灵王用计把当时秦国在燕国做人质的公子嬴稷接回来,通过赵国送回秦国去。公子嬴稷就是秦昭襄王,继位时年十八岁。

嬴稷的母后是宣太后,她本来是秦惠文王的妾妃。秦惠文王的王后支持别的公子,被昭襄王的支持者打败了。昭襄王的支持人是谁呢?就是他母后同母异父的弟弟魏冉。魏冉当时在秦国掌兵权。魏冉辅政期间,推荐并重用了名将白起。白起是战国的第一名将,东征六国,颇建功勋。秦国的国事蒸蒸日上,接连获得军事上的胜利。史学家吕思勉在《先秦史》中说:“秦之灭六国,盖始于魏冉。”司马迁在《史记》卷七十二《穰侯列传》里也说:秦之所以能够东向扩张,削弱诸侯,甚至称帝于天下,“穰侯之功也”。穰侯,就是魏冉。

范雎就是在这种背景下登场的。魏冉主持秦国的国政长达三十六年,此时秦昭襄王年逾五十了,可国政还掌握在母后宣太后和舅舅魏冉等手里,所以尽管魏冉功劳很大,秦昭襄王心里也不是滋味。范雎抓住了这个机会。

范雎,本是魏国人,曾经跟随须贾出使齐国。齐襄王非常器重他,甚至想留下他做客卿,但被他拒绝了。须贾作为一个使者,不受重视,但他的随从反被齐国国王器重,他心里不痛快,怀疑范雎出卖了军情机密,要不然齐国怎么对他那么好呢?所以回去跟魏国相魏齐说这件事。魏齐也小肚鸡肠,他想:你出使齐国,齐王觉得你是国士,那你在魏国将来不就威胁我的相位吗?所以把范雎打得半死,扔到厕所里。范雎收买了看守他的人,装死逃脱。秦昭王三十六年(前271),范雎化名张禄,在好友郑安平的帮助下,随秦国使节王稽入秦,到了咸阳。

范雎到咸阳以后,发现穰侯魏冉正在筹划着派兵打齐国的刚、寿。刚,是今天山东泰安市的宁阳县;寿,在今天山东省聊城市下面的阳谷县。秦国在陕西,齐国在山东,中间还隔着楚、魏、赵、韩等国。跑那么远去打齐国,为的是什么呢?为的就是扩大魏冉的封邑——陶邑。魏冉的封邑在今天的山东定陶,这颇有以国家的名义出兵自肥之嫌。

所以范雎就抓住了这个机会,上书秦昭襄王求见。求见途中,遇到了秦王的车马,秦昭襄当时要去永巷。永巷是一个僻静的通道,是宫女犯罪所囚禁的地方,是离宫的禁苑,是不能随意进入的。范雎故意往那去,永巷的人跟范雎说:“秦王马上来了,你赶紧避开。”范雎说:“秦国只有穰侯,只有太后,哪有什么秦王?”这话击中秦昭襄王的要害,所以范雎就被召入了离宫。

我们看得出来,范雎其实是通过故作惊人之语引起秦昭襄王重视。后来从司马光对这件事的评价,看出司马光对此颇有点不以为然。

范雎跟秦昭襄王讲,穰侯越过韩、魏,去打齐国的刚、寿地区,这不是什么好主意。你看看当初齐闵王,南攻楚,破军杀将,辟地千里,得不到尺寸之地。为什么呢?太远了,鞭长莫及。范雎接着讲,当初齐国去打楚,楚离他很远,最后齐国得不到楚国的土地,而肥了韩、魏。你今天去打齐国的刚、寿,拿下来又怎么样?那么远,能得到吗?所以这不是一个好主意,是相国有私心。“今王不如远交而近攻,得寸则王之寸也,得尺亦王之尺也。”得一寸,有一寸,得一尺,有一尺,这样地蚕食各国,秦国就会一天天地壮大。以秦国现在的实力,六国没有能抗衡的,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都没什么进步呢?就是因为战略有问题。如果远而交之,近而攻之,我们就能逐渐地蚕食中原地区,因为韩、魏就处在天下的中心,你要想霸有天下,必须首先控制天下的中枢,就是韩、魏。然后呢,楚国强,我们就以赵来对付楚;赵国强,我们就以楚来对付赵。楚、赵都掌控了,齐就一定在我们掌握之中。齐被掌握,那么韩、魏还有什么机会呢?那我们就可以把它吞并了。

这其实是个交替的战略:把近处控制住,然后威胁远处;远处受到威胁不敢援助,近处就被吞并了。对付近和远,在手法上是互相交替的。秦昭王说:“善。”以范雎为客卿,让他来参与掌兵事,这是公元前271年的事。这个时候穰侯逐渐被排挤出去了,不久就郁闷而死。

我们要指出的是,仔细研究一下《资治通鉴》对魏冉主政这三十多年的记载,仔细看看《史记》的《穰侯列传》,就会发现,其实魏冉主持秦国国政的时候,他的东扩政策,并不是完全没有章法的,所以司马迁在《穰侯列传》中说“一夫开说,身折势夺而以忧死”,有点儿同情他。

范雎提出的远交近攻政策,在魏冉主政时期,已经在不同程度地践行着。魏冉主政三十多年,即秦昭襄王执政的前面三十多年,是秦国东扩非常有成效的三十多年。范雎利用魏冉主政强霸,秦昭襄王对他专政不满,用离间计取代了魏冉。然后把远交近攻的策略更明晰化。而魏冉只是在践行同样的策略时,忽视了秦昭襄王的感受。

总之,范雎的策略,是交替运用刚柔两手,交替制服远近邻国,近的韩、魏,远的燕、赵、齐、楚。分三步走。

第一步,蚕食三晋,控制魏、韩。这不仅壮大了秦国的声势,而且解决了东扩的基地问题,解决了后顾之忧。赵、楚,这个时候已经跟秦接壤了,赵在北边,楚在南边。真正不跟秦接壤的,是燕和齐。可以这样讲,韩、魏最近,赵、楚次之,燕、齐最远,而且齐是最强大的,也是最远的。

范雎说,我们先掌控了韩、魏,就为进一步制服赵、楚提供了跳板。就以韩、魏为基地,联赵击楚,联楚击赵,控制了秦和齐之间广袤的土地,为进一步对付齐,这个最强大、也最遥远的国家创造条件,这是第二步。

第三步,制服齐国,使之对秦的蚕食行动不敢介入,再反过来巩固对韩、魏及赵、楚的蚕食结果,乃至最后把他们消灭,达到统一天下的目的。

总之,这不是简单的远而交之近而攻之,而是用交替的两手,就是说既打又拉,各个击破。这个策略在秦王嬴政时期,在李斯的辅佐下,又有了新的发展。李斯提出了一个收买对方、离间对方的管理团队、领导团队,破坏对方的人才的策略,这实际上是对范雎策略的进一步提升。

三逐客风波

我们知道秦昭襄王在位五十六年,去世时已七十五岁,是中国历史上在位最长的国君之一。可以这样讲,在康熙之前没有人在位时间超过他。他去世以后,他的儿子,秦孝文王,正式即位只有三天就死了,因为昭襄王在位的时间实在太长了。秦孝文王的儿子秦庄襄王,就是秦王嬴政的父亲,主政三年也去世了。三年以后,秦王嬴政继位。

就在秦王嬴政即位的那一年,李斯风尘仆仆地来到了咸阳。李斯是楚国人,年轻时在地方做基层小吏,觉得生活清苦,工作压力很大,又没什么油水,就想换工作。他念过书,所以就跑到齐国稷下学宫,向荀子学帝王之术。他的同学中有著名的韩非。学成以后他不想回楚国,因为他觉得楚王很昏庸,而其他国家呢,没什么机会,只有秦国有发展前景,于是就到秦国去了。

我们看看前面提到的商鞅,本来什么也不是,去了秦国,封为上卿;范雎,一介平民,到了秦国,成为国相。所以李斯也去了。李斯去的时候,是秦庄襄王三年(前247)。他先投奔吕不韦门下,不久,秦王嬴政即位了。李斯刚开始在吕不韦门下当门客,后来吕不韦觉得这个人很有本事,李斯也处处表现自己,就慢慢地提升为客卿,当过郎官,当过长史。这时候秦国的大权掌握在吕不韦手里。这时嬴政已二十多岁了,为了不让他掌权,赵太后和吕不韦一直拖着不给他行冠礼。

始皇九年(前238),22岁的嬴政终于加冠亲政。他首先拿掉了嫪毐,清除了嫪毐势力。嫪毐是他母亲赵太后的情人。然后他又除掉吕不韦,逼迫母后放下了权力。嬴政掌实权了。

秦王嬴政即位后不久,曾发生了一件事。韩国的一个水利工程师,名叫郑国,被发现是个间谍。韩国离秦国最近,秦国老去攻打它,每次韩国被攻打后就割让土地。韩国受不了了,有人就给韩桓惠王出了个主意,派水利工程师郑国到咸阳去,说秦国的关中水利条件这么好,但是还经常有旱灾、水灾,是因为缺乏水利设施,劝秦国兴修水利,告诉秦自己就是水利专家,可以帮他修渠。秦国当初攻取巴蜀以后,曾经兴修了都江堰工程。都江堰工程使成都平原成为粮仓,是世界水利史上的著名工程,是秦国的蜀郡守李冰父子主持的。修渠的好处,秦国人是知道的,所以就在关中修渠。这是嬴政即位转年的事情。每年发动数以十万的民夫修渠,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这拖住了秦国东进的步伐。修了几年后,郑国的真实目的被发现了,原来他是借兴修水利之名,行“疲秦”之计,意在阻止秦国东征六国。他是一个间谍,秦国上下一片哗然。

这件间谍案被闹出来,好像是偶然的,其实也有其必然性。为什么呢?因为秦国这个时候,已经是非常强大了。秦国的强大离不开客卿的贡献,过去这些人确实有本事,也带来秦国的发展和辉煌,现在秦国已经发展到一定程度了,好像这些人的重要性也就不那么显著了。加上外来人才对秦国本土官员的利益有挤压作用,双方矛盾就更尖锐了。

秦王虽然容许了郑国继续修渠,可是这件事对于秦国对外来人才的政策不能没有影响,因此,在吕不韦退休、秦王嬴政主持朝政后,大约是在本土官员的强烈要求下,嬴政发布了一个《逐客令》,解去所有在秦国任职的六国客卿的职务,将他们驱逐出境,李斯也在其列。在这个情况下,李斯就写了著名的《谏逐客书》。

《谏逐客书》是非常有说服力的一篇文章,李斯在文中历数秦穆公以来秦国重用客卿所取得的成就,特别是秦孝公以来,商鞅、张仪、范雎等辅佐秦君,变法图强的历史经验。认为“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这不是把人才往敌国推吗?不是让这些客卿,到敌国那去就业吗?对秦国有什么好处呢?这不就像授敌以兵器,资盗贼以粮物吗?秦王嬴政读到这篇《谏逐客书》,他幡然醒悟,马上召回李斯,取消《逐客令》。

秦王嬴政审时度势,知错就改,收回成命,很有领导风范,李斯也由此得到重用。

四破坏人才

很有意思的是,李斯一方面力谏秦王,挽留六国人才,另一方面,在辅佐秦王兼并六国的战争中,他的战略核心却是重点打击对方的人才。

《史记·李斯列传》是这么讲的:“阴遣谋士,赍持金玉以游说诸侯,诸侯名士可下以财者,厚遗结之,不肯者,利剑刺之,离其君臣之计。”什么意思呢?首先重金收买,收买不成,派刺客暗杀,暗杀也不行,就用离间的办法,破坏对方君臣的关系,等敌国人才被破坏了,然后就派重兵收拾对方。

这只是理论上的吗?不是,我们看几个实例吧。

先看一个最经典的例子。秦王政十八年(前229),秦王派王翦带兵,准备一举攻下赵国,却遭遇赵国名将李牧和司马尚的抵御。王翦采用反间计,用重金贿赂赵王宠臣郭开,贿赂赵国派往秦国的使节,使之诋毁李牧和司马尚,最终除掉了李牧。李牧死后,王翦势如破竹,大败赵军,并杀了赵军主将赵葱,攻下赵国的东阳,俘虏赵王迁。赵国原来的各处土地,入为秦地,成为秦郡。李牧是战国时期最优秀的将领之一,一般认为,战国有四大名将,秦国两个,白起和王翦,赵国两个,廉颇和李牧。廉颇被离间计陷害,出走魏国,客死在楚国;李牧也是被离间计陷害,而且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陷害。李牧拒绝交兵权,赵王派人把李牧取代了;李牧不服,赵王又派人把他抓起来杀了,把司马尚职务也撤了。

再举一个齐国的例子。齐襄王的遗孀,叫作君王后,她是齐襄王在民间——在莒(今山东莒县)给人家做佣工的时候认识齐襄王的,她觉得这个小伙子不是一般人,就跟他确定了恋爱关系。后来,齐襄王继位为王,所以她也当了王后。历史记载,君王后在她丈夫齐襄王死了以后,主持国政。她去世后她弟弟后胜辅政,辅佐齐国的末代国王田建。秦国收买、贿赂后胜及其身边的人。他们被收买后,不但故意劝说齐王放弃强军备战,故意不发展军备,而且对秦国吞并六国的战争,采取隔岸观火、不闻不问的态度。等到六国先后灭亡,秦国就把屠刀转向了齐国。这个时候五国都被灭了,齐国孤立无援,再想抵抗,为时已晚了。

我们发现,破坏对方人才的策略,不仅仅是李斯的主意,也是秦国的一个长期的政策。

我们前面讲范雎,就曾经使用离间计,成功地让赵国撤掉老将廉颇,而找纸上谈兵的赵括取而代之,导致赵国在长平之战中大败,元气大伤。秦庄襄王时期,还用重金收买魏国的大将晋鄙的门客,让他离间魏安釐王跟他的兄弟信陵君的关系,使得信陵君再次被剥夺了兵权。

如果说,以前的这些例子,是偶尔为之的话,那么在李斯辅佐秦王时,用收买离间乃至暗杀的手段搞掉对方的人才团队,就已经被定为与秦国对外战争相辅相成的一个国策了。

当然这种国策、这种策略能够实行,使得六国的人才凋敝,能人下、庸人上,不光是秦国的战略成功,还需要六国国君本身的昏庸才能做到。

总之,秦国的统一战争,不光是有制度建设基础,有强大的军队和充足的经济条件,还和它的对外战略有密切关系。对外战略如果失误,国家再强大也无济于事,至少是事倍功半。

秦国在发展过程当中,随时调整自己的战略,在选择战略目标的先后重点上,能够根据情况的变化、本国形势和国际形势的变化,随机应变,所以能最终取得成功。

归纳起来说,秦国的对外统一战略有三:

第一,把握时机,选择准确的打击对象,避免六国过早地联合起来对付自己,就是在自己不很强大的时候,要巩固好后方,练好内功;

第二,分化瓦解,远交近攻,交替运用刚柔两手,对远的和近的进行掌控,在近攻时,有外交和军事两手,“拒止介入”,防止远处的强敌介入,逐渐壮大自己,削弱对方;

第三,重点打击对方的人才,与此同时,瓦解敌国的执政团队,为最后军事上消灭对手扫清障碍。那么当对方的执政团队被消灭以后,人才没了,最后要收拾对方,找个借口就行了。

《史记》记载秦王嬴政统一天下之后,解释说为什么消灭六国呢?——《资治通鉴》里也有记载,只是不如《史记》里清晰。他说——这听起来就很好笑,都是借口嘛——当初韩王说好的,交土地,交玉玺,请为藩臣,却背约了,反而与赵、魏合纵对付我们,所以我出兵把它灭了;赵王派他的相国李牧前来约盟,我把他的质子归还给他,但他背弃盟约,还攻打我太原,所以我派兵把他抓了,之后他的公子嘉居然自立为王,所以我把他灭了;魏王约好的要入我大秦,最后居然跟赵、韩联合起来攻打我大秦,背信弃义,所以我派大兵把他灭了;楚王说好了献上青阳以西的国土,但背弃承诺,反而侵犯我的边疆,所以我发兵把它灭了;燕王昏乱,他派荆轲来刺杀我,所以我把他灭了;齐王听执政大臣的主意,断绝跟秦国的来使,想作乱,所以我把它灭了。你看看,这就是霸权。

因为人才没了,六国已经不再是秦国的对手,所以要把它灭掉,去找个借口就是,随便说你答应了要服从我,然后又不服从,那我就把你给灭了。你看,所有的托词都是一样的。

秦国的统一,一般都从商鞅变法算起。“六世之余烈”,秦孝公、秦惠文王、秦武王、秦昭襄王、秦孝文王、秦庄襄王,正好是六世,到秦王嬴政,统一天下。

在这个过程当中,除了商鞅变法带来的制度红利,我们看到,以都江堰、郑国渠为代表的水利,在秦公大墓里发现的铁制农具,都反映了秦国的经济生产力在当时有很高的水平。还有,我们看到的兵马俑所体现的它的军事实力。这些都是硬实力,实实在在的。

那么它软实力方面,比如说对外发展战略,对外交往上,至少有两点特别值得注意:一个就是著名的远交近攻的战略,第二个是不拘一格的延揽人才。

从现在国际关系角度看,秦国在地缘政治环境当中比较好地把握了它的优势。从地理位置来说,秦国其实并不是处于中原。但是事实上秦国正是把握了这样一种地缘上的特色,早期的时候,和中原各国之间的接触并不是那么密切的情况下,它先发展大后方,先扩展自己的实力,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然后在获得话语权之后,再来展开地缘政治的外交。这种外交,就是远交近攻,就是和地理位置比较远的国家建立起一个比较平稳的关系,然后在这个基础上,能够一步一步地向地理位置比较靠近的这些国家展开博弈。在这些博弈当中,逐渐蚕食它们的领土。

另外一个就是它的同盟战略。远交近攻也好,实施连横也好,都是用来拆散六国联盟的,至少在秦国吞并战争中,能有效阻止他国干预。首先,所有瓦解六国同盟的举措当中,很重要的是要争取齐国,即使不与秦结盟,至少要保持中立。

秦国统一六国的过程当中,这种大战略的发展思路,是非常清晰的。当然这也非常得益于他所用的从六国过来的人才。这些人给他提供了很好的战略视角。因为六国的这些人才,对六国内部情况,有比较清楚地把握,在为秦国献言建策的时候,能够真正把握到六国的命脉所在,让秦国的统一大战略得以顺利地展开。

进一步说,《孙子兵法》讲: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次攻城。秦国,尽管它生产力水平高、经济发达,与齐国不分伯仲,尽管它军事上很强大,有白起、王翦两名大将,但如果真正蛮干、以一敌六的话,这肯定是一件非常艰苦的事情。

但是,从六国来的一些人才,给秦王策划战略走向,使他能知己知彼。所以一开始就在外交上和谋略上比较用心。一个重要的原则,就是他一定要防止六国联合起来,这是一个重心。六国联合的苗头一出现,他就分层次的破坏他们之间的关系。

第二个就是他一定要破坏对方的重要人才。李斯写《谏逐客书》、秦王嬴政收回逐客令之后,《资治通鉴》里有一句话就讲,李斯献策以重金去收买六国的人才,不能用财收买的,那就用刺客,然后如果还不行,就施离间计,最后再以良将随其后,灭掉对手。打击对方的人才,把对方的人才收买、驱逐、消灭,让这些人不能在自己岗位上,为他们的国家效力。

这个做法很厉害,李牧、廉颇这类顶级军事人才,逃的逃、杀的杀。还有齐国也是,齐王身边的人都被收买了。总之,用了防止对方结盟、破坏对方人才这样两个战略。

为什么别人不懂这些战略呢?六国的谋臣也懂。你可以打散我的“合纵”,为什么我不可以破坏你的“连横”呢?六国也有人张罗类似的事:你可以打我的人才,我也可以打你人才。所以第三个条件,这两个战略要发挥作用,还要六国自己国家的领导层比较昏庸,秦国的这些谋略才能真正起作用。

魏安釐王就听谗言把信陵君排挤走了。可见,只有六国的领导人昏庸,这样秦国的计谋才能起作用,你不昏庸,他的计谋也不起作用。所以在君主时代,领导人本身的素质过硬很重要。而这时候秦国相对来说,它运气也很好,秦孝公以来的国君,虽然有寿命很短的,但基本上都是明君。

秦王嬴政在打天下的时候,能够采纳各种谏言。秦孝文王、秦武王在位时间短,秦孝公、惠文王、昭襄王、庄襄王都是贤明的君主。离间信陵君就是庄襄王在位时。秦国的领导层,这一百多年来,总体上是比较精明的。再看魏冉,在秦昭襄王的时候掌政,颇为专权,但给秦国立了大功,秦灭六国的基础,吕思勉认为就是他打下的。

因此,战略是一方面,战略能不能落地起作用,还要看领导层是否贤明,同时对方君主是否“配合”。六国领导层比较昏庸,往往“配合默契”地帮助秦国实施自己的谋略。

比如,赵武灵王稀里糊涂,要把国家分两半,王位早早地给了二儿子赵荷(赵惠文王),后来又不甘寂寞,异想天开要分一半给大儿子赵章,弄得兄弟相残,国力大衰。

又比如,燕王哙要把国家让给子之,闹得国家都灭亡了。齐闵王也是,被苏秦忽悠了(也有说是苏代),最后被燕国乐毅几乎灭了国,只剩下莒和即墨两个城没有被拿下。楚怀王被秦国骗到武关,客死异乡。

你看这几个国家的国君,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特别是齐国,经过那一次被燕将乐毅打击的战争,实力大损,再也无力与秦抗衡。所以这个六国的国君,包括他的团队都有问题。

再看战国四大公子,孟尝君重用的无非鸡鸣狗盗之辈,平原君不能识用毛遂这样的人才,春申君愚蠢地被人害死。四大公子中信陵君算是最强的,但是也被王兄排挤,本人更缺乏审时度势的胸襟气度。王族出身的四大公子,总体上不能跟秦国的客卿相比。所以秦国的这些战略,远交近攻也好,破坏对方的盟友关系也好,打击对方人才也好,之所以能够起作用,都是跟对方的管理团队比较昏庸有关。六国的这些管理团队,多数靠血统上位,四大公子都是王室家族的人。跟秦国不一样,秦国的文臣武将,大多数是通过军功上来的。商鞅也是打了胜仗,收复河西,才被封为商君的。“非功臣不侯”虽然是实行于西汉,实际上是肇端于秦。

(参见《资治通鉴》卷三至卷七)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资治通鉴与家国兴衰 (11txs.com)”查找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