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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这是一座宫殿，二十六根巨大的石柱，足以让人想见它的恢弘与壮丽。但它还没完工，脚手架下堆积着凌乱的建材，地毯也是匆匆铺上去的，下面的地砖还未来得及平整，显露出大大小小的凸痕。
但这并不影响殿内气氛的热烈。
人们排着长队，队伍里什么样的人都有，有市民，渔夫，匠人，农人，守林员，甚至还有孩子……他们全都拿着沉甸甸的包裹，脸上带着兴奋与渴盼的神色。
队伍的尽头，新任公爵晏正等候着。他一身纯黑的礼服，脸上的微笑十分耀眼，让昏暗的大厅也明亮起来。晏公爵一件一件接过包裹，听他们介绍这是什么。而卓王孙则斜靠在后面的主座上，脸色漫不经心。他头发蓬松，衬衫上也有新鲜的酒印和皱痕，扣子解到胸前，仿佛刚结束了彻夜狂欢的派对，就来履行公爵继承人的使命了。为了隐藏这一点，晏命人关掉了大部分光源，让人们的目光聚焦到他闪亮的笑容上，以转移对大公子衣着的关注。
“大公子，这是今年刚摘的苹果，请您一定要替我交给芙瑞雅公主。感谢她替我解决了土地纷争，我们全家都期待在合众国20周年庆典上看到她……”
“大公子，这是我亲手做的花环，请您一定要替我交给芙瑞雅公主。听说公主要嫁到我们第三大区啦？这真是我们的福气啊，请您一定要好好对待芙瑞雅公主……”
“大公子，这是我钓到的黄金鲑，几十年了终于钓到了这种传说中的幸运鱼，请您一定要替我交给芙瑞雅公主。我这一辈子没别的愿望了，就想看着公主平平安安的……”
这些话都是对卓王孙说的，但接过礼物并答谢的人是晏。卓王孙只是斜靠在座椅上，一动不动，甚至看也不看队伍一眼。好在，民众也不以为意——他们习惯了。对于一位马上就要结婚的年轻人而言，这点焦虑、烦躁不算什么。二十年来，民众对于这位行为乖张的大公子，与其说是敬畏，不如说是宠溺。从他呱呱坠地开始，一言一行都在人们的注视下。人民早就习惯了用宽容的心去看他，就像看着自己淘气的孩子。
长长的蜿蜒到宫殿之外的队伍，都是因为合众国20周年庆典，而要将礼物敬献给芙瑞雅公主的人们。芙瑞雅公主出海尚未回归，他们就全都托卓王孙转交。芙瑞雅公主要嫁给卓王孙的消息已经人尽皆知，交给他，就等于亲手交给了芙瑞雅公主。
晏公爵含着笑容，一一致谢，接过礼物，向他们保证，一定会交给芙瑞雅公主。
时间缓慢的前移着，再长的队伍也会越来越短。
直到偌大的宫殿安静下来，只剩下三个人：卓王孙，晏，最后的敬献者。恢弘的宫殿在脚手架的侍拥下显得格外空旷，礼物堆积如山。
这位最后的敬献者的装束与众不同，他裹在一件厚厚的斗篷中，看不到脸。他沉默一言不发，绕过了晏公爵，走向卓王孙。
卓王孙终于站了起身。
敬献者：“她会出现在庆典上吗？”
卓王孙点了点头：“一定。”
敬献者不再说话，将手中的盒子交给了卓王孙。然后便转身离去。
卓王孙脸色终于变得凝重。他抱着盒子，站在空旷的大殿中，一动不动。
晏深深叹了口气：“真的决定了吗？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卓王孙没有回答。
时间继续前移，他的回答端凝沉迟。
阳光透过脚手架的罅隙，照在他脸上，映出阴晴交错的斑驳。
（二）
草地。
喷水花洒自动旋转着，将水洒到草上。这是草长的最丰茂的季节，浓绿的翠色将地面完全覆盖，好像一张柔软的毯子。
卓王孙坐在草地上，微微侧头，看着水珠在阳光下拖出的幻彩。他依旧穿着刚才那身衬衣。斑驳的酒痕在阳光下无所遁形，与原本洁白的材质映衬，如雪上之血。
第三大公从远处走来。
无论什么时候，他的装束都一丝不苟，充满着让人屏息以待的威严。靴子毫不顾惜的踩在草上，草叶瞬间被碾碎，随着踩踏散开。
他在卓王孙身后止步。
只有看着这个他期望最高的继承人，他的目光中才露出了慈爱。但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立即又恢复了严肃。
“你在想什么？”
卓王孙没有站起，也没有回头。他在认真的思索着，似乎这个问题的答案让他困扰。
“我在想，染过血的草，还会再绿吗？”
第三大公的脸色阴了下来。
“你还没做出决定吗？”
卓王孙淡淡笑了，并未回答。
卓大公打量着他，衬衫的酒痕与褶皱说明了他的颓丧、犹豫。这让卓大公怒不可遏：”今天你必须要给我一个答案，我不会再给你时间了！”
第三大公转身离去。
卓王孙的头抬起。草地的尽头，是一座大理石砌就的钟楼，纯白而安静。
钟楼上是中世纪风格的金属钟，巨大的钟摆晃动着。
但那钟面上的指针，却是在倒着转的。
像是某种即将回归终点的倒计时。
（三）
这座城市的副中心是一座很有名的公园，公园并不大，并没有明显的界限，更没有墙。它更像是车水马龙的繁嚣中分割出的一小块没有高楼大厦的区域，公园与八车道融为一体，而又有车轮之外的散步小道。
太阳落下后，这里会有无数休闲的市民，小摊们也会摆起。很多人都说人们之所以钟爱这里，并不因为它是闹市中的闲暇，而是因为它的正中心，有一座号称是合众国最大的女王像。它有十几米高，雕的栩栩如生。站在公园的每一个角落，都能看到女王对自己微笑，感到特别安宁。
这座公园，也被称为安宁公园。
卓王孙缓步穿过越来越多的人群，走到安宁公园的正中心。他仰视着女王像，静静地看着。
自他出现后，公园里的人们，就以各种原因离开。很快，整座公园再不见一个人。
而后，是与公园相邻的那些街道。
车，不管是私家车还是公共汽车，甚至是地下穿行的列车。
在绝对的宁静中，卓王孙仰望着女王。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泛黄的相片。
一位年轻美丽的女子，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女子的笑容很忧伤。婴儿用天真的眼睛打量着这个世界。
他低头，望着相片。
抓着相片的手指，很紧，在颤抖。
“把灯关了。”
整座公园陷入黑暗，然后是公园紧挨着的双边八车道的主干道，然后是主干道两侧的四十二条街道，随着这一句话陷入黑暗。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卓王孙静静的坐在雕像脚下，低着头看着。
看着那根本看不见的照片中忧伤的脸。
在这个公园的每个角落，都能看到女王的笑容，感到特别安宁。
在黑暗中呢？
（四）
第二天凌晨，东方刚刚破晓，第一缕阳光还远未到透出时，卓王孙端着一只烫金的托盘，盘里是早餐和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今天的他神采奕奕，穿过长长的走廊。走廊两边挂满了第三大区的历史，久远，悠长，沧桑而辉煌。
他最终在走廊的尽头停下，敲响了那扇沉重的黑檀木门。
他走进去，轻轻将托盘放在第三大公的办公桌上。
第三大公抬起头，看到卓王孙身上整齐的军装，胸口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勋章。英挺的相貌，在军装的映衬下格外耀眼。
“你终于做出决定了？”
卓王孙点头，帮第三大公往咖啡里放奶和糖。他知道自己祖父的口味。
“很好。我知道你迟早会这么做的，准备工作我早已帮你做好了，第三大区的将领们也都整装待发，就等我一个命令了。”
第三大公拿起桌上的电话，摁下一串号码，电话很快接通，里面传来林公爵的声音。第三大公只是简短的说了一句话。
“过来开会。”
放下电话，第三大公起身：“我们走。”
然而，卓王孙却没有动。
第三大公有点诧异。平日里，只要是他的指令，哪怕再小的指令，都必须立即执行。
卓王孙却没有理会，从容地将奶与糖放完，用小匙搅拌好。
“您继续享用您的早餐，我去开会——以后，您的早餐，我都会亲自给您送过来。”
他将咖啡送到第三大公面前，笑容有些意味深长。
“放心吧，您所想要的一切，我都会帮您完成。”
（五）
二十三分钟后，卓王孙走出房间，轻轻将黑檀木门关上。
关得格外严实。
长长的回廊中，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
沧桑与辉煌，斑驳与弘丽。
他走过他昨日坐着的草地，没有停留。
风吹过他的脸，带来泥土的湿润，清新又有些沉郁。
他走进会议室。
整齐划一的起立声响起。
他没有回应，任由他们站着。
他的目光徐徐扫过他们。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将领，是第三大区的重臣。他们手握百万兵马，桀骜不驯。他们胸前的每一枚勋章都凝聚着千万士兵的生命。他们从未认为战争结束过，只等一声令下，就挥兵直前，战到不剩一兵一卒。
现在，他们屏息以待，等着他下这个命令。
“今天早上，当我决定熄掉所有灯时，你们知道我在想什么？”
将领们望着他，茫然。
“我在想——”
他一字一字说，仿佛每个字都有一个世界之重。
“我必须要一点光。”
他打开手，里边握着一台手机。
很古老的型号，手机里只有一个号码，通讯次数没超过五次。
他望着这只手机，想起了很多很多事。
过了很久，他的手缓缓握紧。终于，他对即将做的这件事燃起了期待感。甚或说是冲动。
他拨通了这个号码。
接通的声音传来时，他的脸上，露出狮子般的笑容。
“芙瑞雅，该回来了。”
（六）
堆满脚手架的宫殿中，盒子终于打开。
一顶皇后之冠。
极致的奢华与富丽。汇聚了这世上最昂贵的宝石，最顶级的工艺，最优秀的设计师。
盒子中，还有一条细细的，黑色的锁链。
锁链缠绕着这顶美丽而奢华的皇后之冠，紧紧的缠绕着，不容一丝喘息。
宝石在锁链的缠绕下，渗出凝固之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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