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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天历九六七年十一月的第九天,是首席执政官琳琳以下十多名月之国高级战俘归还本国的日子。
苏珊早早地就带着随从们在花港守侯,然而直到日过天顶,一艘挂了预定信号旗的武兰邦战舰才缓缓驶入港内,直接停在港口中间,放下了几条舢板。
舢板上的划手不紧不慢地摇动着桨橹,岸上的人们却看得着急,大约半炷香的时间过后,舢板总算靠上了码头。
一个,两个,三个,更多,更多,裹着毛毯或大披风的执政官和将军们接连踏上码头的白石板,他们都低着头遮起大半边脸,显然不想让前来迎接的人看清他们的表情。
一名武兰邦的六位校官递给苏珊一张名单,请她清点验收,那样子很专业,与平常的商人交接货物时没有什么区别。
“打了胜仗就可以看不起人么?”苏珊怀着一丁点想砍人的冲动,把这次归还的战俘清点完毕,在名单上签了字,递还那名校官。
“如花般美貌的阁下,祝您愉快,也祝他们愉快。”
武兰邦的校官做和蔼状微笑道,苏珊也送还给她一个假得不能再假的微笑:“谢谢,也祝你愉快,希望你的船返回时不要遇上台风。”
校官的笑容凝固了,回身跳上舢板,恶狠狠地骂起无辜的船员来,舢板飞快地划了回去,比来时快了一倍以上。
“真是垃圾。”苏珊在心里叫道,便走近琳琳、宁成和里铃三位执政官,请他们坐上已经安排好的官家马车返回官邸,至于将军们,自然有家人前来迎接,苏珊只是各问候了他们一句,也就不去影响他们与家人的相聚。
“怎样?坐我的马车吧。”
苏珊执起琳琳的手,想把她接到自己的官邸里,却被满脸忧云的琳琳轻轻挣脱了。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过了今夜也许会好一点,明天我再去找你,不必担心我。”
苏珊楞了一下,却看到一个黑发黑眸的英俊男子正捧着一束白木兰花向琳琳款步走来,她认出那男子就是琳琳说过“对他有好感”的白鸟泉·索额尼,这个白鸟泉曾在苏珊实施“无色玫瑰”行动时动员了自家的商船队随同前往,希望能亲手救出琳琳,而之前,也有人见过琳琳时常与他单独相处,总之,就平常人的理解能力来看,说他和琳琳是情侣关系不算太过分。苏珊只好对琳琳点点头表示理解,放开了她的手,转头去看宁成时,宁成却在他的几个家臣簇拥下急急地跳上黑蓬马车,很快消失在街道拐角处。
倒是里铃在后面悠然地小步慢走,身边满是前来迎接的家臣、使女、仆役,那些人哭着叫着,争先恐后地表达他们对主人的思念和忠诚,里铃裹着条绿丝绒的大披风,走一步就伸一次手让家人亲吻,依然满是大家小姐的高贵模样,似乎被俘的经历对她来说与一次长途旅行没有根本的区别。
“算了,想必她不需要我的安慰,可能还会反过来被她安慰,那个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忧愁的大姐,算了。”
苏珊想道,就只上去和里铃打了个招呼,便领着自己的随从,上了马车,径直返回自己的次席执政官官邸。
妮尔娜在车中问道:“琳琳大人心情很不好,今晚要不要去看她?”
“不必了,她说她需要安静。”
“那么,宁成大人呢?今天他都没跟你说话,会不会出什么事?”
苏珊点了点妮尔娜的小脸:“笨蛋,宁成大人可比我大六岁,应该不会因为这种程度的挫折就抬不起头来了,给他一点时间,他很快就能恢复,不会有事的。”
“话是这么说,如果你去看看他的话,也许他可以恢复得快一点……”
“先等一等吧,希望他能靠自己的力量振作起来,实在不行,我再去试试……”
苏珊虽然表面上说得很轻松,心里还是放不下,下午与妮尔娜用木刀对练时一直心神不定,竟被妮尔娜砍中护颈不下十次,惹得妮尔娜叫起来:“珊姐,这样可不行,以后还怎么跟人打?”
“以后就靠你了。”
苏珊应道,心里想的却是“以后可不可以不杀人”这种禁忌的问题。
晚饭前,苏珊又想到一件事情:“对了,今天没有看见乌特马斯大人,那个老爷爷,不是最喜欢参加迎接欢送仪式的么?”
想归想,饭还是要吃,因为还在担心琳琳和宁成,没什么胃口的苏珊也就吃了一个奶油浇蜂蜜面包、一只烤乳鸽、一整大盘蔬菜沙拉和半大碗水果杂烩酿,喝了两小杯葡萄酒和半碗奶油白菜汤——只有她平时饭量的一半。
被月都数一数二的漂亮小姐惦记着的元老院院长乌特马斯·罗塞里大人此时却在逃亡,和自己的私生子兼次席辅佐官西罗卡·佩米索一起,由五六个贴身侍卫保护,举着火把跌跌撞撞地奔跑在一条暗黑潮湿的地道中。人类的叫喊声在狭窄的墙壁间硬生生地回响,遮掩了地道顶上的水滴不断坠入地面积水的柔和声响——原本安静得几乎死去的地道里只有这声音曾经主宰空气。
“昆沙门,你这条死狗,咬主人的疯狗,等着被活活烧烂吧!”
“大人,请不要大声喊叫,恐怕会被对方听到……”
“是啊,大人,请暂且忍耐,我们刚刚把体形您相似的阿切里管家杀掉后套上您的衣服,手上放了您的拐杖,在他脸上浇了火毒油,又放火烧了房子,昆沙门的人发现后一定会以为您已经死了,我们可以趁机逃出城去……”
“不能逃,昆沙门一定封锁了城门,现在出去反而很可能被抓住,我们先在地道尽头的密室里躲藏一段时间,看看今后的形势再做打算,我就不信,没有我主持大局,昆沙门能做出什么大事业来!”
“明白了,我们永远追随大人,小心墙,这里太黑了……”
“混蛋,谁踩了我的脚!”
“对不起,大人,哎,后面的,不要推……”
“大人,请快一点,我们要关上这道石门……”
“……”
短暂的嘈杂之后,地道里恢复了毫无生气的,接近永恒的,死一般的静谧。
当苏珊在阳台上看到元老院院长官邸方向跃动的红光时,她的官邸已经被数百名头盔上裹着白巾的兵士包围了,但他们没有发动攻击,似乎在等待命令,又似乎早有安排。更多的兵士擎着火把冲向首席执政官官邸,火的洪流在大道上滚滚流动,伴随而来的是杂乱的马嘶人叫声,兵刃的撞击声和火枪的射击声,把这原本宁静的无月之夜变得生气勃勃。
“拿我的铠甲来!”
虽然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苏珊还是决定先武装起来,眼前的事态正散发出浓烈的危险气息,任何一个头脑情清醒的人都应该能察觉到,并开始进行基本的防范。
妮尔娜和帕里克动作麻利地取来苏珊的全套甲胄,这套依然崭新漂亮的甲胄只在南海兰岛海战中使用过一次。当时,一发火枪弹穿透了护腿,打进苏珊的小腿肚上,导致苏珊从战舰护墙上坠落,昏迷不醒七天之久,随后打造这套甲胄的工匠新制作了一副护腿,送到次席执政官官邸,不收分文酬金,这还是苏珊前往芳草国参加谈判前的事情。
在妮尔娜的帮助下,苏珊很快穿戴完毕,挎上一把名匠打造的长佩刀,手里握了点上火绳的火枪,召来官邸里的的大部分侍卫,要他们作好准备,随时突围出去。这时外面有人叫喊起来:“请苏珊大人不要走出官邸,奉昆沙门大人之命,我们从现在开始负责保护官邸,在接到新命令之前,我们奉命射杀任何企图离开官邸的人。”
一名靠窗的侍卫贴着玻璃看出去,发现了什么,转过头叫道:“是二级校官阿加里罗,第一训练营的主官,我认得他!啊,他旁边的是我家对门那个歪嘴西巴苏,都是自己人啊!”
正在穿戴甲衣的侍卫队长妮尔娜听到这话,走过去用刀鞘末端敲了敲那年轻的侍卫,凶起脸叫道:“什么自己人,他们要对苏珊大人不利哪!你怎么一点自觉都没有!快去拿弓箭来,必要时射死你家对门那个歪什么苏。”
苏珊听清楚了下面的喊叫声,先在心中说道:“原来是昆沙门?那个秃子?他的胆子也真够大……管他是谁,下了这种命令,一定就是叛乱无疑,既然如此,决不能留在这里等死,无论如何也要冲出去。”
“诸位,我们面临一场叛乱,”苏珊跳上一张桌子,双手还端着火枪,“昆沙门已经公然暴露了他的野心,我们不能在这里等待,等待成为尸体或俘虏,准备杀出去了!跟我来就是!”
苏珊举起手中的火枪,朝最近的玻璃窗放了一枪,枪声伴随清脆的玻璃破碎声惹得外面的叛军一阵骚动,苏珊面前三四十名全副武装的侍卫看到这表露决心的举动,都振臂呼喊起来,但是,从那些缺乏热情的声音里透露出这样的信息:即使他们平时多么尊重官邸里这位美丽勇武的次席执政官,面对眼前这种混乱而危险万分的局势,各种私心杂念涌上心头的人们不是很情愿冒险冲出去,大多数人希望留在府邸里,坐等局势明朗。毕竟,这些人不是苏珊的直属家臣,他们只不过偶然分在了苏珊的官邸里充当侍卫,没有理由要他们不顾一切的出去与同属官军的兵士们拼命。
但是,苏珊没有闲暇也不情愿去了解这些人的心理,她不能容忍被那个丑陋的秃子困在府邸里,然后由其俘获的可耻未来,更不能容忍那个平时猥琐不堪的原雇佣兵头领在都城里任意妄为,伤害她的朋友。
“杀出去,冲去琳琳、宁成和里铃的官邸,与大家汇合后一起出城去,驻进地势险要防备严密的斯兰克府,再做其他打算!”
仓促间作出这个决定后,苏珊就想要立即实行,她扫视了一圈左右,看到帕里克、妮尔娜已经武装完毕,侍卫们也都在表面上显出了高昂的士气。在侍卫们后面,按照福兰克家习惯平常亦练习武艺的家仆使女们也都披挂了最简单的甲衣,执起长矛砍刀,排成了不大整齐的队列。看到这些人,苏珊感到不忍,或者又是有现实的考虑,她不认为这些只学了点皮毛武艺的男女能够与外面全副武装的正规军对抗。苏珊从侍卫们中间走过去,在仆役使女们面前站住,除了宁成新赠给她的鹦鹉驯手尼雅木卡外,他们都是她先后从福兰克府里带出来的,大部分人曾追随过苏珊的养父德兰斯,德兰斯阵亡后不久,所有家人的忠心便迅速转移给了当家的主人苏珊,这忠心如此牢固,远非那些用钱招募来的兵士可以做到。
“阿素,尤妮,菲罗里,尼雅木卡,还有大家,怎么,你们也要战斗么?这太危险了,你们的武艺……”
官邸主管菲罗里,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仆人,手执白腊木柄的长刀向前站了一步,打断了主人的话:““我们即使手无寸铁,也要守护在主人身边,何况我们学过武艺,手中又有兵刃,请允许我们跟随您左右吧,难道您又忍心把我们抛在这里,任由乱兵所害吗?”
苏珊沉默了,她看到瘦长而稍显柔弱的阿素手持一把佩刀,裹着大了整整一圈的鳞片胸甲,样子很可笑,也很可怜。她有看到圆脸而且健壮的尤妮双手握着一根六尺的小长矛,系了三联的腰甲,愤愤地看着她,似乎不能原谅苏珊刚才做出的要他们留下的姿态。
“是啊,我怎么能抛下他们,我怎么这么自私,昆沙门知道我冲出去以后,必然不会放过我的家人吧,甚至是,不会放过任何留下的人。没有办法,只好大家一起,一起冲出去,即使有危险,我也要尽力保护他们。”
苏珊又看了一眼尼雅木卡,这个鹦鹉驯手背着宽大的布袋子,双手握着红漆木柄的长刀,腰带上插了一把老旧的佩刀,没有披甲,眼神出奇地安详,苏珊便忍不住问道:“您怎样,尼雅木卡,武艺练习得如何?”
尼雅木卡微笑着低了头:“在郑家,除了负责养鹦鹉以外,小人还不时陪老爷对练长刀,不是自吹,小人的武艺应该比现在的郑家老爷高出一些。”
“比宁成高出一些的话,那就可以在自卫之外附加着也能保护他人了。”
苏珊想道,向尼雅木卡点了点头,忽然看到他背后的布袋子蠕动起来,便又问道:“尼雅小姐在里面?”
“是,放心,小人会保护好她。”
“拜托了,除此之外,请多照顾阿素,她怕血。”
“是,阿素就交给小人好了。”
向尼雅木卡交代完毕后,苏珊叫过妮尔娜和几名侍卫佐领,草草安排了一下,便将后面已经用白手绢束起来的长发挽成结,抓起已经装填好的那条火枪,领着七八十个男女走下楼,往官邸大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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