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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德三十二年六月六日,庆帝凌庄薨,九皇子凌楚渊即位,改年号为顺延。
即位之初,帝任东厂总督谢渺为辅国大臣,总览朝中事务,谢渺一时风光无二。
顺延元年六月十六日,东厂总督谢渺意图谋反,于府内私藏龙袍传国玉玺等御用之物,帝怒。亲率重兵生擒谢渺于谢府,关押天牢重地,于十日后斩首示众。
阴森的天牢内,一个满身伤痕的人躺在一堆杂乱的草堆上。
那人面容上全是铁具烙伤的印记,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头发上沾满了血迹,散乱在灰白的囚衣上,粗略看去,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
此人正是在东厂、朝堂纵横多年的东厂督主,谢渺。不,如今只是一个阶下囚罢了。
此时是深夜,天牢内的狱卒正处在极其疲惫的状态下,万籁俱静,四周只有从一个个格子间内关押的死囚犯发出的抽吸声。
谢渺眼神空洞的看着眼前的地面。他原以为,辅佐九皇子登基之后,便能为谢家平反,却没想到,最后的最后,自己还是落得了和父亲一样的下场。
谋反?他若是想反,这皇位又与凌楚渊有什么关系?
可笑。
若能重来一次,他定然不会相信那个老奸巨猾,阴险狡诈的九皇子。
破碎的疼痛从被挑断的手脚清晰的传来,谢渺不由自主的闷哼一声。
牢房外却响起若有似无的,木制轮椅在地面碾压的声音,沉闷又压抑。在这安静的天牢之内,显得有些诡异。
随后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响起,谢渺无力地扭头看了一眼牢房门,这一动,浑身的伤口都牵扯起来。
原本混浊的脑海一惊,谢渺不由自主地问出了声:“江姝?!你……咳咳……”
才说了两句话,谢渺就不由自主的咳出了声,散乱的头发被含进嘴里,他无力地咬着牙,忍受着一波一波的疼痛。
江姝将牢房门推开,独自推着轮椅,慢慢的移到了谢渺身边。
轮椅上的女子身着鲜红色嫁衣,一双凤眼熠熠生辉,她看着满身狼狈谢渺,不由自主的,身体微微的颤抖起来。
强自镇定的看着谢渺,江姝此时看起来平静又雍容。
谢渺的咳声渐渐止住,将头歪在墙边,费力地问出声:“你来这里做什么?”还穿成这样?
江姝没有答话,仍旧推着轮椅,在距离谢渺不过一步之遥的时候停下,然后像是松了一口气一般的,整个人从轮椅上滑下来,瘫软在离谢渺不远的地面上。
牢房外点着昏黄的灯,江姝此刻的行为看起来很诡异,那张谢渺从来没有仔细看过的脸上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谢渺没有精力去理会她,只是闭着眼,等着生命一点一点的从身上流逝。
至于江姝,于他而言,原本就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自身难保,有哪里来的精力去管她要做什么。
江姝看着谢渺的眼神中满是心疼,随后撑在地上,双手用力,一点一点的朝谢渺爬了过去。
她这一生,只和谢渺说过一次话。他们之间,从来都是沉默。
谢渺看着江姝的所作所为,不明所以。
天牢的地面上有些粗糙,江姝细嫩的手渐渐被磨破皮,腿动不得,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爬到谢渺身边。
江姝舒了一口气,谢渺身上满是血腥味,还有不明的臭味。江姝像是没有察觉到,自顾自的,捧起谢渺的脚,从怀里拿出伤药来。
靠坐在墙边,细心地给他擦起药来。
谢渺一惊,瞪大眼看着江姝:“你做什么?”
江姝抿着唇,眼中的水迹满的要溢出来,那张从前俊朗的脸上全是还没有消退的烙印,“帮你上药。”
江姝咬着牙答道。
“不必了。都要死了,还擦什么药?”谢渺无力地叹了一口气,看着江姝的眼里满是凌厉,随后正色:“江姝,你怎么进来的?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江姝朝他笑了笑,柔声道:“督公这一生,好像都在把我往外推呢。”
那张清秀的脸上,化着浓艳的妆容,红色嫁衣染上谢渺的血,愈发诡异。江姝手上擦药的动作没有停,“我来了,就没想过要走。”
谢渺无力地闭上眼,轻笑道,“你走不走,又与我何干?”
“你瞧,又把我往外推了。督公,我知道你要死了,我不能为你报仇,所以,”江姝定定的看着那张面目全非的脸,温柔的笑开,脸颊两侧被红艳艳的嫁衣照出嫣红,那张总是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一下子变得生动起来,“督公,我陪你一起死。”
她的声音很轻。江姝说话,好像从来都是这样的,阴郁的,不带有一丝感情的。
她这个人,也是这样的,嫁入督公府两年,从来不曾主动找过谢渺。
安安静静的,存在于某一个角落的江姝,从来没有入过谢渺的眼。
可是谢渺却一下子僵住了身体,就连那双被江姝捧在掌心里,已经没有了知觉的脚,都好像隐隐的发起痛来。
江姝又往谢渺的方向爬了爬,那双生来就没有知觉的腿在地上拖着,最终在谢渺的身侧停下。
“督公。”江姝只是轻声喊了谢渺一声,随后动作轻柔地将谢渺抱进怀里。然后就不再说话,只是睁着眼,看着一身狼藉的谢渺。
女子的清香传入谢渺的鼻中,不甚浓郁,却恰恰掩住了天牢内的腥臭味。到底是经历过大起大落的人,谢渺很快就平静下来,“江姝,你没了我,也能活的很好,我如今已是将死之人,再没有什么能给你的了。”
他并不相信江姝所说的陪他一起死这种话,可他又实在找不出理由去反驳。
清脆的笑声在天牢内响起,江姝展颜,“谢渺。”
她第一次这样叫他,江姝又说,“你是我的夫君。”手轻轻的,将谢渺含在嘴里的乱发拿出来,放在鼻子下,深深地嗅了嗅,江姝嘴角咧开一抹笑。
夫君?谢渺看向江姝,垂下眼,“你只是妾室罢了,何必这样?”
“我喜欢你。”江姝低下头,看着谢渺,一字一句的道。
“……可是,”谢渺将江姝的手拂下,“江姝,你要知道,我不是男人。”
谢渺脸上伤痕交错,江姝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是,都要死了,就让她,再放肆一次吧。
她低下头,吻上了谢渺沾着泥和血的唇,谢渺没有力气去挣扎,身子却僵硬起来,将那张唇上的血迹舔干净,江姝的眼睛一下子弯成了月牙状,“我喜欢你,十几年前就喜欢了。”
谢渺一时说不出话来。他这一生,从未接触过女子。
江姝抱着谢渺,声音轻柔下来,近乎耳语:“谢渺,我陪你死,好不好?”
谢渺没有答话,只是道:“江姝,你怎么进来的,就怎么出去。”……喜欢?一个女子,喜欢一个太监?这种事情,谢渺怎么也不会相信的。
江姝却将谢渺抱得更紧,那双腿就垫在谢渺身下,不知过去多久,那双手渐渐地无力起来,江姝的呼吸也低了下去。
“……谢渺,”江姝俯在他耳边,声音很低很低,“谢督公……我喜欢你好些年了。”
随后声音沉寂下去,江姝瘫软在了谢渺身侧。
嘴角流下一丝殷红的痕迹,伴随着一声闷哼,抱着他的女子再没有了声息。
手从他身侧垂落下去,谢渺挣扎着仰起头看了江姝一眼,费力的将手探到她鼻下。心下一窒,真的……死了。
身边的木质轮椅上垫着厚厚的垫子,谢渺好像看见江姝方才一袭鲜红嫁衣,容颜明媚的推着轮椅,向他的方向靠近。
闭上眼,颓力地靠在江姝身上,“谢谢。”
极轻的一声响在天牢内。
……谢谢你,愿意舍命送我一程。
身后的女子身体软软的,谢渺下意识的就伸手朝她的腿摸去。入手处只是枯瘦的骨头,肉都没有多少。
他这一生,为了谢家,不择手段的爬至高位,可是啊,最后却只是落了个斩首示众的结局。至于江姝……又是何苦。
他娶她不过是,逼不得已罢了。
翌日,行刑的人进入牢房,瞧见谢渺身侧的女子,随手捞起,对着身边的守卫调侃一句:“这东厂督主就是会享受啊,死前还得找个女子来侍候?啧啧,不过这女子长得很是不错呀?”
谢渺心头窜起火来,怒目而视的瞪着眼前的人,吼道:“放下她!”
“哦?谢督主说放下,我就得放下?”那人见谢渺生气了,愈发的肆无忌惮,从前他们没少受东厂的那些阉/狗的气。
极狠一脚踹在谢渺身上,那双奋力抬起想要触碰江姝衣角的手,重重的落在地上,地上蜿蜒起道道血痕。
谢渺朝着江姝爬去……怎么,也得护住她的尸身。一双黑色靴子狠狠地踩在谢渺的手上,头顶传来一声轻笑,带着恨意:“今日,便让奴才们好好地侍候督公吧。”
谢渺疼得皱紧眉头,只能无力的看着江姝被人狠狠地扔在角落,“啧啧,这么好看的人,可惜死了。”
随后粗暴的被人从地上推起,拷上锁链,困在囚车内,游街示众一圈。
鸡蛋烂菜叶甚至还有屎尿一齐被泼在谢渺身上。他的心腹早已被九皇子除尽,不论如何折磨,也不会有人来救他。
日头高照,预示着今天是个好天气。
百姓们在街边骂的起劲,一个一个的义愤填膺。
“阉/狗!”
“东厂走狗!”
“大太监!”
“没根儿的东西!”
“……”
听着耳边的谩骂,谢渺闭上眼,脑中浮现出的,却是江姝说的,“督公,我陪你一起死。”
他想,至少,死前还有一个人,愿意陪着自己一块儿。
也算是,不枉此生。
正午,随着一声“行刑”,刽子手手起刀落。
明艳艳的阳光下,谢渺人头落地。
死前想的是,若是一切可以重来,定然会更加小心谨慎,然后,好好地待那个愿意陪他死的女子。
谢渺总领东厂五年,得罪朝臣无数,众臣子请愿于掖庭,将宦官谢渺尸首悬挂示众,以警后世。
帝允之。
他的尸体,就真的光着被悬挂在菜市场 。整整半个月,来来往往的人,都忍不住去打量传说中的阉人的那处。
自此,被万人唾骂的大太监谢渺,得势时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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