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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蜂和王后》
一
“早些回来吧,这里有人一直找你呢,他们很急……”梅子电话里这样催促,好像不愿说得更多。我没有再问,只得尽快返城。
这座城市就像一个巨形蜂巢,由机械切割出来的几何体,经历了一场急风暴雨的摧折,变得一片零乱。想象中这里有隐秘的工蜂和王后,它们在破败的巢穴里无声地忙碌……一个外来人踏入街巷,就像进入了一座迷宫——在迎面而来的人潮和车流面前,在巨大的喧嚣面前,他们欲行又止,不由得要把脚步放轻放慢,一次次眯上惊愕的眼睛。对他们来说,这等于是在一群陌生的工蜂之间穿行,是怯懦而迷茫的游荡和探寻,是叩问一扇扇陌生的门、尝试着进入一些洞穴。我每一次归来都有类似的恍惚。
儿子又长高了,可是腿和胳膊却显得比过去纤细。他无声地看着我,这么小就学会了收敛自己的热情。我抚摸着儿子的满头黑发,用力握了握他柔软的小巴掌,又在翘起的臀部那儿拍打一下。作为一个小男子汉,他已经显出漂亮动人的腰际线。
我问梅子岳父一家、还有朋友们的情形,她只淡淡一句:还那样,也就那样。
一切似乎都包含在了这几个字里。天渐渐冷了,过去的故事已经陈旧,一座城市也该平息下来。梅子这一次没有像过去那样没完没了地询问,也不再说一家人的近况。我的匆促离去和突兀归来,对这个家庭来说已成习惯。我和梅子彼此之间也没有了抱怨,我对她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心怀歉疚。这似乎是不应该的。思念,艾怨,还有一点热辣辣的什么,都消融在漫漫岁月和遥遥旅途之中了。
可是她前不久还催促路上的男人快些回来,说这儿需要我。我能做些什么?我问她是岳父的意思吗?因为只有他发出了指令,她才会那样做。梅子笑吟吟的:“你还记得他们?可人家没一个提起过你!”
如果真是这样倒也不错。问题是那位令人生畏的一家之主背后从未停止对我的议论——赤裸裸的嘲讽,或诽谤贬损。在他看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一个问题已经得到了证明,即自己当年对女儿婚事的极力阻挠是完全正确的。
“现在的人都忙得很,一天到晚没有一点儿空闲。不像你,都没有时间出去玩了。”
“就像一群工蜂那样……就像歌里唱的:‘劳动、劳动,我们永远的歌声’。”我一副快快乐乐的样子,想让久别的妻子高兴一点。
孩子在隔壁发出了轻轻吟哦,他在温习功课。稚嫩和充满希望的声音。上一代总该为下一代留下一些什么。宝贵的遗产对于他们来说太重要了。当然我更多的不是指物质上的——很可惜,这方面我并没有什么好夸耀的;可是很久很久以后,我的儿子只会想起一个来去匆匆和慌里慌张的身影——他当然不会对这样一个父亲感到自豪,尽管他会告诉自己、努力说服自己,说那个父亲有多么了不起……
一个人出于虚荣会把平庸的父亲说成一个英雄。可是我却不想借助人性的这种弱点来满足自己的幻想。怎样才能让他明白父亲足踏大地的心情、那没有尽头的忙碌、那宿命般的东行奔走?还有,怎样才能让他耐下心来倾听并理解自己家族的故事?这一切都是个难题,对于后来者而言,它其实是最难最难的事情,要完成它几乎是无法想象地艰难。你知道吗孩子?世上有一些结局是拼力一撞的结果,故事里的人孟浪而无畏。有的人真的绝望了,于是就有了一次铤而走险。有的人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千方百计地给自己鼓劲儿,让自己一次次忍和挨,没完没了地妥协和迁就,而直接就是走开……我的儿子,快快长大吧,到时候你就要设法挣脱那些纵横交织的网,它们是俗见之网、欺骗之网、围堵之网,它们无所不在。只要不冲破这些网,你就永远都不会理解自己家族的故事。事实上一切都靠你自己、你作为一个男人的理解力,其他人是帮不了你的……
“你走后真的有人关心你——总是说你,一次次来找父亲……”
看来梅子不想再卖关子了。我问:“谁?”
“那个杂志社啊——你以前的老板!”
“老板”是这个城市里最时髦的叫法,她也不甘落伍:“你过去的老板来打听你,有时候自己来,有时候让助手马光来,他们可能要让你干什么,这回知道你的价值了。”
“我对她毫无价值。”
梅子笑了。她对那个美丽的少妇从来没有好话。我想她对一个单位由这样一位女人领导,男男女女都要听其指手画脚,认为多少不可思议,而且还是一种威胁。四十多岁的女人,不老不少,大冷天还穿裙子,细细的腰身和翘起的臀部让人想到一只蜂子——当然是蜂后,是围了一群工蜂、让它们辛苦供奉的女王。
我就是不信梅子会对那个女人的话如此重视,这其中大概会有其他缘故。“我跟她没有任何联系。从辞掉公职的那一天,那儿就与我没什么关系了。我现在是独来独往一个人,谁也管不着我了。”
“以前是。”
我明白这三个字所包含的意味:如今可不是从前了,我四处游荡,正渴望找一个地方落脚;总之我是一个倒了大霉的男人,太需要娄萌拉一把了……到底是自己的老婆,她知道哪个地方是穴眼,只一下就扎中了。我一声不吭,仰靠在沙发上,紧闭双眼。
“你该到杂志社去看看了,现在他们可神气了。办了公司,娄萌还让助手马光兼了总经理……”
一提到马光这个多毛青年,我心里总是有些隐隐的不安。我不知是嫉妒他,还是担心和同情她——娄萌。我这时发现,一只工蜂即便离开了原来的那座蜂巢,仍然难以对王后的处境无动于衷。
梅子杏眼闪烁,开始说到周末回橡树路的事儿——这才是正题。她说:“你应该照一下镜子看看自己。”
我真的走到了穿衣镜前。没什么,仍然是一个有些苍老的、胡茬很重的细高个子男人。
“瞧你这身打扮,不觉得寒酸吗?就这样去见岳父岳母?还有小鹿,他常常把小阿苔领到家里,他有一大帮朋友——你让他们就这样看你吗?”
难道我这副样子已经没有资格进出那个客厅了?我身上的一股拗劲儿鼓胀起来……不久前我还是一个少年,瞧我的眼睛和头发,瞧我这颗心。是什么把我弄得如此陈旧不堪?是什么让我变得如此绝望?又是谁把我劫掠一空?我现在真的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了,心的一角长出了一株满是尖刺的小树,给扎得日夜疼痛,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尖声大叫起来……不说了老婆,我陪你回橡树路。
二
一辆轿车费力地在楼群之间钻挤。那是一辆灰蓝色的轿车。车子停得很急,发出了“嚓”的一声叹息。车门打开了,走出的是马光。这家伙衣冠楚楚,站定,戳戳眼镜,仰头往上看了看,直接登上楼道。
他的出现多少让我出乎预料。
热烈握手,寒暄,拍打肩膀。那一丝稍稍收敛了的得意却怎么也没法掩藏。他过分亲热,推搡着我,还不停地叫梅子为“老嫂子”,惟恐冷落了她。眼前这个人比过去周到多了。
我仍像过去一样喊他“马光”。他把一个压膜名片递给了我。我粗粗看了一下,发现上面的头衔已经罗列了七八个,最显著的一个不是“社长助理”,而是“总经理”。他不知是幸灾乐祸还是为我惋惜,拍着手掌:“老宁啊,你如果不离开多好,我们在一块儿可以甩开膀子干,干更大的事业。太可惜了。这是咱们杂志社的一大损失!”
“那是你们的杂志社。”
“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怎样说都行。也就是说一个人走开、回来,都自由得多,关键不在于编制属于哪儿——怎么样?回来一块儿干?”
这个多毛小子系着领带,穿了一套高级西服,腕上戴着最时髦的弧形表。由于他把多余的毛发很好地修理过,脸上一片铁青。手腕和胳膊上的毛发没动,就越发显得刺目。那双多毛的手臂在我面前摆动着,常常让我想到一种动物:大猩猩。
“告诉你吧,我们正在筹建一座艺术大厦!”
“杂志社自己的大厦?”
“自己来搞。我们有几个公司——合起来干。”
“自己来搞”和“合起来干”让我不甚明白,经他解释我才算清楚一点。原来杂志社牵头搞了一个大公司,主要项目就是筹建这座大厦。
“我们的杂志你还不知道吗?也就是那么回事,画画,圈圈点点也就完了。我们的人要腾出手来干大事业。我和娄萌琢磨着,你在东部那儿熟得很,一定有不少朋友——东部很肥呀,你能帮我们找个合作伙伴吗?”
“城里大企业不是更肥吗?怎么还要到东部去?”
马光带着哭腔:“你知道这座城市的企业已经像篦头发似的篦了好几遍了。”
“你们的公司只建大厦吗?”
“什么都干,还顺便经营钢材木材;还有,替人做广告,包揽生意,家用电器……我们还有一个‘点子公司’呢!”
“就是出主意的公司?”
“对,就是出主意。一个好主意如果卖掉了,那也可能是个大价钱;这也属于有偿服务吧!”
这让我稍稍惊讶:如今什么都可以卖。我不得不承认这帮人的“点子”多,多到已经不得不成立一个专门的公司向外兜售了。不过我怀疑他们会有什么高明的点子。我在杂志社工作的那一段,已深深领略了马光那一伙人的馊点子。这些点子中的很大一部分,都可以用来教唆青少年犯罪。不过眼下这个花花绿绿的社会难保就不需要他们。这个公司也算是应运而生了。
马光吹嘘起来口沫四溅。我发现眼前这个家伙,过分的营养已把他的脸庞弄得鼓胀着,红光闪闪。他尽量使自己像一个“总经理”的样子,腆肚,加上被咖啡、茶和烟熏黑了的牙齿,从不离手的便携电话,看起来就更像。他甩着大拇指:“我们只要筹集到五千万就可以开工了。我们这个艺术大厦的计划把上面的头儿震了一家伙。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娄主编指挥下的几员大将会有这样的气魄!”
“杂志社现在的办公条件已经够好了,怎么还要搞那个大厦?”
“这你就傻了。这个大厦实际上是一大宗房地产生意,是这一带的标志性建筑。将来我们可以一层一层出租和卖掉。那时候我们就阔大发了——你别再浑跑了伙计,大伙在一块儿多好。如今事业干大了。你看这里多热闹,多有意思。娄萌也挂念你,老问你的情况,我都有点儿嫉妒了……”
“嫉妒”这个词用得多妙。我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他那根摇摇晃晃的领带上。马光瞥我一眼:“伙计,你的思想啊,可能还很古典。办刊物可以看成我们的主业,也可以看成一个由头——做事的由头而已。你知道现在首先是生存问题,只有把生存问题彻底解决了,才好做真正的大事业。不要说办刊物,办什么都不在话下……”
他手里的电话发出了刺耳的铃声。他马上往一个角落里走,边走边说……嘟哝了一句外语,一句外国俏皮话。我发现无论是中国还是外国的二百五,恶棍,这些轻薄的家伙总是最先学会了对方的一些俏皮话,而不是先扎扎实实把句法搞通。
他还在咕咕哝哝。我望一眼窗外,天边正卷来无际的苍云,让人感到一阵快意。我想起走进这座城市的那天:天边卷来一阵苍云,雷声隐隐响起,街上的行人都脚步急促起来——只有一些流浪汉步子照旧,他们无动于衷。
马光回头瞥一眼里屋的门,往跟前凑了凑,这样子有点鬼鬼祟祟的。其实他说出的内容并没什么了不起的:“咱老板,就是娄萌,她会亲自来跟你说的。”
“说什么?让我回杂志社吗?”
“那是小事。她现在急的是一件大事——”马光挠挠头,“为这事她找过你岳父,老同志嘛,有时候反而不能直说。是这样,老板想让你引见一下那个人,他就是……凯平……”
我心里一怔,立刻警觉起来。
“这个人如今不得了啊!可以说身处咽喉要道,他是那个大财东的贴身助手,正当红呢!他其实根本用不着跟‘秃头老鹰’直接说,就是跟下边分公司的哪个小头目接上火,人家扔下几千万简直就是小菜一碟!再说这并不是白吃白拿的赞助费,而是合伙经营,是投资……”
我打断他的话:“我跟凯平没什么联系。”
马光退开一步,脸上是就要哭出来的表情:“老天,你就这么对待老伙计?你开什么玩笑?不出十天吧,你还和凯平在一起彻夜长谈呢!告诉你吧,天底下还找不出一个人比你和他的关系更铁!告诉你吧,要打仗就得有情报系统,我们的情报工作是天下第一流的,哈哈……”
他得意地瞧着我。无话可说。令我深深惊诧的是,他怎么可能知道我与凯平在帆帆农场里的相聚呢?这事不过才刚刚发生,而且他绝对没有消息来源。这事奇怪极了。
“瞧多么严肃的模样啊!其实有什么好瞒的?你就是瞒我,也不该瞒娄老板吧?她和你可不是一般的关系,你见了她也就噜噜噜全说了……”
我的脸一阵发烧。我想大声呵斥和阻止,可是难以开口。我和娄萌不过曾经是上下级的关系,我们那时清清白白,我们那会儿不过是十分投机,当时刚去杂志社——但我们实在并没有什么……我忍住心里的火气,口气和缓多了:
“别这样。你如实告诉我吧,你是听谁说的?”
马光卖起了关子:“没人瞒得住我们,就是这样。你先说是不是这么回事儿吧?”
“你不告诉我消息来源,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这就等于承认了你刚刚和凯平在一起——是吧?”
我真想伸手给他一拳。我在想娄萌——我已经许久没有看到她了,在这纷繁忙碌中,她还像原来那样吗?这个超级美人儿在整座城市里都是无往而不胜的,不过我还是想不出她从哪里得知了有关凯平的消息,而且那么具体。
三
因为马光的纠缠,我们全家回橡树路的事就给耽搁了。梅子见他一时不想走开,神神秘秘的样子,就索性领上孩子先走了。马光又磨蹭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了什么,看看手表就急急地离开了。
我可以安静一会儿了。那个家伙把我心里闹得乱糟糟的。凯平,娄萌,这两个名字一旦在脑子里重叠交错,就使我不再安宁了。我承认,当我从那个著名而严谨的地质所一下来到宽松的杂志社,在这样一位美丽动人的少妇手下工作时,真的兴奋和愉快了一阵。新的单位每个星期只需坐两天班,平时可以待在家里。可是我几乎每天都到办公室里去,因为那里真的吸引了我——它未必是光彩照人的新领导,却一定包括了她。这个女人全市有名,这不仅是指她那副出众的容貌,还有其他等等综合的因素。她已经是二婚了,新任丈夫是比她年龄大上许多的某领导。像许多资质优异的女人一样,通常一两个男人是难以奉陪到底的。也像那些女人一样,一些夸张的爱与欲的话题总是缠上她们。可是当你与之具体地、切近地接触之后,又会觉得一切都不是那么回事——她是如此地端庄,严肃而又温和,平易近人且十分关心同事——当然了,总有些超乎常人的聪慧和机敏,有别致的眼神——我在使用“别致”这个词的时候,是经过了认真推敲和选择的,因为一时再也难以找到更为贴切的了。她美丽的眼睛对异性有一种洞察力——这非常重要,因为整个杂志社还是以男人为主,如果一个单位的所有男人都让她看不透,这儿的工作必定会一塌糊涂。她的胸脯格外蓬松——我这样说尽管有些不雅,但也只好如此,因为我第一眼就无法回避这个事实,这是太触目的一个现实了。她给人这种感受绝不是因为对方轻浮好色,而是那种母爱和温柔、宽容和成熟等诸种因素加在了一起,深深地吸引着他人。于是,在长达几个星期的时间里,我无法坦然地面对面地与她交谈。我的目光总要自觉不自觉地盯向一边。我发现那些与她共事很久的人也多少如此,他们在她面前显得紧张而殷勤。同时我也发现,我的这个新单位的工作是那样井井有条,所有的人——当然主要是男同事们——个个愉快而高效地执行着她的指示。这儿的女下属只有两人,一个打字员和一个会计,她们裹挟在一个昂扬向上的男性集体之中,也就差不到哪里去了。
娄萌能够与我更快一些融洽起来,其中的一个主要原因是岳父。他们很早以前就熟悉。其实她熟悉全市所有的高级领导,有一种尊重和服从的本能。他们说到她都是这样开头:“哦,小娄!”我的岳父就是这样说的,然后再谈事情。我亲耳听到他这样评价娄萌:“能把工作做成这样的,是很不容易的。”我知道这是极高的一种赞誉。但我心里想:恰恰相反,工作对她来说是很容易的,她有多么丰富的资源哪,任何一个男子都乐于听从她的指挥和安排,就连上年纪的老资格还不是同样!所以说在任何时代,她这样的人是再适合做领导不过的了——可惜我的这种认识不久就被自己推翻了,以至于不得不在心里赞同起岳父的话了。因为我渐渐发现任何事物都有正反两个方面,这对于娄萌也是一样。她在与许多男性打交道的同时,也要及时地适度地排除一些不必要的干扰,比如有意无意流露出的爱慕之情,或进一步滋生出来的其他一些过分的要求;还有羞涩和怯懦,跃跃欲试的心情等等。克服和排除这一切是需要巨大的技巧的,也需要极大的忍耐力。就这些而言,她的工作和生活又将变得比常人更为艰难。所以我就更加理解岳父的话中所包含的另外几层意思了。可见斗争的经验、复杂的阅历,它是多么有助于对生活现象的洞彻和观察啊,仅就这一点而言,我从来不敢恭维的一位老人,也开始让我心服口服。
我注意到,娄萌的身腰——特别是她的侧影,总要让人联想到一种蜂子:那种蜂巢中迷人的王后。她丰硕,仪态万方,雍容,足以让无数的工蜂为其劳碌——直到死亡都毫无怨言。是的,我发现那么多的人要充当这工蜂的角色,他们总是想方设法为其效力。这样的观察只限于其他人,我还从未敢将岳父纳入这样的猜度和思考范围,因为这样也就显得大不敬,看在梅子的分上,我不想这样看和想。可是有时理智并不能阻止和控制自己——只要娄萌出现在橡树路的那个院落里,只要岳父与她开始谈话的时候,我就站在一边不自觉地观察起来。我从岳父少见的和蔼与夸赞中,仍能感到一只老工蜂效力的冲动……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好像被一阵秋天罕见的热浪袭击了一下。出乎预料,突如其来,我僵在了那儿。对方稍重地拍打了我的肩膀一下,这才让我醒过神来。我赶紧地礼让,有些慌促地退开,让客人进屋……娄萌肩上的手提包竟然像拳头那么大,这使我一下子别扭起来——以前她那个上下班用的皮包多么合乎身份啊!而眼下这样的小包怎么看怎么别扭,我甚至一瞬间想到了马光的可恶!是的,她与这样一个轻浮的家伙天天在一起,也就会在小到着装大到杂志社的方向等一系列问题上判断失误。
“啊嗬,你可回来了。我们把你好找——你岳父都猜不准你在哪里……”
那种熟悉的温婉中似乎掺上了一丝生硬,对了,那是女企业家才有的口气。商业竞争,捞钱,对一般的人也许没什么不可以,对她呢,就有点大材小用了。我反对她这样做。虽然我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利害攸关方,更不算亲近的人,可我心里还是要说:我反对。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位如此可爱的人被铜臭熏得不三不四。但我不能轻易将内心里的这些厌恶和反感表达出来。我想问的是:难道你也缺钱吗?比起大把挣钱来说,你有多少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啊!我在这儿即便不一一列举,你稍稍想一想就能明白。对你来说,挣一笔大钱算得了什么?难道一个在月球上行走过的人,他(她)还在乎那三把韭菜两把葱?要知道在许多人眼里,你娄萌就是一位在月球上行走过的人哪!人哪,无论是谁,都不要浪费自己的青春,你身上还有多少青春哪!
我端水给她。她笑着推开了。
“瞧你小脸晒黑了。就愿意走、走,你们男人哪……”
听,这就是她的魅力:不说“脸”,而说“小脸”,凭空增加了一种亲昵。当然这种说法别人是学不来的,它需要因地制宜,学问大着呢。
“我开门见山跟你说吧,有一件事还需要你搭一手:我们要筹建艺术大厦,这在全市都是引人注目的大事——首长也知道了;合作对象太重要了,我们就想到了那个大财东……转了一圈没找到接洽的人,谁知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个人竟然是你!马光跟你说不明白,我来跟你说……”
其实你也说不明白。你靠的是魅力攻势。你从来战无不胜——然而这一次是个例外,因为我现在不想战了。我说:“这事嘛,马光跟我说了。我觉得最好是、最方便的是,由我岳父跟岳贞黎直接说,凯平毕竟是他儿子嘛。”
娄萌直盯着我的脸,眉头皱了皱。往常她的这个动作是十二分迷人的。“你这样看?”
“因为……他们老同志解决这一类问题总有办法的。他们可不一定找凯平,他在那个公司里说起来只是一个小人物……”
“哈,这你就错了。那个叫‘秃头老鹰’的人一般人是接近不了的,而凯平恰好是最合适的人选——你岳父最知道凯平和他父亲的关系,那差不多是一对仇敌!你岳父什么都跟我说了,你要知道,他现在已经是我们公司的总顾问了……”
岳父的这个头衔,细想一下并不让我吃惊。不过我猛地一听还是觉得出乎预料。“哦,顾问,他真的及时问上了!是他告诉你我和凯平的事了?”
“就是呀。他说你和凯平前不久还在一起畅谈了一夜呢!”
我大声喊了起来:“他怎么知道的?这绝不可能!”
娄萌笑了:“这是岳贞黎说给你岳父的。他刚刚去了干女儿那儿——瞧瞧,就是这么回事……”
我心里一怔,暗自在为凯平叫苦:听听吧,帆帆至今还与岳贞黎保持着这样密切的关系!在这种状态之下,你还有多么长的路要走——说实话,这也出乎我的预料……
《大橡树》
一
冬天的脚步比预想的还要快。一场狂风,紧接着黑云就压上来了。飘零的雪花,很小很小的雪花,伴着逼人的寒气。
梅子说:“你多聪明,不失时机地回来了。你知道城里有暖气。要是这时候还在路上,非把你冻个半死不可。”
她忘了我为何匆匆归来:不是躲避严酷的季节,而是来接受一个沉重的任务。背后的策划者就是岳父,他给我临时指派了一个角色,想起了我这个百无一用的人。但我恐怕会让他失望的……我现在盼着一场大雪覆盖下来,在洁白的雪界里,我将领着小宁走上街头,到郊区或公园广场。雪花飘飘停停,用了半天的时间才降下浅浅一层。蒙了一层银色的宽阔马路格外好看,可惜只一会儿就被来往车辆和人流给蹭黑了,一团团污痕更加刺目。头顶的天空铅云积聚,可就是不能变成洁白落到人间。现在没有一个季节是完整的。
在干冷阴沉的冬日,几个朋友来这儿,谈到我往日的同事马光就说:“这家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流氓,一个恶棍,如今算是如鱼得水了。这些年他主要在忙两件事:一是蹭‘企业家’的钱,再就是奸污舞文弄墨的女青年。”
单独和马光在一起的时候,耳边时不时地响起朋友的话。当马光再次催促我以实际行动加入他们雄心勃勃的项目时,我心里烦极了。他说:“现在是忙‘生存’的时候,等我们的经济基础雄厚起来,那时候……”我心里问:那时候又能怎样?只会更无耻!我实在忍不住,就表达了如下的意思:像我们这些人还在忙“生存”、为“生存”而苦恼,那么大多数人,比如东部山地和平原上的人,还有城里一拨拨打工者——这么冷的天他们就睡在帆布篷子里——你不觉得太过分了吗?
马光阴着脸,揉了手里的烟:“我答不上来,因为我承认自己也不是一个好东西,这个时候还轮不到我来当裁决人,当道德警察——那么你呢?你怎么样伙计?”他显然被我激怒了,看着我,“你这些年在外边闯荡,身上干净不干净?”
“每个人身上都有污垢,我也一样。可是我想,无论是我还是你,仍然想与这个时代的下流坯们有一个界限……”
他歪着头:“‘下流坯’?这也很难讲。我只想问你一句,你对梅子百分之百地忠诚吗?”
我瞪大双眼看他。这问得太突兀了。
“你回答我,就是现在!”
“我……”
他冷笑:“如果这会儿为难,以后再说也不迟。只不过你要实话实说。”
我身上一股冷冷的潜流涌过。还没等我说话,他却一闪身走掉了。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动不动。我在心里急急追问:这小子听到了什么?这个消息灵通的包打听又搜到了什么流言飞语?凭我的感觉,在我还没离开杂志社的那段时间里,他对我打了许多歪主意——娄萌因为岳父的关系与我自然接近了一些,比如她会在下班后偶尔约我一起去一家日本料理吃点东西,借这个机会谈谈。她对别人也曾这样,我想这是她的工作方法吧。我们在一起并没有什么不正常的,更没有把柄让马光抓在手里。他会不会指我在东部的一些事情?
那更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承认自己不是一个圣人,或许在情感的悬崖上走过——小心翼翼胆战心惊,险些失足或已经崴脚,可仍然与你马光完全不同,我们永远不会同流合污的。就此而言,我问心无愧。
那么他到底指什么呢?谣言止于智者,这些统统都不可怕。问题是不要伤害梅子,这才是重要的。想想她那对张望的杏眼,在这方面让她委屈起来,真是一个不小的罪过。她太柔弱了,这点上她既不像母亲更不像父亲——有时候我觉得十分怪异的是,一个硬邦邦的岳父怎么会生出这样娇小的女儿呢?我粗蛮倔犟,并不是最适合她的人——这辈子能不能使她幸福还是一个问号……我听不得她的哭泣,可有时候又想看看她擦眼抹泪的样子。可见男人都是残酷的。
我有许多时间可以用来回忆。我这里主要指长达几年的与梅子的分别、独自在东部奋斗的日子。苦乐交集的岁月啊,我与橡树路一家的纠结冲突一言难尽。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她的一家收留了我这个孤单的流浪汉,他们接纳了我——那时我头发浓旺,桀骜不驯,无论高兴还是不高兴,一双眼睛都气生生的;就像命中注定了似的,柔弱的她却总能理解我宽容我。于是我就走进了这个长了大橡树的院子里——我一下就喜欢上了这棵大橡树!要知道在这座城市里要找到这样的一棵大树可真不容易,除非是在这个贵族区。这个区与我格格不入,令我望而生畏,惟有这棵大树让我喜欢。这条路上还有我后来结交的几个最好的朋友,比如凯平。他们的父辈或者有种种怪癖,晦涩难解或道貌岸然,但这并不影响后一代的可爱,更不能抵消年轻人的魅力。这有点像梅子与她一家的关系,也有点像那棵大橡树与主人的关系。
在东部大海边的午夜,在一阵阵疾风巨浪的拍击之下,那无数的失眠之夜我不得不起身煎茶,一个人品着苦杯。天亮了,用冰冷的清水洗去一脸的疲惫,欢迎阳光下走来的朋友。我需要他(她)们如同需要空气。这个世界无论怎样,仍然还有一些不同的人,他们没有像马光一伙那样——日夜忙着“生存”。
马光曾经在办公室里有过一番高论,今天看正是为自己做出的注解和辩护:“人自生下来,自那一刀割断了脐带之后,一直痛到现在。它使我们痛得日夜不安。太痛了。我们一直在寻找一帖止痛药,一剂一剂不断更换。一种药用常了就要失去药效。最烈的一味药是性——人到了万不得已都要使上这一剂药……”
多么冷酷的结论。记得他当时说完了就挑衅地看着我,仿佛在问:怎么样老兄,不想来上一剂吗?
二
显而易见,我们每个人都来到了一个坎上:在它的面前或绕过,或退缩,或栽倒。从容跨越很难。这从一些闪烁的眼神、颤抖的双手、急不可耐的呼号……种种症候上透露出来:正受阻于一个新的“坎”。膨胀的欲望让人付出前所未有的代价,对于许多人而言,挥金如土纵欲成仙的大限已经到来——或者成仙,或者因纵欲而短命。
在这个秋冬,我觉得岳父最引人注意的变化就是那双眼睛,这双眼睛让我感到陌生,有点吃惊。
马光一口气寻到岳父的小院里。老人盯视马光停在小院门口那辆豪华轿车,当得知这辆汽车属于马光个人时,眼里立刻放出了两道难以诠释的光。沉重,愤懑,忧伤和嫉恨。他对马光这一类角色从来都是义愤填膺,多半会待理不理。可是现在老人的那种矜持已经减弱了许多。他竟愿意在这个多毛小子面前做一下书法表演,用饱蘸墨汁的大笔三两下写出一个“虎”字。而在我看起来,这个草书字怎么看怎么像“屌”。马光大加赞许,拍着手掌。他又求字又求画,让岳父乐不可支。
可是马光走出这个小院之后,老人就开始破口大骂,骂某一类“寄生虫”,“贪婪东西”,多少在影射那个多毛青年,好像他亲手打下来的江山就是被这一类人给锯掉了半边。
岳母是变化最小的一个人,她始终像过去一样胖胖的,脸上也仍然挂着永不消失的微笑。她说:
“孩子,你爸的脾气越来越躁了。”
其实我早就知道他忙些什么,他现在盯得越来越紧的只有两件事:一是能经常出国,再就是出版自己的诗画集。最近一次出国的事已经办得差不多了,市里正组织一个“考察团”,他们几个老同志去转北欧,手续眼看就要批下来了。出版诗画集可以说稍有难度,因为那种豪华本必须有人出一大笔钱。有一次他说到某某老同志出了自己的书法选集——谁拿的钱呢?是他的女婿,一家房地产公司经理!言外之意当然很清楚了。现在让我为难的是,他的那些诗画怎么送去印刷呢?我除了没有钱,还要替他难为情呢。
岳母说:“你爸写呀画呀都这么多了,还没有出过一本书。你看看和他一块儿离休的同志,刚刚几年就出了两本了。”
我告诉岳母,那些乱七八糟的印刷品只配扔到垃圾箱里。
岳母盯我一眼:“瞧你说的,老同志忙了一辈子,就这么点爱好……”
可是我知道的另一种情况是,那些极有尊严的人——其中有的还是我的朋友——已经长时间没有出版自己的东西了。他们越来越珍惜心里的声音。不是羞于让它传播到这个世界上,而是扭结在心头的、越来越多的矛盾和怀疑阻碍了这样去做;他们担心已经没人听懂这些声音——把一腔热血泼洒到世界上最脏最冷的地方,你,还有你,有过这样的痛苦与不甘吗?留给自己,顶多是留给爱人和挚友。我的一个朋友对梅子表达过这个意思,她看了我一眼。大概这一席话使她想起了很多年前,想起了那些热烈的岁月。我的一些吟唱都用漂亮的字体抄在白纸上。那当然是我一生最好的时期。那些字和纸都由她很好地包裹起来,放在最安全的一个角落、一个人的心血得到这样的保护,那该是多么幸福。我想一个人的心音除非是得到这样的珍存,要不就别把它刻记下来。它只能装在心中。
岳父和岳母一直没怎么问我东行的情况。在他们看来我已经“只能这样”了,可以来去由之。他们早已失去了兴趣也失去了希望。至于我要做什么,他们已经不再那样关心了。倒是小鹿不停地问来问去,甚至渴望我从东部平原上带回一些新奇的玩艺儿。他愿意听我从山地和平原携来的各种故事,并一直期待着再一次出发时能够领上他。他从小就听父亲讲过很多战斗故事,一直把那里看成了神奇之地。我倒怕他将来真的随我而去时,会感到极大的失望和沮丧。
正在热恋中的小阿苔与之寸步不离,他们一起跑来跑去,在房子前面的大橡树下咕咕哝哝,用一柄小铁铲挖着什么。有一次他们从冻得干硬的泥土里挖出了一些葱嫩的、不知什么植物的根芽,还要移栽到花盆里,端到屋内暖气旁。我知道他们的种植不会成功,而只是表达幸福的一种方式。
小阿苔比过去胖了一点儿,不过仍旧那么灵巧活泼。一个袖珍型小美女。有一次小鹿领我去看她在双杠上翻来翻去的样子,简直令我震惊。我这之后一看到她美丽生动的面庞,就不由得要想起那个在双杠上翩飞的身影。真是灵巧得不可思议。当她从高杠往低杠跃去的那一瞬间,我差点呼喊起来,在心里为她捏了一把汗。那时候我牢牢记得她是内弟热恋的一个小美人儿,可千万不要磕磕碰碰呀,可千万要保重……她像一只小猫一样在屋里无声地走动,走得很快,脚步细碎。她一会儿从这间屋里迈到那间屋里,一会儿又出现在我的面前。当着大家的面她也毫不掩饰对小鹿的迷恋,一会儿扳他的脖子,一会儿又搂住他一只胳膊。她只有小鹿一半高,小鹿显得太高了。他们站在那儿使人觉得很滑稽。据梅子讲,虽然离这么近,小阿苔还常给小鹿写信呢,小鹿也给小阿苔写信。他们几乎天天见面,而且就在一座城市里,怎么还要写信?可见刻画在纸上的文字是不可取代的东西,它自有独特的魅力。如果他们当中的一个到外地参加比赛,那么这对小人儿就有了大显身手的机会了。那时候他们的书简会密如雪片。梅子说她有一次不经意看到小阿苔写给小鹿的信,“天哪,那是怎样的一封信?你无论如何想不到现在的小伙子姑娘会爱成这样!他们都疯了痴了……”她说完看着我,好像当初我们把一切全误了似的。
这天下午娄萌来了。她不会开车,是马光送她来的,奇怪的是马光没有尾随进来,而是把她一送到就开车走了。令人可笑的是,她手里拿了一个便携电话,晃了晃又一股脑儿装进小包中。她多么年轻,最明显的是比过去白了,皮肤永远那么细嫩,实际上她比我还要大两岁。她微笑着,尽量装出慈母般的笑容。她笑着看我,又看梅子,握我的手,说自从我辞掉了工作之后,她天天都为我感到惋惜,说我是一个不可取代的角色——说着转向梅子:“你不知道你们家的这位素质多么好!有他在,我们的许多事情也就自然而然地上去了……”
梅子笑笑。这是应付的笑容。
娄萌只要多待一会儿,梅子就找个借口离开。娄萌却对梅子的离去很高兴。我想尽快说出她真正关心的方面,就说:“娄主编,我正在设法联系那个凯平……不过这是相当困难的事情……”
娄萌立刻严肃地皱起那对秀美的眉头:“对方说什么了?”
“对方……对方是很难找到的,这个人……”
她沉下脸来,轻轻地摇头:“原来你们连头都没接上呢。这怎么行。这得抓紧时间哪!小宁,啊,我想你赶紧找到他吧——如果见见老岳或者……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好。”
她真的人急无智,竟然给我出起了馊主意。这会儿见岳贞黎有什么益处呢?这事就连我的岳父也听出了眉目——他在我没有注意的时候走过来——大概听到娄萌的声音了,他们这一拨上年纪的男人对她的声音格外敏感——马上插话道:“不能找老岳这个人,他与自己的儿子已经不能交谈不能过话了!”
娄萌痛苦地摇头:“听听,父子关系搞得这么僵,对家庭对工作都有很大伤害……”
岳父在沙发上坐下,同时拍拍一边的另一张沙发。娄萌坐了。我站在他们旁边。
“我们需要跟合作者讲清楚,这并不是乞求对方施舍。”岳父的食指轻轻敲着茶几。
我在想,他这个老同志也参加了这场“求生存”的战斗,可见其激烈程度。不过我对他刚才的话不以为然,差一点就直通通地反驳说:既然是一种双赢的买卖,那为什么还要急着找人家大财东啊?可见熟悉情况的、就近一点的,对你们用来“求生存”的大厦项目还是心存疑虑,起码是不那么放心吧,担心它是一个无底洞。所以说,这个合作者并非那么容易找——说穿了,这不过是空手套白狼的一套。我脸上挂了微笑。
“你,在这事儿上要好好配合……小娄十分关心你嘛,她也不愿让你打溜溜儿,这之前一直找我,想请你回去工作。”岳父说。
娄萌点头,然后想起什么,又转脸向着岳父:“‘打溜溜’?您是说……”
我马上替岳父解释:“就是失业流浪汉在外边乱窜的意思……”
娄萌笑了:“就是呀,用不着,完全用不着窜嘛。”
我接上说:“就是嘛,完全用不着。我在东部需要处理一些善后事宜,并不是没事乱窜的。”
岳父没有反驳我,但那极不信任的目光还是深深地瞥了我一下,算是给我一个警告。
三
剩下的一段时间是娄萌与我交谈。她的中心思想是让我回杂志社。让我不明白的是,这个城市里的人够多了,多得吓人,这儿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她干吗非要把我扯进去?难道就为了凯平这条线?也许我身上还拥有自己都不甚明了的特殊价值——事实上时代发展到今天,事物变得极其复杂,有时候人真的缺乏自我认识的能力,所以也就不能及时地发掘自己,做到物尽其用人尽其才。
但不管怎么说,我是决意不回那儿去了,我已经抱定了失业的决心。我表示了这个意思。她立刻失望得不得了,低低地垂下了眼睑——她的眼睫毛可真长,就像假的一样。这时我不由得想,她在做姑娘的时候肯定是个千娇百媚的角色。谢天谢地,我没有更早地遇到她。
一个话题结束,又转入了另一个话题。她问起了东部平原,问起了我的旅行生涯。还好,她终于没有扯到那个失败的田园上,这使我不至于过分尴尬。这会儿娄萌关心的是我的“精神”,比如她问一个人在路上是否孤独、想家想城里朋友与否。真难为她还挂记着这些。作为回报,我则问起了她的秃顶老头。我也把她的心思转到自己家庭那儿——很长一段时间传言不少,我想观察一下她那个家庭有没有解体的可能。我知道时髦的人总是常做时髦的事,这座城市的某一个阶层里大概有三分之一的家庭正在走向解体——她会再赶这个时髦吗?如果不,那可能是怕失去奔驰车和小洋楼吧?我到过她家,那是马光怂恿我去的。记得进门后,打了蜡的木头地板光可鉴人。我还记得在门厅里见过一株足足占了十平方米的龟背竹。那个龟背竹侍弄得可真好,水灵灵肥腻腻,使你想到这个屋子里的主人全都营养过剩,雍容华贵。龟背竹正在开花时节,长出了米黄色的花苞。娄萌当时拉我去看花蕊,指点着花苞说说笑笑。
娄萌这会儿假心假意地糟蹋起马光,说这是她遇到的最坏、同时也是最有能力的一个青年了。哪方面有能力她没有解释。我想她大概是指他经商和适应环境的能力,或者多少还夹杂了一点胡来的能力吧?我对马光那一套可算太熟悉了。
“他太过分了!在外边怎么样都行,在内部可不行……”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才半年,他就让打字员流了两次产。你看看,这样不影响工作吗?尽管私生活方面我不太干涉……”
我笑了。
“他说开车送她,有时就把车开到郊区去,停在树林子里。想一想吧,社会治安这么差……你不知道,就是你刚回来不久,我们那边的一个巷子里晚上八九点钟,有个人喝醉了酒,半个钟头就刺伤了七个人,刚刚破案。那小子大概活不成了。”她咕咕哝哝,“我们那口子年纪大了,消化不好,一夜一夜折腾得人睡不着……你看看当女人的就是苦,在外边这一大摊子,公司,刊物,什么时候了,还为稿件质量啊上这个不上那个啊闹别扭。有人明明是作了一首黄色的诗,还非要让我签发不可。你看看,黄色录像,黄色小说,全都泛滥成灾……现在又有人作起了黄色的诗——你见过这样的诗吗?”
“没见过。”
“简直是直言不讳呀!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填上韵脚,还说是‘生命力’,这不是蛊惑人心吗?哎,你岳父的诗画集快出版了吧?”
我说不知道。
“出国手续办好了吗?”
“大概快了。”
她咕哝说以后只要有时间就要到我这儿玩,再一次劝导我到她身边工作——最后打电话唤车、去岳父那儿告别了。两个人谈的时间很长,这使人想到总顾问的责任之大。娄萌出来了,笑吟吟的。
她刚走了一会儿梅子就过来了,告诉说岳父出国手续全办完了。
“什么时候走?”
“下周。”
我心里高兴。不是为老头子高兴,而是感到一阵轻松。只要他不在这个院子里就好——这样那棵大橡树也会高兴。我总觉得那棵大树与这儿的一家之主并不和谐,这个男主人威严的神色妨碍了它的心情。大树也是有心情的,这棵大树据说在这里待了上百年,与各种非凡的主人打过交道,他们都不是省油的灯:主教、军管会主任、副总督、某会长、某书记……再就是——岳父。他们当中脾气最坏的就是最后这个老家伙,这是它在睡梦中告诉我的。
某一天,我会把大橡树的话告诉梅子。
“刚才你们俩谈得好吗?”梅子问了。
“没什么,随便扯一扯。她希望我回去工作。”
“她是真心喜欢你的,你离开了,最舍不得的还是她。”
这个半真半假的玩笑她说过多次。因为在这个城市机关上,娄萌是相当出名的一个多情女人,而且我在杂志社里工作时,她的确对我爱护有加。在梅子眼里,一个女人到了这把年纪还抹这么浓的口红,衣服还开领那么低,都是极不正常的。
“父亲马上要走了,事情多得很,要装裱画,置服装,还有其他事情……要准备一些药品。”她说这几天让我在家多劳累些,她要经常回来帮忙。
“他要出去多长时间?”
“半个月。”
我有点失望。半个月一闪就过去了。“如果半年就好了。”我说。
“半年也不好,干脆把老头子扔在海外回不来才好!你就是这门心思!”
她可真是懂得自己的丈夫啊。我没有笑,一脸严肃地告诉她:这其实不是我的意思,是大橡树的——它就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寒夜》
一
老头子走了。他那个宽敞的庭院我光顾得多了一些。我和小宁一有工夫就回去,把冰箱里最好的东西都拿出来吃了,闲下来就在他那个大办公桌前玩,坐在那个古香古色的大摇椅上晃一会儿。我想到底是老同志了,很会安排自己的晚年,瞧这间办公室多么体面。只有他离开了,我才能这样仔仔细细端量一番:绿色地毯,白墙上镶了一截榉木护板,悬起的仿齐白石的虾图……桌上是一点宣纸,笔架上挂了粗粗细细一排毛笔。不太和谐的是裱好上墙的那些主人自己的书画作品:这是“活”的艺术,“生存”的艺术。瞧这一切安排得多么妥帖而蹩脚,尽管要费不少劲儿。岳父这之前曾与一个资历相仿的老范头争夺老年书协主席,竞选搞得轰轰烈烈,最后如愿以偿。最近听岳父司机讲,马上就要换一辆更高级的轿车了,比机关配给的标准要高出许多——岳母说那可能是一辆走私车。近来有许多走私车在这个城市跑来窜去,好像已经习以为常。说到走私,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岳母也变得有了兴致,说:“你在东部城市一定听说了,口岸就在那里。”
我说没有听到什么。
“没有听到走私汽车的事儿吗?车是从东边过来的。”
我想也可能因为在海边小城耽搁的时间太短了,我真的没有听到。
“你不知道马光和娄萌他们也参与了?”
我吃了一惊,问怎么回事儿。
“听人讲,马光和娄萌在这边搞的公司其实也倒卖走私车的。他们与海边那个港口的一些部门有往来……那边走私的事当地没有不知道的,你能没听说?”
我真闭塞,真的没有听说……不过这会儿我恍然大悟了,明白了为什么马光和娄萌频频光顾寒舍——除了让我接近凯平之外,还想借用我在东部城市长期活动的便当,一起参与那种勾当。而且我如果没有想得太歪的话,她一定还考虑到了岳父这个保护伞。这令人心寒,也多少有点害怕。
可是岳母说得很轻松:“现在不比过去了,对这种事儿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人讲,当地有些大机关还参与走私呢。人家说一艘大船一下就能运来几百辆高级轿车……”
“那么海关呢?缉私队呢?”
“听说都有一套现成的办法。这些我不懂。反正是几百辆车往城里开,一般都是晚上,排成了长队呢。娄萌和马光他们介入较晚,慢半拍。”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一辈子也搞不明白,只是真的心寒。
岳母告诉,岳父出版诗画集的事情现在也有了眉目,都是一些公司和他们老年书协合作出版的。
我不由得佩服起岳父的眼光了:当年嘲笑他为争那个写字的头儿拼了个你死我活,现在看自己就显得浅薄多了——下一代无论如何还是算计不过上一代,讲起人的心眼来,真是一代比一代要少。
半个月的时间好像一晃就过去了,岳父胜利归来。
老人既容光焕发又唉声叹气。他叹息刚刚见过那样一个世界,接着就是大呼小叫,坐在门厅里对那些半生不熟的客人挥动着手臂宣讲,一张口就是欧洲怎么怎么,好像这个世界上除了他之外没有任何一个人到过欧洲。不过我仍然担心,对梅子说:“老同志见了花花世界千万不能动摇啊,可他动摇了,一张口就是外国,影响有多不好!”
梅子听不出这是一句玩笑,马上反驳说:“他也谈过外国的毛病,他就说过妓女问题!”
“这不算什么,我们这儿也有类似的问题。”
“可是爸爸说,那儿的妓女更多,两性关系更乱!”
“是的,那里的妓女长得更壮实……”
梅子对我这一类言论深恶痛绝。但无论如何,我在自己家里还是发现了一个基本事实,就是一个老同志一旦赞扬起资本主义来,显然要比年轻人卖力得多也真诚得多。看来他这一次从欧洲回来,非要甩开膀子大干一场不可了。
我估计得不错。不久,首先是一辆高级轿车开进了他那个小庭院前边的停车场上,接着又是加紧研究他们老年书法家协会怎样参与一些公司工作。
娄萌常常来找岳父,有时还要中断谈话,手持便携电话去大门外哇啦哇啦讲一会儿。马光总是尾随着娄萌,也变成这个庭院的常客。岳父这儿热闹多了,便携电话和桌上的座机交错响起。他再也没有多少时间写写画画了。各种各样的人在这儿来往,把个可爱的小院搅得乌烟瘴气。我决定以后每个月里来这儿不超过一两次,而且主要是去看岳母、小鹿和小阿苔。那个硬邦邦的老人非但不需要我,而且从一开始就厌恶我。他周围大概一辈子也没有过这么多靓男丽女,其中起码还夹杂了两成骚货。他现在真有点朝气蓬勃,出人意料地焕发了青春。
这期间我好好打量了一下娄萌,发现比起往日,最突出的就是那羞涩的眼神和火热的面庞了。好像她又一次陷入了某种性质的爱恋之中,有一种冒险的狂热、满足、尝试和放松的幸福,兴高采烈。她简直什么都不顾了。她那么勇敢,甚至要与我一起去找凯平,一起去东部。当然只是说说而已,一时还难以成行。她大概非常清楚我和凯平深刻复杂、源远流长的友谊。我怀疑岳父把帆帆与农场、岳家各种各样的纠葛也如数告诉了她,这才引起她的浓烈兴趣——“我听说帆帆姿色过人,你在这方面是很有品位的,你怎么看呢?”说完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想了想,答:“她吗?其实和你都是一样的……”
她立刻把身子探过来一截:“怎么说呢?”
“是这样,你们都是数一数二的漂亮,聪明过人。”
娄萌的脸红了,却更加兴奋:“咱的年纪大了,现在不能那样讲了……”
“其实是各有利弊的,你的成熟和经验超过了一般人,这方面她怎么也没法和你比的。”
“这算什么……反正,有一天我要去看看她——只有看了,才能明白她一个乡下孩子是怎么迷倒了飞行员的……”
“凯平是最优秀的小伙子,那才叫英俊!”
“听说了。还有,他的家庭条件——嗯,你们是不讲这个的;那样一个小伙子,真可惜呀!我有时琢磨……时代真的变了……”
娄萌搓着手,像害冷,又像叹息焦急。我开了一个玩笑,说:“如果倒退一些年,你和他才是最合适的一对儿呢!那会是多么轰轰烈烈的一场啊,你们两个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才貌双全,一个赛似一个,天底下的人都该嫉妒你们了……”
娄萌听得眼都直了,只一会儿眼圈就红了。她终于急急摆手:“停停,别说了别说了,玩笑开大了……”
二
她走了。梅子看出了什么,说:“你还恋恋不舍呢!”
“是。和她一块儿谈话倒是愉快。”
“那你回来得晚了。现在城里不是过去,让你愉快的地方还多着呢。你该到大街上的那些地方转转去——你愿意吗?”
我没有接过话头。我已经变得无心无绪了。这一段时间心里乱到了极点。
“你该想法做点什么了,你不回杂志社我也赞成,可是现在失业的人多,用人的地方也多,大家都动起来了,你东边的事儿反正已经过去了,也不能这样干等吧。”
“你的意思是我们要赶上潮流,不要被潮流抛在后边,你害怕跟我饿肚子……”
“反正总得找点事儿做,像父亲他们老同志不也动起来了吗?”
是的,他们动起来了,正像报上说的,“闻鸡起舞”。不过我觉得一个人上了年纪,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一听到鸡叫就起舞,还是有些说不出的滑稽。有一次岳父以嫉羡的口气谈到了凯平的职业,我既忍不住,又想故意逗他,就说:
“不管怎么说,革命至今,我们还是要对那些大资产阶级有足够的警惕。”
他马上提高了声音:“革命不等于贫困!”
“可是革命也不是为了自己当个老财吧。”
“致富光荣!”
他硬撅撅的目光看着我,挑衅意味十足。
“致富要讲究方法,不能像有的人那样下流……”
他马上接答:“逆历史潮流而动,就是下流!”
我噎住了!这个命题过于晦涩甚至深奥,让我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我张大了嘴巴看着他,对他的反应敏捷有着无法掩饰的惊讶。
与岳父的那场对话让我一直没能忘怀。我总是在想该怎样回应那个具有哲学意味的命题。我甚至认为,哪怕要有一个稍稍像样的论述,起码也要写成厚厚的一本书……
天仍然阴着,雪还是不能酣畅淋漓地落下。天冷得出奇,倒霉的是暖气又坏了。那个大锅炉一年中只使用一个冬季,可是差不多每个冬天都要坏上两三次。简直没有一点顺心的地方。再不就是停水停电。有水有电又有暖气,那么就是各种各样的嘈杂,是从窗缝门缝挤进的尘埃。不知为什么,楼与楼之间总要围上一帮吵架的人,再不就是一拨接一拨收破烂的人——他们的呼叫声直到午夜还在响个不停。
我一辈子也搞不明白的是:我们这座城市里到底有多少“破烂”?
打架的人明显增多,显而易见,这个时候人们的火气比过去增加了许多倍,动不动就抄刀子。有一天就在我们居住的楼下响起一阵狂呼,打开窗子一看,一个人已经躺在地上,身边是一摊血……
没有暖气的夜晚才会知道这座城市的干冷和严厉。我尽管盖了厚厚的被子,还是冻得瑟瑟发抖。这个冬天非把人冻死不可。
这对我们、对许多人都是一个残酷的冬天。这样的冬天只有某一类人才有好日子过,他们这时候只在恒温室里盖着鸭绒被子舒服。这样的天气最让人担心——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些人。
天亮了。邻居告诉,昨天晚上立交桥下又冻死了两个:一个老人,一个小孩。当发现的时候,他们已经死了不知多久。
梅子瞪着眼睛,手一松,碗掉在地上跌碎了。
到底谁来管管他们——这个世界上的另一些人?
梅子好长时间不能平静。我相信人人都应该有自己的一床被子,所有的打工者和流浪汉都能够挣到这床被子。我说:“肯定是有人把他们的被子从身上揪掉了!”
梅子大惊:“谁揪掉了他们的被子?”
“说不准。可能是马光他们那一伙吧!”
梅子唉声叹气。她当然不信。
寒冷的夜晚我睡不着。想得很多,又想到了那片被毁的东部平原,想到了那拨朋友:凯平,庆连和荷荷,还有其他一些人。一个个面庞在眼前闪动。真想他们。我羡慕帆帆那样的大玉米地,那是让人垂涎的一片啊。我知道凯平心里也有那样一片田园,他的战友已经先行一步去了高原,就因为那里地广人稀……一个人没有了土地没有了家园,只好从东方走到西方,从乡村走到城市——哪儿都不属于他,哪儿迟早都要赶开他——到了那一天再走向哪里?梅子……我无法忍受,天太冷了。我终于附在梅子耳旁小声说:
“我在这儿待不下去了,我快忍不住了……真的,这儿真太冷了……”
梅子抚摸我脸上的胡茬:“你这样的人,在哪儿都待不住……”
“不,很早以前……我那时就待得很好……”
梅子再不吭声。她大概在想“很早以前”是什么时候。黑影里,停了半晌她吐出一句:“你在做梦……”
我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我只想解释“很早以前”是什么时候。我在怀念很早以前……即便在梦境里,我也懂得恐惧和仇恨与绝望是两回事儿。梅子淡淡的一句话真是击中了什么。梦想,是的,梦寐以求。我真的不能怀念以前?没了这样的资格?那么我是谁?我是什么人?我这样的人究竟属于昨天还是今天?
这个夜晚我才发现,我哪儿也不属于。梅子仿佛在这个寒夜里提醒了我:我的赤脚奔波,我的那些煎熬,饱含血泪的挣扎——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竟然还要怀念以前怀念昨天!你怀念什么?天哪,这样一个人还在怀念,还在抱怨甚至诅咒今天……你在怀念凄风苦雨中,一家人围在一块儿,因恐惧而不停颤抖的没有尽头的长夜吗?
你敢怀念那样的夜晚——大李子树下的小茅屋在狂风怒吼中打颤……不知有多少李子树枝被折断卷走,茅顶也快掀光。如果这时候下雨,我们的茅屋一定会漏下倾盆大雨。还好,只有沙子扬进来。屋后依然有吭吭咳嗽声,这咳嗽声使我们一家人一动不动。那是一些在寒夜里站岗的人。他们在盯视这个茅屋,背着枪。这些人个个都有高超的点烟本事,竟然能在这样怒吼的狂风里划亮火柴把烟点着。他们穿了羊皮大衣,尽管冻得不停跺脚,或围着屋子走来走去,但仍要忠于职守。他们的枪上插着生了锈的刺刀。父亲刚刚放回来不久,瘦骨嶙峋,皮包骨头,脸色焦黄,眼看就活不久了。可是一到了白天他们还是把他牵出去,像牵一个动物那样牵到工地上。到了晚上父亲脚步踉跄回到茅屋,一头拱在炕上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就是在那样的一个日子,有一次我在林边玩——那儿有一些做活的人,他们大多不认识我。我听他们一边干活一边闲扯。有一个说:
“听说北边有一个县,人家已经开始了!”
我留心他们的话,不敢喘气听着。
另一个问:“是吗?”
“是的!开始了……”
我全都听明白了。他们说的大意是:已经开始了,那个地方正把当地的坏人一个个拖出来“干掉”,有时一天晚上就要打死好几户人家,要让坏家伙们全都“绝根”。有的是刚刚三四岁的娃娃,有的是八十多岁的老人……全都拖出来打死了。从此以后那里就全是好人了……
说话的人当中有一个吓得浑身哆嗦。另一个说:“反正都是些坏东西,留着也是浪费粮食,还不如这样好些……大概咱这地方也快了!”
整整一天我都吓得一动不动。我趴在一棵灌木下边。我相信自己离死不会太远了。傍黑时我设法溜回了家,大约是借着一片灰暗。在家里我不停地抖,牙齿都碰响了。妈妈问我,外祖母也问我。她们说:“孩子,孩子你怎么了?你害病了吗?你怎么了?”
我怎么也没法把听到的告诉她们。我只把这个秘密藏着,暗暗等待。我在等待那一天的到来……就是这狂风怒吼的夜晚,外边的每一声咳嗽,每一个弄出的响动,都会让我全身发抖。
后来,大约就是在那样的恐惧中,我被送到了南山,从此也就离开了这个茅屋。我相信父母在作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一定也像我一样,听到了那样的传言,只是没有说出。我似乎这一生都能听到他们两人在暗影里的小声商量:“放孩子一条活路吧……”
我顺着那条活路往南,向着朦胧的山影逃去。从此我就成了一个孤儿,只把小茅屋和大李子树留在了心中。
三
很久之后,我在他人控诉和回忆当年的各种文字中,终于找到了佐证,证明树林边人们交谈的内容并非虚妄。有关那一类事情的报道资料,多次证明了我当年听到的议论一点不假。当时南南北北都发生过打杀“四类分子及其子弟”的事件——而我的父亲刚刚从监狱里放出,我们在当地人眼中属于十恶不赦的人,当那种打杀的狂潮卷到南部和东部平原的时候,我们就一定没有生存的希望。这蘸着鲜血和眼泪的关于当年恶性事件的报道,竟然在今天还会使我长时间地发抖。我一夜连一夜失眠。那种恐惧像在眼前,成了不能消失的噩梦。我躲闪着,回避着。我觉得这个世界总有一个角落可以远远离开这个噩梦。
我的一生都在四处奔波,都在寻找一个安全的角落。我咀嚼恐惧之后存留的一丝轻松和甘美。深夜,当我偎在梅子身边,嗅着她温暖的气息,总是一次次把热泪咽在肚里。
那时候我想:终于寻到了一个安全的住所,这是真的吗?
我一遍又一遍在心里感激她,感激她的一家。是他们给了我这种安慰和安全。可是他们并不知道我离这种恐惧多么遥远又多么切近!出于一种特殊的敏感、羞涩和自卑,我一直没有把心中装着的那些恐惧、我听到的那些议论以及后来所看到的报道,告诉我最亲近的人。它们好像是关于我一生的不祥的咒语,我只把它作为训诫,长存心中。
可是这一切又常常没法逃过她那一双眼睛。她的眼睛一度是那么纯洁无私,只要望着我,就把我心中的阴霾赶得无影无踪。有时她就这么定定地看我一会儿,问:
“你有什么事情?你怎么了?”
“哦……”我愣一下,赶紧调整思绪,说一句:“没有……”
“又在想过去的女朋友吧?”
这揶揄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你的手指揉动我的头发,从浓黑揉到银白,从浓密揉到稀疏。世上只有一个人不讨厌我深深的皱纹和干枯的双目。我是指母亲消失之后,我的孩子的母亲。为了报答你的宽容,我将夜行千里,为你采来谷地上的马兰和最后的一束桃花。我把这轻薄而洁净的礼物插进晶莹的水瓶,放在你的床头。啊,我留意了你安睡的样子,想起了羔羊和鸽子。那个时刻,我眼前却是愈涨愈高的水浪,一层层涌起,将我和你覆盖。我感激这温柔的水,它在我胸中一直荡漾了四十年。
而此刻,我却要感激你的提醒。多么重要的提醒,只是我仍要怀念。我是怀念那一束紫色的马兰花,还有大李子树铺天盖地的药香味儿……
这寒冷的夜晚哪,我们多么孤寂。孩子睡去了,他轻轻的呼吸多少给人以安慰。梅子怕他被冻醒,又加了一床被子。记得不久以前,仿佛就在昨天,我们的屋里还有一对日夜吵闹打架的龙虾,有一个小狗丽丽。丽丽通红的鼻孔,像绒线做成的一个玩具似的跳跳跃跃。纯洁的双目,金色的眼睫毛。一个精灵,憨厚的不晓世事的娃娃。它给人无限想象。注视着它的眼睛,先要设法忍住什么。好好看一看,看看怎样才能对得住这个小小的生灵……现在它是没有了,它被这个不值得留恋的世界给绞杀了。丽丽的死,与我很早以前那个狂风怒吼的夜晚恐惧的因由竟是同一个,那就是:杀戮。
一个三岁的娃娃,一个八十岁的老人,被一帮不问青红皂白的人在寒夜里拖出,生生杀掉……
我相信那种残暴的力量像脱缰野马,一会儿窜到世界的这一端,一会儿又窜到世界的那一端,并从昨天窜到今天。不过它们有时也会改变面目。在今天,就是同一种残暴的力量在毁坏这个世界,在使这个午夜变得如此寒冷。寒冷的冬夜呀,还有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寒冷的冬夜……
我庆幸自己在这个时刻的辨析和归结。
时间一天天流逝。梅子照例忙着上班,小宁背着他的双背带大书包来往于学校和小窝之间。好像只有我一个人无所事事。这个世界把我撇开了,我也不敢走进这个世界。我好像仍旧是一个人在荒原上,无边地游荡,从肉体到灵魂。“在大浪滔滔的既往与未来合流之中在永恒的现在之中我总看到一个‘我’像奇迹似的孤苦伶仃四下巡行”……
我眼见得变得越来越焦躁,双目焦干。每天一到了中午我就望着窗外,盼着响起宁子欢快的脚步声,还有梅子那熟悉的脚步声。
梅子一再说:“你总得找点事情做。人的心不能太大太远——无论怎么还是得解决眼前的事儿——先求‘生存’,再图发展。现在是好好‘生存’……”
“我们也有权谈‘生存’吗?”
梅子用怪异的眼神盯住我,好像在问:“怎么没有?谁妨碍我们了?”
“是的,”我在心里回答,“我已经失去了这种权利;不仅是我,还有你,很多很多人都失去了这个权利……”
奇怪的是,正是我们这些人生出了眼障,竟然对那一切视而不见。当你看见像河水一样涌进城里的打工者、流浪汉,看到在桥洞下生生冻死的人;还有,东部平原上、山区褶缝里那些挣扎者,你能说自己还有权利奢谈“生存”吗?没有,在他们面前我们大概失去了这种权利。我不认为我们大家投入的这场游戏是道德的,我们也没有谈论“生存”的权利。也许我的下半截命运已经不允许自己再去选择其他了,我的命运已然规定。
人天生就是不同的,人就是分成了很多类,而我自知自己属于另一些人。总之我将以个人的某种方式,加入他们的行列。没有人明确地告诉我必须这样做,但却是我四十余年的感悟。它是冥冥中的一道命令,它已不容更改,只让我忘记一切去服从吧。梅子说那件事已经过去,不,我在心里说:在这个世界上,我永远都被追逐着……“我在这里活不好,我再也不能在这座城市转来转去的了。我还是得离开……”
这句话让她害怕起来。
“这儿不属于我,这儿直到最后也不会收留我。”
“那是你自己太倔……”梅子声音低低,“你知道有人欢迎你回去工作!安下心做吧,大家都在忙……”
是的,都在忙……这其中有不少人是在忙着做一个真正的坏蛋,一个丧尽天良的“成功者”。多少人试过要做一个“诚实”和“道德”的富翁,可是几乎没有人能够如愿以偿。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也就是在同一个星球上,前不久我还参加了那样一个葬礼——一个老人的葬礼。一想到那个场景我心里就有一阵发烫……
《瑟瑟发抖》
一
梅子偶尔要拉我去一个画廊。它隶属于那个公司,马光和娄萌也少不了参与。因为岳父的书画也挂进去两张,所以这个画廊得到了他和他们那一帮老人的大力支持,也成为梅子喜欢的一个地方。
这个冬天最冷的时候还没有过去,接下来的日子都在盼一场雪。天阴着,但是没有情况。那种晦暗的天气让人更加难以忍受。
马光因为画廊的事似乎有了新的理由,时不时地来这儿一趟,不过他很少谈绘画,因为压根儿就不懂。他告诉,他原来估计得不足——原以为只是一件雅事,是做做样子而已,同时可以与艺术家有点来往,商场上也需要用画打通关节——谁知道这直接就是一笔大买卖!“你可能不明白,只要橡树路上的老头们把字画往这儿一摆,肯掏钱的还真不少。”
我真的不明白。
“是这样,”马光从基本原理讲起,“那些需要老头子们办事的人直接送钱是不行的,那就是行贿;再说老同志也根本不会要的。买他们的作品总可以了吧?他们的东西标价不低,再高也买——你敢卖我就敢买,就这样把价钱炒上去了,最后两边都高兴……”
我听明白了:“这不等于是一种‘洗钱’的方法吗?”
马光拍拍我的肩膀:“还行,反应不慢。这下子你知道画廊的妙处了吧?告诉你,娄萌这娘儿们一点都不笨。刚开始我还以为她只想帮帮老头子们呢,后来才知道这里面的门道大了!唉,不过也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
他告诉我有一天画廊里去了两个年轻人,一律戴着黑眼镜和黑皮手套,所谓这个城市里新兴的“飞车族”。“这样的人我们当然惹不起!”马光说他当时赶紧把他们让到里屋,给他们端上咖啡,好好招待一番。“刚开始还以为他们要来骗几张画,以前也发生过这样的事;后来才弄明白,他们原来是冲着我们那个年轻女店员来的。那个小不点儿你见过。”马光用手比画着。
我想起其中的一个女店员很漂亮,长得过于娇小,一双眼睛奇怪地往上吊着,让人看了很难忘记。“坏就坏在她那一双眼睛上。消息传得飞快,结果就招来了这么两个恶棍……他们毫无廉耻地把我的咖啡杯子往边上推了推,说:‘有话直说,我们就是冲着她来的。’我一听恨不得给他们一拳,但还是咬咬牙忍了。他们说,‘我们的条件很优厚,怎么样伙计?让一让吧!’我不知道他们要做到什么地步。我说这是我们的雇员,我们通过劳动介绍所,手续也是完备的……飞车族说:‘你得了吧,你那一套我们还不知道?俗话说见了面分一半嘛!你该懂点礼貌……’”
马光说当时他真想抓起咖啡杯砸到他们脸上。他一直忍着。“他们要把那个小姑娘劫走。就在下边,他们有个歌厅,就是西边大街上从东数第二个挂满了彩灯的地方。他们觍着脸嚷叫:‘换一换吧,她在你这儿是旧的,到了我们那儿就是新的了,买卖人鬼精明,都是在场面上混的,吃喝不分家……’说着还硬往我嘴里塞了一支香烟,用打火机给我点上。我把香烟取下扔在一旁……他们走的时候丢下一句话:‘两天以后就来领人了!’……”
马光说那天直到摩托的轰鸣声消失了,他才想起去商量一下那个小女店员。他本来有点担心,担心说出这句话之后她会“哇”一声哭出来。谁知道他刚试着说出半句,女店员就笑嘻嘻地看着他,还问:“这是真的吗?”
马光说当时他懊丧极了,同时也松了一口气,知道不必再挽留了……就这样,两天之后那些家伙来甩下一沓票子,扯着那个小姑娘的手就走了。马光说那一天他把票子远远掷过去,飞车族哈哈大笑:“一个蛮子。说不定还是一个阳痿……”那个小姑娘就在两个人中间扭扭捏捏,回头看了看,尽量装出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两个家伙扳着她的肩膀亲亲热热,像兄妹仨似的,踏踏踏走下楼梯……马光说到这儿长长叹息:
“从那时起,我们的画廊就冷清了不少。当然我们又重新雇了一个。现在雇人特别难,稍微上点样子的女孩和小伙子在这一溜大街上很快都派了用场。你要找一个像样的可真难。我们现在找到的是一个镶了金牙的老处女,是刚刚从机关上辞职的。哪儿都好,就是太懒,有时能一整天坐在那儿不动一动,顾客来了她都不站一下;而且一闲下来就缠着我们讲这讲那,都是一些天方夜谭。实际上她比所有过来人都开放得多,讲起她原来那个机关上的顶头上司就没个完,数叨那个老处长的种种毛病,‘他喘气就像牛一样,’最后还加上一句:‘他的身体可真好啊!’……一说起自己的婚姻就慷慨陈词,好像在这个世界上所有不结婚的女子当中,只有她的理由最为充分。为什么?就因为她与原来一个副部长的孩子谈过恋爱——他们谈得那个缠绵啊,简直是惊天地泣鬼神,互相之间滚烫烫的信件来往了足有两大箱子——可是这种‘光说不练’是要付出代价的。结果呢?在那个可怕的令人诅咒的春天里,有一天她到他们家去了,她热恋中的人不在,只有副部长一个人在家。在她心目中他早就是自己的公爹了。她说:‘我向他问好,手里提着好吃的东西,一下举起来——这是晚辈的一片孝心哪。哪有这样的长辈,拍拍打打,摸我的头发。我知道他把我当成了孩子。可是啊,他的手伸这儿伸那儿,就这样,有了这么一场,我还怎么有脸见我的那一位啊……我苦熬到现在,也算是问心无愧!’……”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有了她,我们的画廊简直是一个可怕的地方了。可是我们又没有那么硬的心,不知该怎么解雇她。一看她喋喋不休的嘴和闪闪发光的几颗金牙,我就觉得那个画廊是个晦气地方!”
我几乎脱口而出:“我看也是。”
我问了岳父的作品行情,马光说“蛮好”:“已经卖掉五张了,价钱都不低。本来可以卖得更好,可惜你岳父这个人太厚道……”
“什么意思?”
“是这样,他把自己那些老朋友老同事闲了没事描画的东西都搬来了,这会冲击画廊生意的……最可笑的是他把凯平他老爸也领了来,现身说法,让那个家伙也学着描上两笔……”
我的眼睛瞪大了:“他干了这行?”
“想干吧,干不成了——两只手老要哆嗦,可能害了什么大病。”
这倒是一个新情况。我想那不是美尼尔综合征,就是中风之类的毛病。这很不幸。凯平没有说过,可能也不一定知道。但我一想起这个老人哆嗦着一路去寻帆帆,心里还是有点感动。我想什么时候真的应该去看看老人。
二
我不到岳父家去,岳母就经常来了。她一来就帮助料理家务,做饭,打扫卫生。我劝她停一会儿,她好像干得更起劲儿了。她是疼惜梅子,一举一动都包含着无声的指责。她觉得女儿太亏了。现实的情况是,梅子在外边上班养活我,而我一天天只是这么闲逛。我好像听到了她心里的长叹:怎么办呢?一个中年人天天晃来晃去,剩下的日子可怎么办啊……
这也的确是个逼到眼前的问题。
最让我高兴的时候就是小鹿领着小阿苔来了。他们热恋的状态、青春的气息,都在感染我。这不能不引起我诸多回忆。在大学里我曾像一个刚刚放飞的鸟儿,那种愉悦和亢奋心情到现在想起来还让我激动和神往……他们两个手扯手在这个不大的空间里蹦跳,让我觉得奇怪的是,他们差不多天天在一起,这会儿还一定要手扯手。小鹿毫无羞涩地亲着小阿苔,小阿苔要吻他的时候却要用力跷起双脚。一会儿小鹿就把小阿苔抱在怀里,有一次甚至还把她搁在了写字台上。这样搬上拿下像取一只小猫。我觉得这个小阿苔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艺术品,是人世间所能找到的最好的有生命的玩具。她几乎没有一点忧愁,不会生气,从来都不曾沉着脸。黝黑的面庞,紧绷的皮肤,像描出来的生气勃勃的眉梢,还有那双分得很开的大眼睛——梅子在年轻时也有这样一双眼睛,不过那双眼睛从一开始就比小阿苔成熟得多。
他们在那儿商量给我取一个外号,一口气取了十几个,仍不如意,后来就说算了算了。他们又建议我在屋里养一盆花:“看,爸爸妈妈那儿有多少花,你们一盆也没有!”
我告诉他们原来有的,就因为太忙了,经常不在家,它们就死了。
小鹿提起当年我们养的小狗丽丽,眉飞色舞——悲痛业已淡化,这时剩下的只有愉快的回忆。
小阿苔说:“可惜我没有看到。我如果看到,一定会抱着好好亲它。”
想象一下那个毛茸茸的小嘴巴印在她嘴巴上的样子,会是最有趣的事情。她和小狗丽丽接吻的那个镜头实际上可以囊括和折射人间所有的幸福。那样真好。
小阿苔直接称呼我为“大哥”,脆生生的“大哥大哥”的声音从这间屋里追到那间屋里,问这问那,问读过的书、走过的地方和听过的故事。好像她小小的脑瓜里有永远装不满的空间。有一次她还提到了出国的问题,说:“我如果有这个机会就不回来,”说着看一眼小鹿,“不过得我们一块儿才行。”
小鹿说:“那当然了。听说我们有好几个队友在国外定居了。”小鹿说得很随便,像谈一件很小的事情。
我告诉他:在那儿居住应该看自己合适不合适。我总觉得父亲只有你一个儿子,你还是留在他们身边现实一点儿;而且你们走了,我和梅子也会想念呢。
小鹿不以为然地撇撇嘴:“算了吧,也不能因为这点鸡毛蒜皮的事儿就失去那么好的机会呀!”
我默然了。在他们看来手足之情父母之情都是“鸡毛蒜皮”,他们可以不顾一切去追求个人幸福。这就是新的一代。他们从来不觉得自己亏欠了别人,好像他们打生下来的那一天起就等着别人偿还,而且没完没了。他们耗掉了自己的那一份,又接上耗别人的,最后拔腿一走也就算完结了。
小阿苔甚至不解地问我:你前些年到国外去过,为什么还要一次次回来?
我反问:“梅子和小宁呢?”
小鹿说:“你真笨,先在那儿待下,混个绿卡再把他们接过去就是了!”
“我太笨了……”
“你这么笨,那就得在这儿熬了。让我姐姐也跟着你一块儿熬。”小鹿说得很快,笑嘻嘻的。他一点也不明白这句话会多么深地刺伤我。
看着他徐徐扬起的两道眉毛,觉得这是多么好的一个小伙子。可惜这只是一个壳子。看他那两条结结实实的圆腿,我又想起那次开运动会,我去看他参加长跑的那一次。那时他穿了一条深蓝色小短裤,两条漂亮的腿在跑道上弹来弹去。我和梅子的目光一直追在他的身上。我们心里对他充满了疼爱。那时候我真的一再感到了所谓的“亲情暖意”,所谓的“温柔”和“爱”。我告诉小宁:你看到了吗?那个人是你舅舅,你看,他跑得多快!小宁笑出了两个酒窝,酒窝里盛满了自豪。
就是这样一双漂亮的长腿,却要一直跑出自己的土地。他的标准太生硬,太独特,也太粗陋了。他甚至正用这个标准来衡量一切。正因为我没有像他一样使用那个标准,没有逃开和躲开,他就为自己的姐姐愤愤不平了……也许将来他作为一个倔犟的东方人会踏上那片土地的,那时候他就会设法忍住什么。不仅仅是思乡,也不是寄人篱下的冷寂。反正是自己曾经厌恶和憎恨的巨形蜂巢,会一次次压上心头,压得人不得安眠。什么彬彬有礼的姑娘小伙子呀,什么洁净得像洗过一样的天空呀,一切都弥补不了另一种东西。你的自尊和敏感只会帮你的倒忙。我不知道谁才会在那儿过得愉快。我遇到不止一位朋友,他们两手空空地归来,装满了一腔愤懑。那儿是另一片荒原,那儿长出的疯狂的树林,玻璃和金属结构的摩天大楼,找不到放牧的草地和洁白的羊群。
娄萌和马光对我的打扰越来越频繁。我甚至怀疑岳父也在后面怂恿他们。他是想让这一对男女把我早些拖下水吧。当娄萌终于明明白白向我提出,让我在东部留意那些走私汽车的时候,我再也忍不住了。但我故作糊涂绕来绕去。娄萌高兴了。她说:
“现在呀不是过去,现在没人把走私什么的看得那么重了。经济要发展,有时就得这样。我们反正也不是把钱装到自己腰包——你别看我们现在干得红火,我自己还是个穷光蛋呢!”
我心里想:好一个穷光蛋,长得肥墩墩的。“而我见到的‘穷光蛋’,都很瘦。”
娄萌快活大笑。她捏了捏我的鼻子,“那些汽车进来很难,运出去也很难,中间得有个联络人;而且一路上的安全由我们这边保障。这中间只要把价钱谈妥,把当地的事情解决好,也就没有问题了。我还可以给你派个助手”。
“我不是不愿意干,而是他们的条件太苛刻了。我原来一直不好意思跟你讲,实际上我什么都清楚……”
娄萌的眼睛一亮:“是什么?你快讲讲看!”
“是这样,在东边的城市里,现在所有的走私车差不多都让一个胖家伙给控制了。他们的条件太苛刻。他们知道只要这一批车能掌握在自己手里,就不愁让它们飞走。”
“那未免太乐观了吧?”
“不,只要有一个隐蔽的藏车处,他们总有办法的。”
“那样要压一大笔资金呢!他们受得了吗?”
我佯作内行:“这你太不了解他们了。他们能做成这么一笔大生意,说明他们跟外国人有非同一般的关系。你不了解他们的进价,又不了解他们的付款方式,怎么就知道他们受不了呢?”
娄萌一下给噎住了。她扬着耳朵听下去。我接着就发挥自己的想象力:“那些家伙钱多了,条件也就越来越高,慢慢还有了一些特殊的嗜好——说出来没人信,我也不好意思给你讲,好在我们都是老熟人……”
“就是呀,我们又不是外人,有什么不可以说的?”
“是这样的……他们太喜欢女人了!”
娄萌愣怔怔地看着我。
“他们喜欢冒险,大把大把摔钱,最后还想……想打你的主意呢!多么荒谬,他知道我做过你的下级,竟然直接提出来……”
我当时肯定是一副很悲伤的样子。
娄萌不动声色听着,后来就紧紧咬着嘴角。我知道她多少有点被激怒了。她慌乱地坐在那儿,下意识地把头发抚一下。
我说:“那个家伙也太无耻了,简直是无耻透顶……”
娄萌的脸白一阵红一阵,脸都歪扭了。她砰一声砸了一下桌子。我看到她两手发抖,“必要的话,我会去告他们的……敢这样侮辱我!”
她的眼睛渗出了一汪泪水。多么艰难的、难以为继的夫人,一生要忍受多少苦难和诱惑。我这时对自己刚才的举动有些后悔了。我开始厌恶自己,对她有些同情。
三
必须去看一下岳贞黎了。这是一个让我无法放下的老人。跨进这座大院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与这个主人好像隔开了一个世纪似的。冬天的橡树路仍然绿蓬蓬的,常绿植物使这儿并不过分冷寂。岳家大院有许多蜀桧和女贞,还有一棵大大的雪松,它们都在严寒中显出了勃勃生气。可能是过于安静了吧,在它们的反衬下,这里却让人想起一座空旷的墓园。我提前与主人联系过,与过去不同的是,接电话的是岳贞黎本人,他的声音里透着一种焦渴,说十分欢迎我过去一下。
田连连早在主楼前边等我。他还留着光头,因为身体好,大冷天里只穿了很少的衣服。他没有说话,向我点头,引我进屋。门厅里坐着岳贞黎,看来他早已经等在那里了,这会儿一见我就高兴得要站起,田连连赶紧过去扶起他。我发现他的手抖得厉害,一条腿好像也有些跛。难道是害了中风吗?看样子很像。我想问一下又怕唐突,还是忍住了。“你、宁,啊,天很冷!啊,今年冬天……”他的声音很大但不十分清晰,好像也没有表达出完整的意思。我扶住他时,他努力将我推开一下,自己往前走,走得还算可以。
我们在客厅里坐了。这里有一盆君子兰正盛开着,屋里的暖气很热,我只坐了一会儿就不得不脱下外套。可是我发现岳贞黎正在忍住寒冷的样子,瑟瑟发抖,嘴唇都变了色。我想这是他长时间待在门厅里的缘故——可那里同样也很热啊。这时田连连从一旁过来,将一个暖水袋塞进他的怀里,然后走开。
“我去了一次,知道你、你也去了!那小子还不死心,这我能、能想到的……你们谈了不少吧?你能告诉我、我,他心里想了些什么、什么?”岳贞黎抬头看看门口,像是确信田连连走开了,这才急急地说起来。他好像要抓紧时间谈些什么。
我不知该怎样回答。我怕不小心踩到他的地雷上。在与岳父长期的相处中,我总算多少明白了一个道理:他们这一代毕竟经历了战争年代,比我们更有战略战术意识,哪怕是最平常的生活中、哪怕是与亲人之间,也会自觉不自觉地应用和贯彻这些原则。这虽然从交往中看来是一个问题,但一般来说是并无大错的。我们平时常说“商场如战场”,可见在商场上应用原本没什么错;那么在平时呢?在非商场更非战场的情形之下呢?二十多年前讲“说说笑笑中有阶级斗争”——那时战略和战术的法则也就无处不可以应用。但时过境迁,今天大概早已没有这样的必要了——可这在他们来说,已经成为漫长的斗争环境养成的一个习惯,不斗不行了。我现在模模糊糊觉得,在已经过去的这么多年里,父子两人有许多时间在对峙,在这场漫长的对峙中,凯平算是彻底地失败了——失败者已经从这座大院中逃走了。但他们之间的这场战争还在持续,从大院内蔓延到大院外,甚至是东部平原,它远没有结束。我现在心里自问自答:“这样干值得吗?”“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可能要等到某一方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吧。”
多么悲观的结论啊。它来自我的预感。
“唔,你、你听到我的话、话了吗?凯平——”
我醒过神来,匆匆应了一句:“啊,是的,是的,我们见面并且好好谈了……他非常挂念您的身体!然而,他离您太远了,工作又忙,这真是……真是很不方便的。您的年纪越来越大了,如果能够和他生活在一起多好啊……”
我因为从近处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岳贞黎的神色,所以吓得赶紧收声。他显然是给大大地激怒了,嘴角在抖动,手也抖得厉害。他的手拍一下膝盖:
“他忙?他挂念我?那他为什么不来看、看我?他一头钻到帆帆的农场、农场、农场……狗东西!”
我无言以对。是的,我的谎言被当场揭破。凯平与他之间并不存在挂念的问题——首先不是这个,而是警觉和提防,还有仇视。
“他到底想怎么办、办呢?”
他单刀直入。我想说:怎么办?当然是仍然要和帆帆生活在一起,最终生活在一起。我还想劝老人一句:行了,你的这种阻挡已经尽力了,该适可而止了;而且最后你是必然要失败的,因为时间是偏向于年轻人的,你管不了身后事。我的这些话如果说出来就显得太过冷酷,因为它们是真实的。我说:
“他最后还是要听帆帆的吧,这说到底取决于她——她的态度并没有什么转变,没有同意他……”
岳贞黎的头一直探过来,花白的眉毛抖着,这会儿身子往后一撤,随着叹了一声。他闭上眼睛:“帆帆这孩子,嗯……还算有点主意……”他咕哝着,渐渐又把眼睛睁大,转向我:“你觉得帆帆拉扯着孩子能、能过下去吗?她能、能过下去?”
“她把一个现代化的农场管理得井井有条!我真有点佩服她,这是我想不到的……”我终于畅快地说了起来。刚才我一直像憋着一口气。
“啊啊,她啊,她没白在我身边过、过这几年啊!她会经营的……我想她和孩子——小阿贝!我想啊……”
他的声音哽噎了。
我的心沉了一下。我被一个老人的深情和慈悲深深地打动了。这时候我又想到了那个总是不动声色的田连连——作为帆帆以前的丈夫、小阿贝的父亲,他显得太无情太冷酷了——就我所知,在前不久老人踉踉跄跄奔向农场的时候,这小子甚至没有跟在身边!这更像是一个冷血动物……
岳贞黎累了。他的手抖得更厉害,身子大仰在沙发上,紧紧地闭上了眼睛。田连连蹑手蹑脚走来,从门缝里看了一眼,又抱来一床毛毯盖在他的身上。我们都不再说话,直到听到一阵鼾声,这才小心地退出来。
我和田连连坐到了门厅里。我很想和他一起到外面走走,可他不敢离开这儿时间太长。我发现这段时间里田连连变了不少,脸上的皱纹明显密了深了,眼角也耷了一点,使整个人看上去有一种死气沉沉的阴冷。这种表情多少接近于岳贞黎,也算近朱者赤吧。我小声问道:“岳伯伯什么病?中风?”
“不,不是的。是夜里受寒……”
“这么好的暖气会受寒?”
“首长老了,打仗时身上又带了伤……那天我床上的电话一响,就知道不好,赶紧披上衣服去了。首长斜倚在床上,全身打抖,脸也青了。我问他怎么回事,这才发现他话也说不清了,伸手指着屋角喊一个人的名字。我好不容易才听清……”
“他在喊谁?”
“于畔……他的老战友!”
我脱口说了一句:“这是凯平的亲生父亲!”
田连连看看客厅的门,确认里面的人还没有醒来,这才说下去:“他原来夜里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又伏在于畔背上,于畔的肠子淌了一地……他喊个不停,谁也不应,醒来后全身冷汗……”
“你进来以后他已经清醒了?”
“只醒了一半,因为他还要往角落里缩,眼看着屋角喊呢!”
“他喊什么?”
“喊‘于畔’‘老于’,喊‘你饶了我吧,你饶了我’,全身抖得不行了,我一抱他沾了一身汗……”
“这种情况你不应该和他分开睡,起码也要住在同一座楼里。”
“医生也这样说。可首长不同意。他已经习惯这样了,多少年都是自己过夜。”
“当时没有赶紧送医院吗?”
“开始没有,像过去一样,天亮了一群保健医生来到家里。看不出什么,半上午才去医院。在那里住了两天,什么都查了,不是中风,也没发现其他突发病的症状。医生估计是神经紧张或者……就这样拖到现在。吃一些药,饮食上规定了新要求。总是害冷,一天到晚冷……其实我知道病根在哪里,自从帆帆离开以后,他就一天不如一天了!没有办法,谁也没有……”
田连连的口气里有一种绝望,这会儿想起什么,猛地刹住了话头。
我紧接上问:“你上次为什么不随老人去一次农场?你真的不想帆帆,也不想孩子吗?”
他有些紧张地看看我,一双手竟然像岳贞黎那样抖瑟起来。他把手背到后面去。这样一会儿他才盯住外面,眼望着副楼的方向说:“我……有任务的;首长让我守在这儿,我就……不能离开。我听首长的,一切都由首长决定……”
我盯住他,这会儿觉得他的脸相是那么憨厚朴直。我压低声音问了句:“给我说句真话,你不准备和帆帆复婚吗?有没有这个可能?”
想不到这一问让他立刻慌乱羞怯得不行。他简直是无地自容,抖动的双手从背后拿出,又再次藏起,小声呼喊似的说道:“我,我怎么可能啊!她……你不知道她有多么……多么厉害……这是没有影的事儿啊!她走了也好,她肯定不会回来也不会再和我……她就是走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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