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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流转, 冬去春来,日子杳杳转到了五年后。
东宫, 长定殿内, 八岁的太子裴瑾言坐在轩窗下,手中翻阅着《治国百篇》。
微风拂过,窗外杨柳依依, 带进来几缕春色, 裴瑾言不为所动,仍聚精会神的看着。
一旁侧立的太子太傅不住的点头, 心中暗叹, 好啊, 好啊。小殿下如今的品学比起陛下当年, 有过之而无不极, 不愧是陛下的后嗣, 楚朝未来一片大好啊。
书房内一片安静,突然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书香安宁。
“太子殿下, 昭宁公主被人欺负了, 您, 您快去看看吧!”
裴瑾言放下书本, 站起身, 眉眼沉沉:“你说什么?”
声音虽显稚嫩, 可那拢起的眉心, 清冷的声音,和裴澜已有七分像。
那宫人冷不丁被这样一道目光直视,心中顿时慌了。一时间又不确定公主到底有没有被欺负, 只记得御花园那里乱做一团, 有人大喊着别碰啊,公主什么的。
不待宫人回话,裴瑾言匆匆出了门。
身后近卫纮隐顿时持剑跟上。
一路上,裴瑾言一言不发,可那沉下去的脸色却足以说明一切。
御花园内,春景绚烂,两侧花圃内种植着奇花异草,绚丽夺目,眼下正是桃树梨树盛开的时节,微风徐徐,一片桃粉梨白的花海随着暗香浮动。
穿过九曲回廊,一片假山后,围簇着一群宫人,当中站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奶娃娃,桃粉色的小裙子,眼眸下有颗粉痣。
瞧见哥哥来了,裴灵鸢抓着小胖手,“蹬蹬蹬”朝他跑过去,奶声奶气道:“哥哥,哥哥抱!”
裴瑾言接过她胖墩墩的小身板,牵着她的手,声音沉了沉:“在皇宫,自己家跟前被人欺负了。裴灵鸢,你这还像话吗?
裴灵鸢嗦了嗦手指头,软软的脸蛋露出笑意,旋即小手指头指着前方不远处一个人,蹦道:“哥哥,漂亮小哥哥!”
裴瑾言顺着她的方向,是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公子,生的极为俊俏,只是现下脸色铁青,正被宫人围个正着。
裴瑾言眸光一怔,他顿时觉得,可能是妹妹把人家调戏了。
虽然这种可能性极大,可面上裴瑾言仍旧冷冷的,他牵着裴灵鸢的小胖手,朝那小公子走去,声音低沉:“你是何人?”
被问话的少年挺了挺身板:“萧家,萧慎行。”
纮隐抱着剑,适时提醒道:“殿下,这位是萧宰执家的二公子,年纪轻轻书读得不错,圣人特地恩准入宫伴读几日的。”
“宰执家的公子就可随意欺辱公主?”裴瑾言声音一冷,眸光扫过一众宫人:“你们都是做什么吃的?公主若是出什么事呢?!”
太子殿下动怒,宫人们顿时跪了一地。可他们瞥了眼昭宁公主,心中委屈说不出,皆默不作声。
因为,因为实在是公主拉着人家的衣袖不放呀!
“我没欺负公主。”萧慎行突然道。
裴灵鸢见漂亮哥哥说话,兴奋的挣脱裴瑾言的手,朝小哥哥跑去,软糯的小手拽着萧慎行的衣袖不撒手,扬起小圆脸,一双杏眸亮晶晶的:“哥哥,灵鸢要小哥哥!”
“裴灵鸢!”
裴瑾言一张俊脸青了白,白了青,薄唇抿了半晌,终是忍不住上前一把拉过她,作势要把她抱起来。
“随孤回宫。”
裴灵鸢看着小哥哥要走,“呜呜呜”的就欲哭,挣扎着两条小胖腿,口中嚷着:“不要,灵鸢要漂亮小哥哥,呜呜呜哥哥松开我!”
“何事?”
一道不大不小的声音落在前方,吵闹的御花园中顿时安静下来。
明黄的仪仗缓缓行过,刚下早朝的宣景皇帝朝这边走过,身旁牵着手的正是皇后娘娘。
“阿娘!”裴灵鸢看见了救星,顿时委屈巴巴的冲她跑过去。
阮菱弯下身子,稳当的接住小女儿,她替灵鸢扑了扑裙摆上的灰,杏眸温婉道:“怎么了,小灵鸢,怎么弄这么可怜?”
“父皇,母后。”裴瑾言脸色稍霁,垂手行了个礼。
虽是八岁大,可记着太子的身份,他身上那副克己复礼的做派已和裴澜十分相似。
灵鸢砸了砸嘴,突然就笑了,胖乎乎的小脸蛋两个梨涡甜甜的:“没事儿,娘亲,我在和漂亮哥哥玩呢。”
一听说漂亮哥哥,裴澜那颗心顿时淡定不下去了。他低声询问:“灵鸢,告诉父皇,哪家的哥哥?”
阮菱瞥了眼裴澜,心中有些无奈。女儿才五岁大,他这么紧张做什么。
灵鸢伸手指:“喏,父皇,就是那个小哥哥。”
萧家下人在萧慎行耳边低语几句,萧慎行顿时走过来冲裴澜行大礼。
“萧慎行见过陛下,愿陛下万福金安。”
裴澜盯着他,年岁不大,与太子相仿。一身墨蓝衣沐浴春光,眉目端直而俊朗,皮肤白净,气质文雅,倒隐隐看出是个不俗的儿郎。
想到这儿,裴澜脸色顿时沉了沉:“既叫你入宫伴读,便只做与书文相关的事儿。公主年幼不懂事,做臣子的要懂得避嫌才是。”
“陛下。”阮菱适时拉了他一把,美眸略显尴尬。
明明是自己的女儿做错事儿,他怎么反倒去怪人家的好孩子去了。
灵鸢眨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拉着裴澜的手:“父皇,灵鸢也想读书书,也想和太子哥哥一起起……”
“不成。”裴澜看了眼自己玉雪可爱的女儿,一口拒绝道。
他的灵鸢这么招人喜欢,若被惦记了去,可还得了。
灵鸢一听,顿时蹙着眉,老大不开心,连父皇的手都不牵了。
过了会儿,她大眼睛又偷偷看了眼萧慎行,软嫩的脸蛋顿时红扑扑的,又笑了起来。
阮菱扶额,灵鸢这看脸的毛病算是随根了……
众人沉默时,突然一道懒洋洋充满少年气息的声音炸出来:“阿姐,你和我玩好不好?”
阮菱眼前似是炸过一道惊雷,脑海中无数回忆轰然涌现出来。
“阿姐,我是你的恩人啊。”
“阿姐,我饿了,你给我做饭吧。”
“阿姐,我怕黑,你能不能陪我待一会儿?”
“阿姐,你亲我一下,我就反水。”
“阿姐,别怕……”
阮菱肩膀颤了颤,百转心思绕到心头,呼吸一颤,她僵硬的回头看了看,却是个和灵鸢差不多大的小少年。
小少年一身月牙白的袍子,眉眼狭长,唇边挂着一抹促狭的笑,站在矮石头上,后边跟着几个下人打扮的人。
“这是?”阮菱唇边喃喃道。
纮玉提醒:“陛下,娘娘,这是宋大人家的长子宋枳。”
怕两位贵人没听懂,纮玉又补了句:“宋枳的父亲陛下可能不知,可他的母亲是季家嫡长女季佳盈。”
裴澜反问:“被恒王记挂多年的季家女?”
纮玉点头:“正是了。”
宋枳小小年纪却不怕生,他瞥了眼萧慎行小小年纪装老成的样子,满脸不屑。
他走到灵鸢身前,唇边懒洋洋道:“阿姐,你跟他玩没意思。和阿枳玩吧,我这有好东西。”
宋枳容貌继承了爹娘,也属上乘,但是与萧慎行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
他一身白衣,眉眼活泼,虽年岁不大,可眨眼一看,却有着鲜衣怒马少年郎的气质。
阮菱望着这小少年,一时间怔出了神。
脑海里那一袭月牙白的少年,正是这么大的时候,背井离乡去做质子了罢。
灵鸢偏头问:“你有什么好玩的?”
宋枳摊开手心,稚嫩的掌心上是一只金色的蛐蛐。
灵鸢顿时瞪圆了眼眸,露出了感兴趣的光芒。她小声道:“呀,它会动呢!”
“好玩吧!”宋枳稚嫩的脸蛋得意道:“我家里还有更多呢!”
灵鸢露出了羡慕的神色,奶声奶气道:“那我能去你家里玩吗?”
裴澜的脸色黑了一截。
小宋枳骄傲的扬起头:“当然。但是我有个条件。”
“你说。”小灵鸢听到条件,顿时腰板挺得直直的:“我父亲是当今的圣上,我母亲是皇后,我哥哥是楚朝唯一的太子,想要什么,你尽管开口!”
小宋枳促狭一笑,漆黑的眼眸桀骜了几分:“我要阿姐答应,从此以后只能跟我玩。”
“本公主答应你。”小灵鸢满口答应,随后在宋枳的掌中接过那金色蛐蛐。
裴澜的脸色彻底黑透。
“娘娘,您怎么了?”清音突然惊呼道。
裴澜顿时无心看两个孩子,瞬间别过目光,口吻担心:“菱儿?”
阮菱脸色有些白,她温声道:“陛下我没事,可能是日头下站久了。”
“快,扶皇后回宫安歇。”裴澜顿时道。
少顷,他不放心,直接打横将阮菱抱在了怀中。
天旋地转间,阮菱娇呼了声,一截藕臂缠上裴澜的脖颈。满地的宫人和孩子,阮菱脸色有些红,急道:“陛下,快放我下来。”
裴澜大步朝前方走去,语气轻缓:“朕不放心你。”
“可是,可是……”阮菱糯糯道。
“没有可是。”男人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声音道:“瑾言和灵鸢是朕的珍宝,你也是朕的宝贝。”
阮菱抬头睨了他眼,见他脸不红心不跳,顿时忍不住抿唇笑。
不得不说,在一起的日子久了,眼前男人说起情话的本事也精进了不少。
阮菱悄悄的把头埋进他的胸膛,心中十分踏实。
坤宁宫内殿,裴澜将她轻轻放在榻上,替她别了别唇边沾着的发丝,柔声道:“睡会儿吧,朕就在屋里看折子陪着你。”
阮菱点头,缓缓闭眼。
然后,她觉得周身白茫茫一片,顿时陷入了一场梦境。
秋风呼呼挂着,院子落叶铺满一地,几只黑色的乌鸦扑棱棱飞过,留下几根漆黑的羽毛。
东宫长定殿内,坐着个人影,宽大的衣袍住不住消瘦的身形。他抱着一卷圣旨,久久的保持着低头的姿势。
不远处传来一阵有节奏的脚步声,纮玉端着汤药进入内殿。
屋子里暗沉沉的,只余几缕霜白的月光,桌上的饭菜纹丝未动。
纮玉叹了口气,眼底满是伤撼。他点起了宫灯,冷清的屋子顿时多了几分暖意。
他劝道:“殿下,您好歹喝点药吧。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就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呀!”
榻上的人影仿佛听不见一般,一动未动。
纮玉悄悄抹了眼泪,自打阮姑娘故去后,殿下已经坐在这儿整整三日了,又不让人下葬,那阮姑娘的尸身就停放在东宫里,若不是天气凉,都快要烂掉了。
阮菱心神骤然一惊,原来她回到了景和七年,回到了……上辈子?!
“殿下。”纮玉斗胆触怒天威,上前递上了药,可手甫才碰见太子的身子,太子便毫无征兆的朝前方倒去。
整个人都摔在榻上时,都没有松开手里攥着的圣旨。
阮菱意识朝前走去,透过暖黄的灯火,她赫然看见那几个龙飞凤舞的楷书。
“——钦定长平侯嫡四女阮菱为太子妃。”
阮菱视线渐渐模糊,觉得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揪了一下。
暮夜划破天际最后一抹橙黄色,整片大地陷入安宁。
几位太医围在太子榻前,端着汤药热水的宫人出出进进。终于,两个时辰后,那墨色锦袍一角微不可察的动了动。
见此情景,纮玉和小顾将军的心尖都跟着颤了。
殿下是大楚唯一的继承人,天资优异,自幼近乎自虐般长大,就为了做好储君之位,不负江山,不负百姓。若是殿下因为阮姑娘而……
“几时了?”太子缓缓睁开了眼。
小顾将军思绪被打乱,鼻尖一酸,哽咽道:“殿下,已是子时了。”
太子似是想起什么事儿一般,挣扎着要起来。
几个太医急忙跪在榻前,为首的许太医磕下头:“殿下内里虚亏,眼下醒来已是万幸,不可再轻易挪动啊!”
其余太医附议:“殿下三思,三思啊!”
“滚开。”榻上人冷冷一句,却是有气无力。
阮菱眼眶通红,想上前去扶着他,可她却碰不见裴澜。
太子一把抓过架子上的外袍,紧接着便朝外走去。
纮玉和小顾将军见他意已定,即刻拿剑紧跟其上。
寂静的黑夜里,一条小巷口里突然驶出一辆马车,驭马的人技术奇佳,不一会儿便来到了城门口。
守城军手持□□将其拦住:“放肆!城门已关,如此遮掩,来者何人?”
马车里沈从染抱着阮妗,牙关紧咬,一双美眸紧紧看着窗外。
阮妗被蒙住了眼睛,声音都在颤抖:“母亲,咱们能出去么?”
沈从染忙叫她不要出声。
一旁的阮菱,随着他们飘到了城门口。透过车帘,她清晰的看见“死去”的母亲和妹妹,心中一片震惊。
她们竟然没死?
马车上的侍卫掏出令牌,试图恐吓:“我乃奉太子之命出城,你们岂敢拦我?”
“放屁!”守城军持枪“嗖”的一下把那牌子挑落在地上,踩了一脚,脸色不屑:“子时开城门?你奉太子之命,我还奉圣人之命的!”
“混账,竟敢对殿下不敬!”侍卫大怒。
守城头领回头吆喝一声:“装神弄鬼。来人,把这刺客给我抓起来!”
他啐了一口,脸色横肉尽现,唇边冷哼:“我倒是要看看,你这马车里的,究竟是何物?!”
侍卫抽出长剑,作迎战之势。
车厢内,沈从染的一颗心紧紧揪在一起。她们是罪臣家眷,若是被发现了……她尚且还好,一条烂命,给就给了。可是妗儿,妗儿她才多大啊?!
沈从染脸颊划过一颗泪水。
怀里的阮妗仰起头,轻声道:“娘亲,你怎么哭了呀?”
外头观察这一切的阮菱,无力蹲在了地上,脸上满是泪水。
两方僵持之际,一阵辚辚之声骤然响起。月华下,一辆黑盖的马车停到了面前。
小顾将军跳下马车,亮出了东宫的腰牌。
守城侍卫顿时俯身作揖:“不知太子殿下驾到,属下无知。”
“开城门。”马车里传来一道淡淡的声音。
冰冷,寡淡,却带着浓浓的威压。
那一是一个久居上位者的魄力,让人听见便想跪下臣服。
守城侍卫□□跌在了地上,不住点头:“是,殿下,属下这就,这就去开城门!”
伴随着木头划过地面的声音,巍峨高大的城门缓缓打开。
阮菱盯着那马车,借着开城门的功夫,她分明听到了几声细微的咳嗽声。
她深吸了一口气,刚刚那一句简短的开城门,他一定压了好久,才没忍住咳嗽露怯吧。
两辆马车顺利出了城。
沈从染携着阮妗下车拜谢,太子微抬手,淡声道不必。
“殿下大恩大德,沈氏无以为报。”沈从染几度哽咽,躬身行礼道。
太子刚欲开口却又俯身,重重咳了好几声,纮玉急忙递上绢帕。
太子捂着帕子又咳了几声,松开之间,殷红的血珠迅速沾红了巾帕。
他黑眸染上抹血红,兀自把帕子攥在了手心。他道:“孤没能护住菱菱,已是后悔万分。她生前最在意的便是二位,孤义不容辞。”
提起阮菱,沈从染脸上一片哀色,身子微微颤抖:“我的菱儿,她命实在太苦了。可是,她能得殿下如此相待,也不枉你们认识一场。”
太子神色平静,声音却带着浓浓的悲伤:“在孤心里,早把菱菱视为妻子。您不必如此介意。”
阮菱站在一旁,眼眸痴恋的看着裴澜,泪水溢满了眼眶而不自知。
她颤抖着抬起手,想摸一摸他的脸,想唤一声她就在这,就站在你的眼前。
可细白如玉的手猛然穿过,却什么都抓不住。
阮菱身体一阵发寒,无力的蜷缩着蹲下。
那股酸楚的疼痛自五脏肺腑蔓延,她痛苦的闭上眼,已分不清自己眼下是处在前世,还是今生。
最后的最后,太子一行目送着沈从染母女平安出城。
“回吧。”太子平静道了句,遂转身朝里走。
霜白的月华,把他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纮玉和小顾将军相视了一眼,内心发出同样的感慨。
那一身矜贵华美的衣袍,明明绣着世间最尊贵的模样。
可他们却觉得,殿下好孤独啊。
自那日送沈氏母女出城后,太子仿佛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一样,正常与大臣们议政,批折子,骑射。
正常的仿佛不能再正常一样。
文臣们纷纷感慨自己做得对,不过是死了一个祸水而已,没有那妖孽外室迷惑殿下圣心,殿下如今处事决断间,越发像一位帝王了。
旁人不知,可纮玉和小顾将军却是知道的。现如今的东宫,就是一个空壳子。殿下夜夜宿在梨苑,压根不会睡在东宫。
这日议完政事,已是亥时末刻。
纮玉端着杯热茶进来,见太子站在窗边疲惫的揉着眉心,胸腔顿时不落忍,他犹豫道:“殿下,要不今夜就歇在长定殿吧,明日一早还要上朝……”
“备车。”
纮玉还欲再劝,男人已经朝外走去了。
梨苑,夜色如水,院子里黑漆漆的,唯有廊下几盏引路灯屋子亮着。
太子缓步进了屋,点燃了灯盏。暖黄色的光晕团团晕染开来,屋子里顿时有了生气。
他给自己斟了杯酒,一盏下肚,那双清冷的双眼染上了几许迷离之色。
太子一瞬不瞬的看着堂前挂着的画像,手中无意识的揉搓着酒杯。
“裴郎,不要再喝了。”阮菱想要劝他。
太子怔怔出了好一会儿神,干脆举起酒盅一饮而尽。
阮菱呼吸一滞。
“菱儿,你来了。”太子站起身,食指去触碰那画上女子的容颜,低低道。
一阵微风拂过窗牖,帷幔飞扬,空气中泛着梨花淡淡的甜香。像是有什么经过一样,转瞬又落为平静。
“今日是你生辰。”太子自顾自道。
“大臣们好聒噪,听了一日,孤甚是心烦,疲惫至极。可想着你生辰,孤不能不来。”
太子眼眸润了润,狭长的眼尾一片赤红,他哽咽道:“菱儿,是不是生气了?”
夜华流转,满室寂静。那个楚朝最尊贵的太子不可抑制的红了眼眶。
“菱儿。”
低哑的声音像是被酒浸泡过,沙哑的不成样子:“孤很想你……”
一旁的阮菱从背后抱住他,感受着那抹虚无的冰凉,一串泪水划过脸蛋。
她闭上眼,心酸哭道:“裴郎。”
寒来暑往,日复一日,阮菱就这样陪在他身边。
白日里,他是那个沉稳果决的太子殿下,可到了夜里,那个男人褪去华服,却跪在寝殿内佛堂菩萨下,一遍一遍祈祷。
天下间,只拜圣人和先皇后的太子殿下,对着菩萨一遍又一遍的磕头。
窗牖被风吹开,蜡烛忽明忽灭,暖黄色的阴影下,男人薄唇紧抿成一道直线。
菱菱,孤不想与你就此缘尽。
孤想求一个来生,能和你重新来过。
——
眨眼就来到了圣人驾崩那一日。
七日国丧后,新帝继位,尊号宣景,年二十七。
裴澜自出生便是太子,这些年来政绩斐然,公务勤勉,谏院的大夫们找不到错处,便天天上折子催促圣人早日立后。
“国无国母,妇孺不安。若民间男子皆以陛下为楷模,长此以往,岂非天亡我大楚。”
“望陛下尽早立后!”
一道折子如此,道道折子如此。看到最后,宣景皇帝的眉头几乎是拧成了一起。
身侧的阮菱替他倒了杯茶,柔声道:“裴郎,既如此,便立一个皇后吧。菱儿不想看你一个孤独了。”
微风拂过,桌上的茶杯纹丝未动。
素来不辨喜怒的宣景皇帝脸色越来越黑,最后竟是摔了折子,大步出了书房。
纮玉和小顾将军进来收拾折子,看见那一句句立后,脸色变顿时尴尬下来。
这群大臣疯了吗?
陛下的逆鳞也可触碰,这简直是在找死。
一月来,谏院的大臣轮番遭贬斥,可他们竟越挫越勇,干脆跪到福宁殿门前,口口声声宣着陛下一日不立后,他们就一日跪在这儿。
“你们,你们好大的胆子!”
年轻的新帝推开门,一脸怒色。
为首的宋大夫磕头下去,高声宣:“请陛下立后!”
随后,一阵此起彼伏的声音接连不断。
“请陛下立后!”
“请陛下立后!”
裴澜胸膛不住起伏着,沉着脸:“好,这是你们自己求的,怪不得朕。”
宋大夫长跪不起:“圣人英明!”
翌日,一道封后的旨意晓谕东京城上下。
“奉天承运,圣人诏曰,封已故长平侯嫡四女阮氏为皇后。”
寥寥几笔,却写尽了天大的笑话。
文臣之间一片哗然,这怎么可能?封一个已故之人为皇后,还是那曾经最见不得人的外室?
一朝皇后,尊贵国母,怎可让一贱人当得?
朝野哗然动荡,皇帝与臣子之间离心离德。恰逢突厥来袭,攻势汹汹,楚朝一时之间处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裴澜吩咐恒王摄政,荣亲王裴止和丞相谢延为辅,自己便领兵五十万,御驾亲征。
出征的前一夜,裴澜在院子里轻轻擦拭着宝剑。一下,又一下,动作轻缓,极尽温柔。
半晌,他抬眸看了眼月光,透过那柔软洁白的明月,他仿佛看见了什么一样,轻轻笑了。
菱菱,离开东京城,再没人能将你我分开了。
往后与突厥战斗的无数个日夜,裴澜数次死里逃生。几次受了重伤,昏迷不醒。
如此过了三年,楚军才班师回朝。
皇帝御驾亲征,守护国土,至此让那些文臣闭上了嘴。再无人敢说圣人的发妻曾是外室,再无人敢劝圣人立后。
冬日,大业宫一片银装素裹,美的不像是凡间一样。
福宁殿外,一片森然的白,与那落雪的白,形成鲜明的对比。
王公大臣,皇亲国戚跪了一地。
裴恒、裴止、谢延、纮玉、顾忍……一个个熟悉的身影皆跪在福宁殿门外,如出一辙的是,他们脸上的神情都悲痛欲绝。
宣景皇帝于一个时辰前,崩。
龙榻上,阮菱伏在裴澜榻前,一双美眸哭得通红,她攥着他的手,感知不到冰凉一般,低低抽噎着。
她清楚的记得,他弥留之际曾自言自语。
“菱菱,孤做了一个梦,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你先是成了朕的太子妃,继而又成了朕的皇后。你为朕诞下了两个孩子,男孩名唤瑾言,女孩名唤灵鸢。瑾言随了朕,处事沉稳,心怀天下,是个难得的储君人选。灵鸢像你,小小年纪便美貌动人,朕日夜忧心,生怕她被哪家儿郎惦记去。”
话到最后,满头白发的宣景皇帝眼角划过一抹泪。似是解脱,似是放下重负,他轻轻的,缓缓道:“菱菱别怕,朕来陪你。”
“裴郎!”
“裴郎!”那股撕心裂肺的痛苦蔓延全身,阮菱忍不住放声大喊。
她拼命挣扎着,身子因痛苦而震颤着,半梦半醒间,她听见耳旁有人呼唤:“我在。”
阮菱猛地睁开眼睛。
入目处一片暖黄色的温馨,男人坐在榻前,此刻正扶着她的肩膀,眉眼关切。
不远处,瑾言正在写字,矮几旁,灵鸢捧着小宋枳刚送给她的金色蛐蛐,粉粉的小胖脸上写满了专注。
满是安静,阮菱眼神颤了颤,怔怔的说不出话。
裴澜注意到她额头上虚汗,替她擦了擦,声音不经意道:“可是梦魇了?”
看着眼前男人熟悉的轮廓,她只觉得跨越了两世。阮菱下意识咽了咽,惊觉喉咙冰凉一片。
“裴郎。”阮菱眉眼舒展,轻轻柔柔的声音唤道。
“我在。”
阮菱揪着袖子,似是听不真切般,又唤了一声:“裴郎。”
“嗯?”男人低垂着眉眼,食指缠绕着她一缕秀发,把玩着。
阮菱倾身凑过,唇瓣轻轻啄吻了吻他的脖颈,在心里默默念道。
谢谢你没放弃,给我的这个来生。
不远处,裴瑾言写完字,顿时扬起字帖,喊道:“娘亲!你快来看我写的字好不好看!”
裴灵鸢一看,顿时站起身,矮矮胖胖的小短腿吨了吨,撅起唇:“不要,娘亲来看灵鸢的蛐蛐,可可爱啦!”
女儿一噘嘴,裴澜心尖都颤了。
他睨了眼裴瑾言,明明什么都没说,裴瑾言顿时就蔫了。
这位少年太子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最怕他的父亲。
阮菱抿唇笑了,冲裴瑾言招手:“来娘亲这儿。”
裴瑾言小脸顿时又挤满了笑容,朝这边走去。裴灵鸢一看,“蹬蹬蹬”抬着小胖腿也冲过来了,她张开双臂:“要父皇抱抱!”
深夜里,福宁殿里一时充满了欢声笑语。
烛光下,阮菱看着夫君在侧,儿女饶膝,回觉梦中凄凉景象,顿时觉得——
这一生,终于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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