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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纫鍼女
唐时京城长安有位豪士潘将军,住在光德坊,忘了他本名是什么,外号叫做“潘鹘硉”(“潘胡涂”的意思)。他本来住在湖北襄阳、汉口一带,原是乘船贩货做生意的。有一次船只停泊在江边,有个僧人到船边乞食。潘对他很器重,留他在船上款待了整天,尽力布施。僧人离去时说:“看你的形相器度,和一般商贾很不同。你妻子儿女的相貌也都是享厚福之人。”取了一串玉念珠出来送给他,说:“你好好珍藏。这串玉念珠不但进财,还可使你做官。”
潘做了几年生意,十分发达,后来在禁军的左军中做到将军,在京师造了府第。他深信自己的富贵都是玉念珠带来的,所以对之看得极重,用绣囊盛了,放在一只玉盒之中,供奉在神坛内。每月初一,便取出来对之跪拜。有一天打开玉盒绣囊,这串念珠竟然不见了。但绣囊和玉盒却都并无移动开启的痕迹,其他物品也一件不失。他吓得魂飞天外,以为这是破家失官、大祸临头的朕兆,严加访查追寻,毫无影踪。
潘家的主管和京兆府(首都长安)一个年近八十的老公人王超向来熟识,悄悄向他说起此事,请他设法追查。王超道:“这事可奇怪了。这决不是寻常的盗贼所偷。我想法子替你找找看,是不是能找到就难说了。”
王超有一日经过胜业坊北街,其时春雨初晴,见到一个十七八岁少女,头上梳了三鬟,衣衫褴褛,脚穿木屐,在路旁槐树之下,和军中的少年士兵踢球为戏。士兵们将球踢来,她一脚踢回去,总是将球踢得直飞上天,高达数丈,脚法神妙,什为罕见。闲人纷纷聚观,采声雷动。
王超心下什感诧异,从这少女踢球的脚法劲力看来,必是身负武功,便站在一旁观看。众人踢了良久,兴尽而散。那少女独自一人回去。王超悄悄跟在后面,见她回到胜业坊北门一条短巷的家中。王超向街坊一打听,知她与母亲同居,以做针线过日子。
王超于是找个藉口,设法和她相识,尽力和她结纳。听她说她母亲也姓王,就认那少女作甥女,那少女便叫他舅舅。
那少女家里很穷,与母亲同卧一张土榻,常常没钱买米,一整天也不煮饭,王超时时周济她们。但那少女有时却又突然取出些来自远方的珍异果食送给王超。苏州进贡新产的洞庭橘,除了宰相大臣得皇帝恩赐几只之外,京城中根本见不到。那少女有一次却拿了一只洞庭橘给他,说是有人从皇宫中带出来的。这少女性子十分刚强,说什么就是什么。王超心下很怀疑,但一直不动声色。
这样来往了一年。有一天王超携了酒食,请她母女,闲谈之际说道:“舅舅有件心事想和甥女谈谈,不知可以吗?”那少女道:“深感舅舅的照顾,常恨难以报答。只要甥女力量及得到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王超单刀直入,便道:“潘将军失了一串玉念珠,不知甥女有否听到什么讯息?”那少女微笑道:“我怎么会知道?”
王超听她语气有些松动,又道:“甥女若能想法子觅到,当以财帛重重酬谢。”那少女道:“这事舅舅不可跟别人说起。甥女曾和朋友们打赌闹着玩,将这串念珠取了来,那又不是真的要了他,终于会去归还的,只不过一直没空罢了。明天清早,舅舅到慈恩寺的塔院去等我,我知道有人把念珠寄放在那里。”
王超如期而往,那少女不久便到了。那时寺门刚开,宝塔门却还锁着。那少女道:“等一会你瞧着宝塔罢!”说罢纵身跃起,便如飞鸟般上了宝塔,飞腾直上,越跃越高。她钻入塔中,顷刻间站在宝塔外的相轮之上,手中提着一串念珠,向王超扬了扬,纵身跃下,将念珠交给王超,笑道:“请舅舅拿去还他,财帛什么的,不必提了。”
王超将玉念珠拿去交给潘将军,说起经过。潘将军大喜,备了金玉财帛厚礼,请王超悄悄去送给那少女。可是第二日送礼去时,人去室空,那少女和她母亲早不在了。
冯缄做给事的官时,曾听人说京师多侠客一流人物,待他做了京兆尹(首都市长),向部属打听,王超便说起此事。潘将军对人所说的,也和王超的话相符。(见《剧谈录》)
这个侠女虽然具此身手,却甘于贫穷,并不贪财,以做针线自食其力,盗玉念珠放于塔顶,在皇宫里取几只橘子,衣衫褴褛,足穿木屐而和军中少年们踢球,一派天真烂漫,活泼可喜。
慈恩寺是长安着名大寺,唐高宗为太子时,为纪念母亲文德皇后而建,所以称为慈恩。慈恩寺曾为玄奘所住持,所以玄奘所传的一宗佛教唯识法相宗又称“慈恩宗”。寺中宝塔七级,高三百尺,高宗永徽三年玄奘监建。
17、宣慈寺门子
唐乾符二年,韦昭范应宏词科考试及第,中了进士。他是当时度支使(财政部长)杨严母亲家的一家人。唐代的习惯,中进士后那一场喜庆宴会非常重要,必须尽力铺张,因为此后一生的前途和这次宴会有很大关系。韦昭范为了使得宴会场面豪华,向度支使库借来了不少帐幕器皿。杨严(他的哥哥杨收曾做宰相)还怕不够热闹,又派使库的下属送来许多用具。所以这年三月间在曲江亭子开宴时,排场隆重阔绰,世所少见。这一天另外还有别的进士也在大排筵席,除了宾客云集,长安城中还有不少闲人赶来看热闹。
宾主饮兴方酣,忽然有一少年骑驴而至,神态傲慢,旁若无人,骑着驴子直走到筵席之旁,俯视众人。众宾主既惊且怒,都不知这恶客是何等样人。那少年提起马鞭,挥鞭往侍酒之人头上打去,哈哈大笑,口出污言秽语,粗俗不堪。席上宾主都是文士,眼见这恶客举止粗暴,一时都手足无措。
正尴尬间,旁观的闲人之中忽有一人奋身而出,啪的一声,打了那恶少一记耳光。这一记打得极重,那恶少应声跌下驴子。那人拳打足踢,再夺过他手中的马鞭,鞭如雨下,打了他百馀下。众人欢呼喝采,都来打落水狗,瓦砾乱投,眼见便要将那恶少打死。
正在这时,忽然轧轧声响,紫云楼门打开,几名身穿紫衣的从人奔了出来,大呼:“别打,别打!”又有一名品级什高的太监带了许多随从,骑马来救。
那人挥动鞭子,来一个打一个,鞭上劲力非凡,中者无不立时摔倒。那宦官身上也中了一鞭,吃痛不过,拨转马头便逃,随从左右也都跟着进门。紫云楼门随即关上,再也没人敢出来相救。众宾客大声喝采,但不知这恶少是什么来头,那时候宦官的权势极盛,这人既是宦官一党,再打下去必有大祸,于是便放了那恶少。
大家问那仗义助拳之人:“尊驾是谁?和座中那一位郎君相识,竟肯如此出力相助?”那人道:“小人是宣慈寺的看门人,跟诸位郎君都不相识,只是见这家伙无礼,忍不住便出手了。”众人大为赞叹,纷纷送他钱帛。大家说:“那宦官日后定要报复,须得急速逃走才是。”
后来座中宾客有许多人经过宣慈寺门,那看门人都认得他们,见到了总是恭恭敬敬的行礼。奇怪的是,居然此后一直没听到有人去捉拿追问。(见王定保《唐摭言》)
这故事所写的侠客是一个极平凡的看门人,路见不平、拔拳相助之后,也还是做他的看门人。故事的结尾在平淡之中显得韵味无穷。
18、李龟寿
唐宰相王铎(按:原文本作白敏中,《太平广记》纂修时改为王铎)外放当节度使,于僖宗即位后回朝又当宰相。他为官正直,各处藩镇的请求若是不合理的,必定坚执不予批准,因此得罪了许多节度使。他有读书癖,虽然公事繁冗,每天总是要抽暇读书,在永宁里的府第之中,另外设一间书斋,退朝之后,每在书斋中独处读书,引以为乐。
有一天又到书斋去,只有一头爱犬矮脚狗叫做花鹊的跟在身后。他一推开书房门,花鹊就不住吠叫,咬住他袍角向后拉扯。王铎叱开了花鹊,走进书房。花鹊仰视大吠,越叫越响。他起了疑心,拔出剑来,放在膝上,向天说道:“若有妖魔鬼怪,尽可出来相见。我堂堂大丈夫,难道怕了你鼠辈不成?”刚说完,只见梁间忽有一物坠地,乃是一人。此人头上结了红色带子,身穿短衫,容貌黝黑,身材瘦削,不住向王铎磕头,自称罪该万死。
王铎命他起身,问他姓名,又问为何而来。那人说道:“小人名叫李龟寿,卢龙人氏。有人给了小人很多财物,要小人来对相公不利。小人对相公的盛德很是感动,又为花鹊所惊,难以隐藏。相公若能赦小人之罪,有生之年,当为相公效犬马之劳。”王铎道:“我不杀你便了。”于是命亲信都押衙傅存初录用他。
次日清晨,有一个妇人来到相府门外。这妇人衣衫不整,拖着鞋子,怀中抱了个婴儿,向守门人道:“请你叫李龟寿出来。”李龟寿出来相见,原来是他的妻子。妇人道:“我等你不见回来,昨晚半夜里从蓟州赶来相寻。”于是和李龟寿同在相府居住。蓟州和长安相隔千里(蓟州在河北北部,长安在陕西),这妇人怀抱婴儿,半夜而至,自是奇怪得很了。
王铎死后,李龟寿全家悄然离去,不知所终。(见皇甫枚《三水小牍》)
唐代藩镇跋扈,派遣刺客去行刺宰相的事常常发生。宪宗时宰相武元衡就是给藩镇所派的刺客刺死,裴度也曾遇刺而受重伤。
黄巢造反时,王铎奉命为诸道都统(剿匪总司令),用了个说话漂亮而不会打仗的人做将军,结果大败。朝廷改派高骈做都统,高骈毫无斗志。王铎痛哭流涕,坚决要求再干,于是皇帝又派他当都统。这一次很有成效,四方围堵黄巢,使黄巢不得不退出长安。朝中当权的宦官田令孜怕他功大,罢了他的都统之职,又要他去做节度使。
王铎是世家子弟,生活奢华,又是书呆子脾气,去上任时“侍妾成列,服御鲜华,如承平之态”(《通鉴》)。魏博节度使的儿子乐从训贪他的财宝美女,伏兵相劫,将王铎及他家属从人三百馀人尽数杀死,抢了财物美女,向朝廷呈报说是盗贼干的。朝廷微弱,明知其中缘故,却无可奈何。按照史实,故事主角以白敏中较合。
19、贾人妻
唐时馀干县的县尉王立任期已满,要另调职司,于是到京城长安去等候调派,在长安城大宁里租了一所屋子住。那知道他送上去的文书写错了,给主管长官驳斥下来,不派新职。他着急得很,花钱运动,求人说情,带来的钱尽数使完了,仍如石沉大海,没有下文。他越等越心焦,到后来仆人走了,坐骑卖了,一日三餐也难以周全,沦落异乡,穷愁不堪,每天只好到各处佛寺去乞些残羹冷饭,以资果腹。
有一天乞食归来,路上遇到一个美貌妇人,和他走的是同一方向,有时前,有时后,有时并肩而行,便和她闲谈起来。王立神态庄重,两人谈得颇为投机。王立便邀她到寓所去坐坐,那美妇人也不推辞,就跟他一起去。两人情感愈来愈亲密,当晚那妇人就和他住在一起。
第二天,那妇人道:“官人的生活怎么如此穷困?我住在崇仁里,家里还过得去,你跟我一起去住好么?”王立既爱她美貌温柔,又想跟她同居可以衣食无忧,便道:“我运气不好,狼狈万状。你待我如此厚意,那真令我喜出望外了。却不知你何以为生?”那妇人道:“我丈夫是做生意的,已故世十年了,在长安市上还有一家店铺。我每天早上到店里去做生意,傍晚回家来服侍你。只要我店里每天能赚到三百钱,家用就可够了。官人派差使的文书还没颁发下来,要去和朋友交游活动,也没使费,只要你不嫌弃我,不妨就住在这里,等到冬天部里选官调差,官人再去上任也还不迟。”
王立什为感激,心下暗自庆幸,于是两人就同居在那妇人家里。那妇人治家井井有条,做生意十分能干,对王立更敬爱有加,家里箱笼门户的钥匙,都交了给他。
那妇人早晨去店铺之前,必先将一天的饮食饭菜安排妥贴,傍晚回家,又必带了米肉金钱交给王立,天天如此,从来不缺。王立见她这样辛苦,劝她买个奴仆作帮手,那妇人说用不着,王立也就不加勉强。
两人的日子过得很快乐,过了一年,生了个儿子,那妇人每天中午便回家一次喂奶。
这样同居了两年。有一天,那妇人傍晚回家时神色惨然,向王立道:“我有个大仇人,怨恨彻骨,时日已久,一直要找此人复仇,今日方才得偿所愿,便须即刻离京。官人自请保重。这座住宅是用五百贯钱自置的,屋契藏在屏风之中,房屋和屋内的一切用具资财,尽数都赠给官人。婴儿我无法抱去,他是官人的亲生骨肉,请你日后多多照看。”一面说,一面哭,和他作别。王立竭力挽留,却那里留得住?
一瞥眼间,见那妇人手里提着一个皮囊,囊中所盛,赫然是个人头。王立大惊失色。那妇人微笑道:“不用害怕,这件事与官人无关,不会累到你的。”说着复皮囊,跃墙而出,体态轻盈,有若飞鸟。王立忙开门追出相送,早已人影不见了。
他惆怅愁闷,独在庭中徘徊,忽听到门外那妇人的声音,又回了转来。王立大喜,忙抢出去相迎。那妇人道:“真舍不得那孩子,要再喂他吃一次奶。”抱起孩子让他吃奶,怜惜之情,难以自已,抚爱久之,终于放下孩子别去。王立送了出去,回进房来,举灯揭帐看儿子时,只见满床鲜血,那孩子竟已身首异处。
王立惶骇莫名,通宵不寐,埋葬了孩子后,不敢再在屋中居住,取了财帛,又买了个仆人,出长安城避在附近小县之中,观看动静。
过了许久,竟没听到命案的风声。当年王立终于派到官职,于是将那座住宅变卖了,去上任做官,以后也始终没再听到那妇人的音讯。(出薛用弱《集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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