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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这里不比塞外大漠的干枯，后半月来，多连下细雨，将万屋浸在江南烟水中，要将它柔柔融掉。翘檐垂帘不断，石路潺潺成溪，还以为是住在了河边。京中的长生寺是三重檐，接雨时，从尖顶檐至中圆檐再下檐顺次而落，与旁的屋不同，它整个淋在瀑中，故而人皆送号“三滴水”，这样的“三滴水”京城有很多，多散在清静处，屋子比先朝皆多，只因当今太后是个虔诚崇佛之人。
街头三两行人未得伞，多避在那附近的参树下，京里的树偏那里多，也正因如此，才如此宁淡罢。至于皇宫里头，除了苑阁外，是甚少见树的，多是为了防刺客。这雨洗去了满城聒噪，落得大地一片静，只叫人舒心。沈府里，诸小姐安待太后命人迎入宫，长姐那边更是将每一日衣物皆算好，就连最不起眼的玉饰，都不得两日重戴，她们去的是宫里，可不能让沈府失颜。绫罗曳廊，珠花作响，日夜唤府中歌舞伎相唱，大喜洋府，因人们皆以为，此次送长姐入宫，即正是去化解今年命里犯煞之劫。
老祖母因着下雨有病痛了，府里下人端来所有热炉供她暖被，一时半会儿迈不出门，屋里只听见不停传来“哎唷……”的微吟；府里众小姐的阿父沈太师，近来也是常在早晨后被太后传召，不必多想，定是为了长女为妃一事，但沈太师回来后，会常嘀咕道，“何怕有变，还叫人备好心眼，太后当真多思了。”，有那东宫太后坐镇，此刻沈府上下无人会料到来日如何，纳个妃子，有这般难吗？
与旁人不同，小姐院的沈淑昭，却对雨有万般心有余悸，她此刻闭门不出，更是不愿去听歌伎高声，谁也不知她的遭遇，上一世时，正是在这同样的雨日，沈府把她送进了宫。六月多情生雨，她是该体谅的，但此后不行，一见着，她便忆起了当时，那一日阴雨绵绵，暗无天光，她马车上坐揣银角暖手炉，却仍是冻得发颤，素帘飘动，细雨垂落，石子路一寸接一寸地滑过帘角，绵延不断，仿无尽头。家府前张灯结彩，长街上万众仰目，稚童在大人怀中好奇窥探，高挂于他们头上的明灯，红的，橘的，摇曳不定，喜气洋洋，人们欢声笑言，悄声打量，“阿母，皇上又选妃了！”孩子指着遥远的马车道。
雨点飞至脸上，前世的她纤眉长锁，伸出指尖，将绸帘摁紧，不去听长街小巷上的喧嚣，太后亲自替皇上纳妃，不禁羡煞了京城多少贵门，然而她那时早已清楚，这不只是选妃这般简单，另一层深意是……太后在亲自挑选同萧陈二位权臣作斗争的筹码。她冷笑，是该庆幸太后择了她，而不是烂漫多娇的长姐，还是该叹自己命不好，想要出人头地，就必得先走一趟鬼门关？而后冬至来临，此解也终于落得明了——这里确实是鬼门关，还是先叹自己罢。一个女子，尤其是庶出，想要凭其他来站稳脚跟，只道是没有出路。
因此心中愈发郁结的她，也就在被赐死之时，释了一口气般入了黄泉。
往事渐远去，回至今世，沈淑昭并未让死过一次的忧愁困住自己，她淡淡掀开书卷，捧在牖下长读，一晃，一个雨日又这么过去。婢子进屋后，见她已看了一天，那头大院又开始歌舞，京里头玉雅阁的人排成长龙赶着将大夫人为长女三妹买下的珠花送入府，偏她这里静得不行，毫无要入宫之意，婢子打趣道：“小姐真道是好修性，奴婢瞧北院各个忙成蚂蚁，小姐却纹丝不动，何事皆不备，小姐可还记得明后日要入宫一事？”
“记得又怎样，太后选的，还不是长姐。”她掀过一页。
“小姐怎能这般道？”婢子忙走过来，“小姐孝惊上天，太后会多留意小姐几眼的，只要小姐好生侍奉，且国以孝为天，太后若是将小姐留下来，此佳话可就长流百年了。”
“长姐身负天命，注定要嫁给皇家，我怎敢奢望？你是我婢子，今在这里可道此言，若出去嘴碎，叫人听了像甚么话？”
婢子低头讪道：“奴婢也是替小姐多忧……”
沈淑昭看着她，一丝短暂冷笑过后，待她抬起头来，又恢复成温柔春水。
“这就是你不知了，当今天子何处皆好，唯一不好的，便是身子。我若是入宫作妃，只熬了不到十载就什么都没了，余生只伴青灯，那还不如嫁为君子妻，好好享尽一生。”
婢子道：“二小姐当真这般打算？”
“你是侍奉我多年的人，我怎会瞒你？”
“正是久侍多年，奴婢才觉小姐心性伶俐，看得透深，当朝太后是小姐姑母，不入宫作妃，实在太可惜了。”
“做不成宫妃，就做不成别的？”沈淑昭笑道，“所备不同罢了，太后若要择宫妃，长姐她自有备，太后若要择出谋划策之人，我则有备。”
婢子点头含笑，“还是小姐深谋远虑，奴婢就不多忧了，待七月小姐回来，奴婢会好好收拾屋子，因小姐要随老夫人去桃源轩，奴婢可就有备了。”
沈淑昭摇了摇头，好似在道真是活学活用。
“小姐看了一日书，眼定乏了，奴婢去端热水。”婢子说罢，朝屋外走去。方走，沈淑昭目收尽神色，再不露半分涟漪，她幽幽盯着书卷，一副若有所思。
几时之后，明月悄然爬上半空。
子夜，待得人皆眠去，北院那端廊上传来脚步声，而后是那婢子走了进来，大夫人正对烛火，得了半晌，大夫人听完回禀，才道：“她当真如此？”
“奴婢侍奉二小姐八年了，此言该未作谎。”
烛灭烟升，是风吹熄，大夫人不禁望向牖外，“她倒有自知之明，天子怎会瞧得上庶出，他可是一出生就便是太子。”
“奴婢多言，一个庶女，也不会在宫中掀得什么，老祖宗要她去，夫人不愿还不惹了祖宗不快？不如让二小姐去好了。”
“退下罢。”大夫人揉了揉头穴。这个婢子鞠了一礼，从黑屋中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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