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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听见脚步声整个人都紧张起来,转了半个身子朝楼梯间看回来。
倪澈看清对方的脸,面熟,于是赶鸭子上架地开了口,“你……是有一点睡不着吗?我也是,要不要我陪你聊聊天?”
这姑娘得了尿毒症,住进来是等着换肾的,巧的是恰好她男朋友的肾脏能够和她配型成功,但由于国内严禁非亲属之间的活体器官捐赠,因此为了捐肾给她,她男友前几天刚刚跟她领了结婚证,成了夫妻。
如果倪澈没记错,换肾的手术应该就定在了明天。
这件事在人民医院还小轰动了一下,现代人见惯了“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同林鸟,像她男朋友这样“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的人实在不多了,好多小护士都被感动得一塌糊涂,对这对儿患难小夫妻格外照顾。
姑娘没搭理她,继续警惕地看着她,好像只要倪澈再上前一步,就能将那姑娘隔空挤出窗外去。
“你明天就要手术了是么?是不是觉得有些紧张?”倪澈搜肠刮肚地实在不知道瞎掰点儿什么,“你下来我们慢慢聊好不好?你男朋友那么爱你,要是知道你现在坐在这儿他肯定会特别担心对不对?”
倪澈突然串线地想起了七年前自己坐在窗台上的情景,景澄,你那时会特别担心我吗?
这会儿窗外的那位蜘蛛侠瞥见姑娘的视线又转了过来,赶忙将自己壁虎一样地顺在墙上。心说,倪澈,你知道七年前你坐在窗台上的时候,我被你吓得魂飞魄散到现在都没能归位吗?
姑娘悠悠地说,“就是因为他对我太好了,我不能害他,什么手术都不会百分之百成功对不对,如果我死了,他又少了一个肾,以后让他怎么活?”
“肾移植的成功率还是很高的,你想如果你治好了,你们两个以后都能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这世上有那么多没人疼没人爱的人,都还努力地好好活着,你有个这么爱你的男朋友,你就舍得丢下他一个人去死吗?你想过你拍拍屁股走了,他今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吗?”
窗外的景澄紧紧抓着排水管,满耳朵都是倪澈对自己良心的拷问,小澈,你不是没人疼没人爱的人,我当初也没有拍拍屁股就走了,我该怎么跟你解释才能让你觉得好过一点儿呢?
姑娘的视线又转过来,怔怔地看着倪澈,似乎在以放慢几倍的速度思考她刚刚说话的道理。窗外的景澄趁机又向上攀了一截,一脚踩在仅有三指宽的窄沿儿上,探手过来扒住了六楼的窗框,这个距离已经可以推到轻生者了。
这会儿也不知是哪位患者的家属,抱着个塑料盆出来洗漱,堪堪就留意到了步梯间这边的动静,一张大饼脸贴在门上的窄窗朝里看,看清之后还不忘应景地大叫了一嗓子,塑料盆和里面的牙杯牙刷噼里啪啦飞了一地。
窗台上那位姑娘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一惊吓,她的一条腿又突然被人从外头掀起猛地朝室内推进来,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挣扎了几下,一脚蹬在了刚刚将人推回来的景澄的肩膀上。
倪澈手疾眼快地两步冲过去抓着姑娘的胳膊用力一扯,她整个人就仰面摔在了步梯间的地面上。
随即倪澈探身过去,双手紧紧地抓住了景澄扒住窗框的那只手的手腕。
与此同时,整个人几乎悬空的景澄因为刚刚那一脚失去了重心,脚下一滑踏空了,扒在窗框上的一只手只余下中间三个指尖扣住窗沿,即便是他用力将手指抠出血来,也还是没能对抗得了地心引力。
就在他彻底脱手的一刹那,重力的惯性将瘦弱的倪澈大半个身子都带出了窗外。
倪澈躬起两腿,用力将膝盖卡在暖气管上,两手死死地拉住景澄。她咬着唇说不出话来,也不敢乱动,好像每一个轻微的动作她的身体都能被更多地拉出窗外一截。
“小澈,放手,这个高度掉下去我也不会死的。你不放手就会被我扯下来——”
放屁!不会死你当年为什么吓成那样,骗鬼呢吗?倪澈想挤出一点力气骂他,可惜没成功,她觉得自己的眼泪都要被地心引力给榨出来了。
“去喊人啊,你死的吗?”倪澈从牙缝中挤出来这几个字,趴在地上腿软得站不起来那位姑娘才连滚带爬吱哇乱叫地推开门出去喊人。
她一跑出去,刚刚站在走廊里朝这边张望的也都反应过来,纷纷聚拢。楼下消防警笛呜鸣,闪着红光的消防车开进了院子,医院保安也稀里哗啦地冲了过来。
倪澈感觉到自己的两腿被人拽住的那一刹,除了双手,全身都脱了力。
她身子一松,瞬间就化身成了一根人形麻绳,身高都能被抻长五厘米。
坠在下面的景澄笃地又下降了一段距离,倪澈感觉到自己的两腿硌在窗台上,就快要被折断了。究竟是什么人救援如此不专业啊,救活一个还要顺手车裂一个吗?
她觉得自己的表情肯定难看极了,自己一点儿都不想哭,既不害怕也不难过,但偏偏被眼泪糊住了视线,连近在咫尺的景澄都看不清楚。
所有的感觉都集中在了双手上,她死死地抓着景澄的手腕,像是即便将指头嵌进他的骨肉里也不会松开。
“有绳子吗?”吊在窗外的景澄感觉倪澈已经坚持不住了,自己的手腕却还牢牢地被她抓在手里,任凭什么阎魔鬼怪、大罗神仙也休想从她手里将自己夺走。再拖下去,她不坠楼也会被拉伤。
吓得发懵的围观人群被拨开,两个身穿橙色制服的消防队员终于赶到了。
其中一个迅速在队友身上和暖气管道上拴好安全锁,降到窗外救人。还没等他够到景澄,景澄便伸出另一只手抓住了救援人员的脚踝,将自己的重量转移到对方身上。
“先把她拉回去,小心别弄伤她。”景澄冲着上面大喊。
之前他不敢乱动是怕将倪澈扯出窗外,现在有了着力点,景澄几乎不等那位消防员反应,便蹬着外墙,双手抓着对方的胳膊腿儿攀着这人形悬梯几步站上了窗台。
景澄轻巧地落了地,屈膝跪在地上将靠在消防员怀里瑟瑟发抖的倪澈抱了过来。
倪澈的两条胳膊还保持着笔直前伸的姿势,像个会喘气儿的僵尸,她努力试了几次都弯不回来,好像手臂上的两条神经已经完全脱离的大脑的控制。
直到景澄抬手轻轻捏她的下颌迫使她张嘴,倪澈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口腔里染着腥甜,下唇硬是被她自己给咬出了一道血口子。
身边围着的有病患有同事,大家七嘴八舌的赞颂和关心纷至沓来,倪澈觉得自己这个模样实在是丢人丢大发了,真想两眼一闭直接晕过去。
偏偏景澄还特别手欠地替她拨开了挡在脸上的头发,好像生怕别人认不出来她似的。
景澄轻轻去握她僵硬的双手,慢慢揉开那紧成石头一样的肌肉,“小澈,放松一点,没事了——”
他把她抱起来,跟着两个医护到骨外给倪澈检查伤情。折腾了半天总算确认她的手只是牵拉引起的软组织损伤,没有大碍,休养几天就可以完全恢复。
夜班是没法再继续值了,现在让她往张大的嘴巴里塞一根棉花棒她都未必有准头,更何况是给人做麻醉这种精细动作。
科里领导得到消息也打电话过来慰问,倪澈举着电话哆哆嗦嗦地滑了几次才好不容易把电话接通,刚抬手往耳边一举,手机从手里直接滑到了地上,一块屏幕碎成了蜘蛛网。
她看着破碎的屏幕感觉自己的心也一并碎了,麻蛋的,四千多刚买的新手机,用了还不到一个月,怎么倒起霉来连不喝水都塞牙呢。
“不好意思,那我就先回去了。”倪澈对赶过来接班的朱晖摆摆手,忍着痛胳膊才堪堪抬到胸口,姿势相当地半身不遂。
朱晖瞟了眼陪在她身边的景澄,不露痕迹地八卦一笑,“赶紧走吧,这几天好好养着,你这协助警察勇救轻生女,厉害了!还有美女救英雄……对了,有人照顾你吗?你的手最近几天估计都不会太好用吧,需要的话给我打电话,我明早上下了班过去看你。”
“不用,我没事。”倪澈尴尬地舔舔嘴唇,好疼。她不甚灵活地拎起背包吃力挂到肩膀上,还没走出几步,包带从肩膀上滑落,她弓起手臂一接,顿时感到一阵胳膊被人掰折的剧痛。
景澄伸手从她身后将背包接了过去提在手里,“走吧,我送你回家。”
“不用了,我有车。”
“你的手这个样能开车吗?残疾人驾驶机动车上路属于违法行为。”
你才是残疾人呢!我的手是为了救谁弄的你难道不知道吗,真是个无情无义的混蛋,早知道刚才不如摔死你算了。
倪澈勉为其难地跟着景澄坐进车里,跟个半瘫似的好半天才系上安全带,景澄耐心地等她摆弄好自己才缓缓启动车子。
“你自己真的可以吗?”景澄站在她家门口,将背包递给她。
“当然可以。”倪澈摸出钥匙,冲着锁眼戳了好几次都没插/进去,景澄默默地接过钥匙帮她把门打开,再将钥匙还给她,自己站在门口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倪澈进了屋关好门,将额头抵在门板上发了会儿呆,听见脚步声敲下楼去。这个人绝对是她命里的灾星,遇到他就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可他走了,她又觉得世界里那唯一一点光就落下去了,心里寂寥得不成样子。
真是疯狂的一天,她不管不顾地倒在床上,连鞋子都懒得脱,觉得自己再也没有竖起来的力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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