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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荆十三娘
唐末,浙江温州有个进士,名叫赵中立,慷慨重义,性喜结交朋友。有一次到苏州,在支山禅院借住。有一位很有钱的女商荆十三娘,正在庙里为亡夫做法事,到赵中立后,很爱慕他。两个人就同居了,俨若夫妇,一起到扬州去。赵中立对待朋友十分豪爽,出手阔绰,花了荆十三娘不少资财。十三娘心爱郎君,也不以为意。
赵中立在扬州有个朋友李正郎。李有个弟弟,排行第三十九。李三十九郎在风月场中结识了个妓女,两人互相爱恋。可是这妓女的父母贪慕权势钱财,强将女儿拿去送给诸葛殷。
当时扬州归大将高骈管辖。高骈迷信神仙,在他左右用事的方士,除了吕用之和张守一外,还有个诸葛殷。《资治通鉴》中描写高骈和诸葛殷相处的情形,很是生动有趣:
“殷始自鄱阳来,用之先言于骈曰:‘玉皇以公职事繁重,辍左右尊神一人,佐公为理,公善遇之;欲其久留,亦可縻以人间重职。’明日,殷谒见,诡辩风生,骈以为神,补盐铁剧职。骈严洁,甥侄辈未尝得接坐。殷病风疽,搔扪不替手,脓血满爪,骈独与之同席促膝,传杯器而食。左右以为言,骈曰:‘神仙以此试人耳!’骈有畜犬,闻其腥秽,多来近之。骈怪之,殷笑曰:‘殷尝于玉枸见之,别来数百年,犹相识。’”
这诸葛殷管扬州的盐铁税务,自然权大钱多。李三十九郎无法与之相抗,极为悲哀,又怕诸葛殷加祸,只有暗自饮泣。有一次偶然和荆十三娘谈起这件事。
荆十三娘道:“这是小事一桩,不必难过,我来给你办好了。你先过江去,六月六日正午,在润州(镇江)北固山等我便了。”
李三十九郎依时在北固山下相候,只见荆十三娘负了一个大布袋而来。打开布袋,李的爱妓跳了出来,还有两个人头,却是那妓女的父母。
后来荆十三娘和赵中立同回浙江,后事如何,便不知道了。
这故事出《北梦琐言》。打开布袋,跳出来的是自己心爱的靓女,倒像是外国杂志中常见的漫画题材:圣诞老人打开布袋,取出个美女来做圣诞礼物。
11、红线
《红线传》是唐末袁郊所作《甘泽谣》九则故事中最精采的一则。
袁郊在昭宗朝做翰林学士和虢州刺史,曾和温庭筠唱和。《红线传》在《唐代丛书》作杨巨源作。但《甘泽谣》中其他各则故事的文体及思想风格,和《红线传》什为相似,相信此文当为袁郊所作。当时安史大乱之馀,藩镇间又攻伐不休,兵连祸结,民不聊生。郑振铎说此文作于咸通戊子(公元八六八年)。该年庞勋作乱,震动天下。袁郊此文当是反映了人民对和平的想望。
故事中的两个节度使薛嵩和田承嗣,本来都是安禄山部下的大将,安禄山死后,属史思明,后来投降唐室而得为节度使,其实都是反覆无常的武人。
红线当时十九岁,不但身具异术,而且“善弹阮咸,又通经史”,是个文武全才的侠女,其他的剑侠故事中少有这样的人物。《红线传》所以流传得这么广,或许是由于她用一种巧妙而神奇的行动来消弭了一场兵灾,正合于一般中国人“大事化小事,小事化无事”的理想。
唐人一般传奇都是用散文写的,但《红线传》中杂以若干晶莹如珠玉的骈文,另有一股特殊的光彩。
文中描写红线出发时的神态装束很是细腻,在一件重大的行动之前,先将主角描述一番:“乃入闱房,饰其行具,梳乌蛮髻,贯金雀钗,衣紫绣短袍,系青丝轻履,胸前佩龙文匕首,额上书太乙神名,再拜而行,倏忽不见。”
盗金合的经过,由她以第一人称向薛嵩口述,也和一般传奇中第三人称的写法不同。她叙述田承嗣寝帐内外的情形:“闻外宅儿止于房廊,睡声雷动;见中军卒步于庭下,传叫风生……时则蜡炬烟微,炉香烬委。侍人四布,兵仗森罗。或头触屏风,鼾而嚲者,或手持巾拂,寝而伸者。”(附录中的文字经与《太平广记》校录,与传本微有不同,这一类传奇小说多经传钞,并无定本。)似乎是一连串动中有静、静中有动的电影镜头。她盗金合离开魏城后,将行二百里,“见铜台高揭,漳水东流。晨飙动野,斜月在林。”十七个字写出了一幅壮丽的画面。
红线叙述生前本为男子,因医死了一个孕妇而转世为女子,这一节是全文的败笔。转世投胎的观念特别为袁郊所喜,《甘泽谣》另一则故事《圆观》也写此事。那自然都是佛教的观念。《甘泽谣》的书名相当奇怪。据袁郊所记,他写这几则短篇故事时,连日大雨,当地乾旱已久,甘霖沛降,人民喜而普说故事,故事奇妙而喜气洋洋。
结尾飘逸有致。红线告辞时,薛嵩“广为饯别,悉集宾僚,夜宴中堂。嵩以歌送红线酒,请座客冷朝阳为词,词曰:‘采菱歌怨木兰舟,送客魂消百尺楼,还似洛妃乘雾去,碧天无际水空流。’歌竟,嵩不胜其悲。红线拜且泣,因伪醉离席,遂亡所在。”这段文字既豪迈而又缠绵,有英雄之气,儿女之意,明灭隐约,馀韵不尽,是武侠小说的上乘片段。(凡影视编剧人喜添蛇足,不懂艺术中含蓄之道者,宜连读本文结尾一百次,然后静思一百天;如仍无效,请读钱起《省试湘灵鼓瑟》诗结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一千遍,然后静思三月。如仍无效,只好设法改行了。如何改行?或作场记、或搬道具,相貌俊美者可作大明星。电影、电视中行当什多,慢慢转换可也。)
附录红线
唐潞州节度使薛嵩家青衣红线者,善弹阮咸,又通经史,嵩乃俾其掌笺表,号曰内记室。时军中大宴,红线谓嵩曰:“羯鼓之声颇什悲切,其击者必有事也。”嵩素晓音律,曰:“如汝所言。”乃召而问之,云:“某妻昨夜身亡,不敢求假。”嵩遽放归。时至德之后,两河未宁,初置昭义军,以涂阳为镇,命嵩固守,控压山东。杀伤之馀,军府草创。朝廷命嵩女嫁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男,又遣嵩男娶滑毫节度使令狐章女。三镇交为姻娅,使日浃往来。而田承嗣常患肺气,遇夏增剧。每曰:“我若移镇山东,纳其凉冷,可延数年之命。”乃募军中武勇十倍者得三千人,号外宅男,而厚其恤养。常令三百人夜直州宅,卜选良日,将并潞州。
嵩闻之,日夕忧闷,咄咄自语,计无所出。时夜漏方深,辕门已闭,策杖庭际,唯红线从焉。红线曰:“主自一月,不遑寝食。意有所属,岂非邻境乎?”嵩曰:“事系安危,非汝所能料。”红线曰:“某诚贱品,亦能解主忧者。”嵩乃具告其事,曰:“我承祖父遗业,受国家重恩,一旦失其疆土,即数百年勋伐尽矣。”红线曰:“此易与耳。不足劳主忧焉。暂放某一到魏郡,观其形势,觇其有无。今一更首途,二更可以复命。请先定一走马使,具寒暄书,其他则待某却回也。”嵩大惊曰:“不知汝是异人,我之暗也。然事若不济,反速其祸,奈何?”红线二“某之此行,无不济者。”
乃入闱房,饰其行具。梳乌蛮髻,贯金雀钗,衣紫绣短袍,系青丝轻履。胸前佩龙文匕首,额上书太乙神名。再拜而行,倏忽不见。
嵩乃返身闭户,背烛危坐。常时饮酒,不过数合,是夕举觞,十馀不醉。忽闻晓角吟风,一叶坠露,惊而起问,即红线回矣。嵩喜而慰劳,曰:“事谐否?”红线对曰:“幸不辱命。”又问曰:“无伤杀否?”曰:“不至是。但取牀头金合为信耳。”
又曰:“某子夜前二刻,即达魏城,凡历数门,遂及寝所。闻外宅男止于房廊,睡声雷动。见中军卒步于庭庑,传呼风生。乃发其左扉,抵其寝帐。见田亲家翁止于帐内,鼓趺酣眠,头枕文犀,髻包黄縠,枕前露一七星剑。剑前仰开一金合,合内书生身甲子与北斗神名。复以名香美珠,散覆其上。扬威玉帐,坦其心豁于生前,熟寝兰堂,不觉命悬于手下。宁劳擒纵,只益伤嗟。时则蜡炬烟微,炉香烬委,侍人四布,兵仗森罗。或头触屏风,鼾而嚲者;或手持巾拂,寝而伸者。某乃拔其簪珥,褰其襦裳,如病如酲,皆不能寤;遂持金合以归。既出魏城西门,将刖百里,见铜台高揭,漳水东注,晨飙动野,斜月在林。忧往喜还,顿忘于行役;感知酬德,聊副于依归。所以夜漏三时,往返七百里;入危邦,经五六城;冀减主忧,敢言劳苦?”
嵩乃发使遗田承嗣书曰:“昨夜有客从魏中来,云:自元帅牀头获一金合,不敢留驻,谨却封纳。”专使星驰,夜半方到。见搜捕金合,一军忧疑。
使者以马挝扣门,非时请见。承嗣遽出,使者乃以金合授之。捧承之时,惊怛绝倒。遂留使者止于宅中,狎以宴私,多其赐赉。明日遣使赍缯帛三万疋,名马二百匹,他物称是,以献于嵩曰:“某之首领,系在恩私。便宜知过自新,不复更贻伊戚。专膺指使,敢议亲姻。彼当奉毂后车,来在麾鞭前马。所置纪纲外宅男者,本防他盗,亦非异图。今并脱其甲裳,放归田亩矣。”
由是一两月内,河北河南,信使交至。而红线辞去。嵩曰:“汝生我家,而今欲安往?又方赖汝,岂可议行?”
红线曰:“某前世本男子,历江湖间,读神农药书,救世人灾患。时里有孕妇,忽患蛊症,某误以芫花酒下之。妇人与腹中二子俱毙。是某一举杀三人。阴律见诛,罚为女子。使身居贱隶,而气禀凡俚,幸生于公家,今十九年矣。身厌罗绮,口穷甘鲜,宠待有加,荣亦什矣。况国家建极,庆且无疆。此辈违天,理当尽弭。昨往魏邦,以示报恩。两地保其城池,万人全其性命,使乱臣知惧,列土谋安。某一妇人,功亦不小。固可赎其前罪,还其本身。便当遁迹尘中,栖心物外,澄清一气,生死长存。”嵩曰:“不然,遗尔千金为居山之所给。”红线曰:“事关杓,安可预谋。”
嵩知不可驻,乃广为饯别;悉集宾客,夜宴中堂。嵩以歌送红线酒,请座客冷朝阳为词。词曰:“采菱歌怨木兰舟,送别魂消百尺楼。还似洛妃乘雾去,碧天无际水空流。”歌毕,嵩不胜悲。红线拜且泣,因伪醉离席,遂亡其所在。(原文完)
12、王敬宏仆
唐文宗皇帝很喜爱一个白玉雕成的枕头,那是德宗朝于阗国所进贡的,雕琢奇巧,是希世之宝,平日放在寝殿的帐中,有一天忽然不见了。皇帝寝殿守卫十分严密,若不是得宠的嫔妃,无人能够进入。寝殿中另外许多珍宝古玩却又一件没失去。
文宗惊骇良久,下诏搜捕偷玉枕的大盗,对近卫大臣和统领禁军的两个中尉(宦官、禁卫军司令员)说:“这不是外来的盗贼,偷枕之人一定在禁宫附近。倘若拿他不到,只怕尚有其他变故。一个枕头给盗去了,也没什么可惜,但你们负责守卫皇宫,非捉到这大盗不可。否则此人在我寝宫中要来便来,要去便去,要这许多侍卫何用?”
众官员惶栗谢罪,请皇帝宽限数日,自当全力缉拿。于是悬下重赏,但一直找不到半点线索。圣旨严切,凡是稍有嫌疑的,一个个都捉去查问,坊曲闾里之间,到处都查到了,却如石沉大海,众官无不发愁。
龙武二蕃将(皇帝亲卫部队中的高级军官)王敬宏身边有一名小仆,年甫十八九岁,神彩俊利,差他去办什么事,无不妥善。有一日,王敬宏和同僚在威远军会宴,他有一侍儿善弹琵琶,众宾客酒酣,请她弹奏,但该处的乐器不合用,那侍儿不肯弹。时已夜深,军门已闭,无法去取她用惯的琵琶,众人都觉失望。小仆道:“要琵琶,我即刻去取来便是。”王敬宏道:“禁鼓一响,军门便锁上了,平时难道你不见吗?怎地胡说八道?”小仆也不多说,退了出去。众将再饮数巡,小仆捧了一只绣囊到来,打开绣囊,便是那个琵琶。座客大喜,侍儿尽心弹奏数曲,清音朗朗,合座尽欢。
从南军到左广来回三十馀里,而且入夜之后,严禁通行,这小仆居然倏忽往来。其时搜捕盗玉枕贼什严,王敬宏心下惊疑不定,生怕皇帝的玉枕便是他偷的。宴罢,第二天早晨回到府中,对小仆道:“你跟我已一年多了,却不知你身手如此矫捷。我听说世上有侠士,难道你就是么?”小仆道:“不是的,只不过我走路特别快些罢了。”
那小仆又道:“小人父母都在四川,年前偶然来到京师,现下想回故乡。蒙将军收养厚待,有一事欲报将军之恩。偷枕者是谁,小人已知,三数日内,当令其伏罪。”
王敬宏道:“这件事非同小可,如果拿不到贼人,不知将累死多少无辜之人。这贼人在那里?能禀报官府、派人去捉拿么?”
小仆道:“那玉枕是田膨郎偷的。他有时在市井之间,有时混入军营,行止无定。此人勇力过人,奔走如风,若不是先将他的脚打断了,那么便有千军万骑前去捉拿,也会给他逃走。再过两晚后,我到望仙门相候,乘机擒拿,当可得手。请将军和小人同去观看。但必须严守秘密,防他得讯后高飞远走。”
其时天旱已久,早晨尘埃极大,车马来往,数步外就见不到人。田膨郎和同伴少年数人,臂挽臂的走入城门。小仆手执击马球的球杖,从门内一杖横扫出来,啪的一声响,打断了田膨郎的左腿。(在现代,便是用高尔夫球棒打人。)
田膨郎摔倒在地,见到小仆,叹道:“我偷了玉枕,什么人都不怕,就只忌你一人。既在这里撞到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将他抬到皇帝亲卫禁军神策军左军和右军之中,田膨郎毫不隐瞒,全部招认。
文宗得报偷枕贼已获,又知是禁军拿获的,当下命将田膨郎提来御前,亲自诘问。田膨郎具直奏陈。文宗道:“这是任侠之流,并非寻常盗贼。”本来拘禁的数百名嫌疑犯,当即都释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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