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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日》
一
随着天气转暖,一切都在蠢蠢欲动。眼瞅着公园里的花束像火焰一样开放,小甲虫在刚刚生了一层绿芽的土末上绕来绕去、煞有介事地拱动的时候,谁还能够在这个城市里安顿下来?
小鹿发出了热情的嚷叫,那个小阿苔也跟上他喊。春天真的来了。她的嚷叫甜美而沙哑。我发现在她的呼喊中,未来的公爹面色像石头一样清冷,而婆母却常常将两只柔软的胖手合放一起,看着这个自投罗网的小体操队员。她这时想到了什么?从她温情含蓄的目光里,我似乎又看到了当年在战地医院奔波的那个女护士:头上围着白色的布巾,急匆匆地在帐篷间走动。时光这东西可真残酷,它只一眨眼的工夫,就把鲜花般的少女变成了一个胖胖的老太太。不过老太太的慈祥从来都是最多的。人生也奇妙,一个个阶段就像一年的四季。一个城市也是一样,它时而沉默时而喧嚣,从新生走向衰老。
哪怕在午夜,处在同一片阴影下的广大地区都安息下来时,我们的城市依然口吐呓语。它百病缠身,癫狂已经深入骨髓,欲壑难填,日夜呻吟。到底是什么人才会在它的怀抱中感到心满意足呢?我想它对于有些人是一个狂欢场,对于另一些人则像一台焚烧炉。汽车的轰鸣,人流,耸起的高楼和肮脏的马路,闪闪跳跳的霓虹灯,一股脑混在一起,分别组成了这个怪兽的嘶叫,血液,身躯和鳞片,以及复眼……切开它的截面、一个小小的剖面,即可发现痛苦的呼号,屈辱的挣扎,妻子的不贞,丈夫的不轨,荒唐青年和扒手骗子,拥在一起的俊男淑女。
小阿苔对我关怀备至,从街上回来时总是顺手携带一两本书,当我赞扬她的时候,她就马上慷慨地把这些书送我。又有一本什么书啦,哪一家书店刚刚摆上的,这本书如何如何等等。她信息灵通,半是吹嘘半是推荐,最后总是让我心存感激。因为她是我所见到的为数极少的热爱书籍、热爱纯艺术的体育工作者。最初使我刮目相看的,是有一次她在我面前把某本译作中的一段倒背如流。她或许并不怎么理解这些句子,却被一种意绪给打动了。我想她不会错,这样一个女孩是不会犯错的。而小鹿在这方面就远不如她。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小鹿那颗心过分单纯和粗疏了一点,而他的这个小恋人又细腻柔情得过分,这恰好弥补了对方的不足。小阿苔的打算非常明确和具体,说她再在高低杠上活动几年,然后就要设法改做教练。
“我们那一伙里大部分都是这样,总不能老这样;先是教练,然后就找个机会到国外去……”
不过摆在她面前的一大难题,是她和未来的丈夫很难一块儿离开。本来嘛,或者小鹿或者她,只要他们当中的一个有了机会,那么这机会很容易就变成两个人的了;可是她又最害怕与小鹿分离,分开一个月都不行。看他们在一块儿黏黏糊糊的样子,真让人羡慕。我认为这一对年轻人卿卿我我的程度可以上吉尼斯大全,而且他们一定早就创下了一天内亲吻次数的最高纪录。那真像一位作家在一本书中写过的:“亲吻一个接一个!”小鹿曾经对我说过,如果小阿苔不在的时候,如果发生了某些意外的时候,他自己肯定也死了,“那样我干吗还要活着!”这话是他有一次听说一个体操队员摔坏颈骨死在医院里时说的。据说小阿苔在前一天打饭的时候还跟那个女孩儿握过手。“她的小手啊,又软又小,她的脖子上有一颗痣,这多少破坏了她的完美。想不到一眨眼的工夫……真是人生无常。”
他们刚刚悲哀过,不久就欢快跳跃地向我提出了到东部旅行的事情。小阿苔说:
“你不是说春天到来的时候领我们走吗?这不是春天吗?”
“是春天。”
“那我们走吧!”
我笑一笑,看着这两个孩子。他们把一切都看得那么简单。是的,这也许是对付一个日益复杂的世界惟一行之有效的方法。可是我们大人却很难像他们那样,比如说我不能凭一时冲动就背起背囊。
小鹿说他甚至准备好了一顶彩色的尼龙帐篷。他早就在窥视我那个帐篷了。他想象不出在山区野地,一条河边或水库旁把它搭起来、支起野炊的小锅会有多么惬意。他们只往好的方面想。他们大概从未想过怎样抵挡野外搅成一团的小虫,如何抵御严寒,还有更糟的其他事情。
小鹿说他准备了很多旅行用品,什么小手电,好看的图书,袖珍收录机,小型气枪,还有一把防身用的刀子。最后的东西使我有点动心。我知道一个在热恋中的男人特别勇敢。就这样,他们的热情不断地感染我,并一直在催促我快些上路。
我也真的该离开了。其实待在这座城市不是归来,而是羁旅和滞留。
在这个春天里我怎么安定得下来。娄萌和马光偶尔到我这儿——也许是时间的作用,一个多月之后娄萌终于明白了一点儿——怀疑我借东部那个走私的胖子嘲弄和辱骂她,于是开始说一些耐人寻味的话:“你跟那些流浪汉学坏了,你得小心着点了!”她不再催促与东部老财东合作的事,或许不抱那么大的奢望了,只在岳父面前做一点极其有效的挑拨。岳父对娄萌的话句句都听,大概把她看成了时代女杰。如果每个时代里都需要一个推崇的女性的话,那么眼下的时代就是这个热情含蓄、风情万种的娄萌了。她在我面前一连声赞扬岳父,而且一遍遍鼓励我尊敬和崇拜这位老人,要处处以他为楷模——他的原则与智慧,气节与经历,以及他对事业、对美、对艺术的通晓与挚爱……“难道我对他有过什么不尊重吗?”“那还不够!你知道远远不够!”
我想,在背上背囊离开之前,有些话——关于娄萌以及她的公司的话,一定要对岳父讲清楚。为了岳母和全家的幸福,还有,也为了一世清白的岳父自己。某种责任感迫使我一定要跟老人把心中的淤积一吐为快。
一想到即将来临的这场长谈,我就觉得沉重并稍稍地有趣。但我还是忍着。这毕竟是逼近身边的一种现实。我发现岳母明显地有些不快,因为她或许以女性的敏感发现了什么:娄萌和马光的频频来访已经扰乱了这个庭院的安宁——岳父比过去更多地陷入了忙乱,每当客人走开之后他就变得不再耐心,涵养也明显地差了。而且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伏在桌前了——他简直没有时间表达自己对这个时代的一腔慨叹、对过去的回忆和感怀。在这一点上岳母就比他要好得多,她一直喜欢过去的故事,喜欢忆旧。
我对梅子说:“娄萌这样的女人,对老同志的思想会产生一些腐蚀的。”
梅子内心深处也许同意这种判断,但对父亲哪怕是一丝丝的不信任和调侃,都会令她恼火。她立刻反制回来:“还是你自己小心点儿更好!”
我没有理会,又说了一句:“他们显然需要一个借口来接近老人,以便拉他入伙。他那么大年纪了,干了一辈子,为这个犯错误实在不值。”
梅子的那对杏眼一愣:“你在说什么?”
“违法生意和……”
“和什么?”
“和乱糟糟的那些男女……”
梅子一声不吭了。
二
这是一个挺好的下午,太阳透过宽大的窗户洒进来,整个屋子都暖融融的。岳母在会客室那儿坐着,手里正拿着一个花花绿绿的图片,一边看一边甜笑。我接过来看了看,发现是小宁刚刚画的一个素描。这孩子画得可真是太拙劣了:一个女人,年纪不详,看上去像一个老妖怪。可是右下角却注了两个大字:姥姥。我笑了,说:
“小宁这孩子真该好好揍一顿了。”
岳母沉沉脸:“可不能这样。他也是想把我画好一些呀。那是小手不听使唤;他可不是故意丑化我呀。”
正说着小鹿和小阿苔兴高采烈跨进来了。小阿苔一进门就扑到了岳母怀里,哼哼唧唧把手搭到她的脖子上,叫着“妈妈妈妈”,四个字分别用了不同的四声,听起来滑稽极了。她用力把脸贴在老人脸上,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撒娇。我相信任何人对小阿苔这样的姑娘都是没有办法的,她的任何动作都没有一点矫情,那真是天然流畅,一气呵成。她怎样都得体,怎样都让人觉得好玩。她从岳母怀里翻身跳出的时候,脸上汗津津的,可一点儿难为情的样子也没有,转脸就跟我说笑起来。她说他们好不容易争取了一个假期,小鹿可以随她走,从下个周假期就算开始了。“我们还不走吗?求你了,求你了大哥。”
她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一跳一跳。小鹿也凑过来要求我们马上出发。
“这事儿还要和梅子商量呢。”
“你不是说到东边有事儿吗?正好捎上我们。你春天闷在家里有个什么好啊!”小鹿这样说。
小阿苔接上:“我什么都准备好了。哎呀,快走吧,这么好的春天,暖融融的,待在这个破城里一点儿意思都没有。这儿不自由,闷得慌,没个好好玩儿的地方。我们热爱大自然。我们都觉得你不像过去了——你不像过去那么热爱大自然了。”
我给他们弄得哭笑不得。
那个使我流汗流泪的平原啊,那个负载了我全部情感的平原啊,只要一想到你就心头灼热。可我这会儿只能遥遥地注视你……我知道每个人都可能走入与之毫无关系的某个环境中去,就像这个城市与我;就此而言,这个世界上不幸的人可太多了。要紧的是当他感到了这种阴差阳错时,还会有一副好脾气和好心情,还能够老老实实地待在那儿。可惜我却做不到,所以就一次次掮起了背囊。我觉得自己这一生之中,正有什么无比宝贵的东西从耳旁呼啸而过,它飞走了。我放开脚步狂奔尚且不能够追踪。我,还有我的朋友,所有可爱的人,都在被时光迅速遗弃。一想到这些,一种焦躁急切、还夹杂有一点怀念和感激,一齐催促起来。追逐、逃离、揪住,一种无望的激动使人热泪涟涟。让我把自己交给一片苍苍茫茫的未知吧,它会给我少许安慰!
……列车又一次把我们掷到月台上。转眼之间,我们三人就置身于一个清冷的乡间小站了。
有小鹿和小阿苔与我同行,他们吵吵闹闹指手画脚的样子很快让人兴奋起来。小阿苔为这一次了不起的旅行好好准备和打扮了一番:戴一个圆檐小红帽,浓浓的齐耳短发扎成两个毛刷,在帽檐的后边甩来甩去,像两只圆圆的弹性十足的兽角。她描了蓝色的眼影,这多少有点儿多余。她一笑那张嘴显得很圆,使你想到这是一只能说会道、吃惯了美味的小嘴儿。她很直很圆的两条腿套了厚厚的护膝,脚踏登山鞋,看去像一个女兵,一个活跃于舞台上的娇滴滴的小兵。
小鹿比起小阿苔显得深沉一点儿。他毕竟是一个男人,面对着生下来就很少看到的辽阔村野,好像有一丝费解和或多或少的恐惧。这我从他的目光、从他一动一动的鼻中沟那儿看出来了。
小阿苔为了证明在城里许下的诺言是完全靠得住的,还没有登上山坡就开始翘起了可爱的臀部,做出一副攀登的架势。她几乎一直走在前边。我觉得这真可笑。我们原来讲好下车之后一块儿穿过鼋山,到达东部城市时他们即留下,在那儿玩上几天,然后再乘火车返回城里。这大约需要十多天时间,那时正好他们的假期也就用尽了——剩下的时间我一个人往西,走回那片平原,去那个可歌可泣的东部。尽管这样我们还是做好了各种准备,我知道这一对嫩芽是随时都会发蔫的,我怕他们突然打起退堂鼓。我们本来一下火车就作好了改乘汽车的准备,可是我一提这个话头当即遭到了两个小家伙的剧烈反对:这关乎到对他们的信任,对他们勇气的评价,成为一个原则问题。于是我后来就闭口不提送他们去小城的话了。尽管这样,我还是不知道他们是否考虑过饥肠辘辘的滋味,还有单调的旅途野餐,以及夜间着凉、感冒和其他可能染上的疾病。他们带了好多华而不实的药品,什么感冒通、犀羚解毒片、止咳片,以及风油精之类。“如果有虫虫咬了,就抹上它!”小阿苔指着那个宝葫芦状的小瓶对我说。
我可不想吓唬他们。以前有一次我一觉醒来,胳膊上不知被什么毒虫叮过了,留下了火辣辣的一道花纹,那模样难看极了,很像一道缝合的刀伤。到底是被什么虫子咬过怎么也搞不明白,可能是夜晚睡得太沉。后来那个地方就发痒发炎,渗出了液体,最后半条手臂都蜕了一层皮。还有一次我睡着了,一睁眼看见一条花花绿绿的大水蛇盘得圆圆的,就在我的枕头边上。它在夜间是否用叉舌舔过我的鼻子呢?如果出现了类似的情况,这对小家伙一定会吓得丧魂落魄。还有,午夜山溪里那些奇怪的号叫,那些不邀自到的流浪汉……
我开始有点后悔。不是嫌麻烦,不是怕他俩失望,而是感到了自己身上的责任。他们哪怕出了一点小毛病,岳父岳母和梅子就不会饶过我。这两个显然是他们的掌上明珠,而我只不过是一个没有希望的男人罢了。有时候我看着岳父,看着他的眼神,不由得要想:他半辈子戎马生涯,这会儿一定在为自己女儿的忠贞不渝感到费解吧?他大概正为此感到深深的惊讶和小小的恼火,吃惊自己的女儿怎么可以和这样一个家伙长相厮守?这真让他感到奇怪——在“第三者插足”频频发生的这个城市里,这两人的关系竟然坚如磐石!我不敢说老头子就一定希望自己的女儿闹出点名堂和花样,希望家庭解体,但我想他起码希望看到两人之间出现一点儿故障……
看着小鹿和小阿苔,我想:这两个小家伙很快就会明白身负背囊在山路上奔走是一种什么滋味了。
还有一个担心和烦恼,就是不知道在帐篷里宿下的时候该怎么解决一个难题:让他俩待在那个彩色尼龙小帐篷里?从目前看这好像有点不妥;奇怪的是一贯表现得很细心很谨慎的梅子和岳母她们,为什么就没有提出旅途上的这个问题,没有向我发出叮咛?比如说让小鹿和我待在一顶简易帐篷里,把他们分开等等。后来又似乎觉得更为不妥:让柔弱娇小的小阿苔一个人待在那个帐篷里会不安全的。而小鹿在她身边正好可以壮胆,为她守卫。不过我仍然有着无法消除的一种担心,这是长辈人的那种担心——看起来的确是年纪大了,考虑问题总有一种老谋深算的意味,而且居高临下。不过这个难题还真的摆在了眼前:如果我们三个人待在一个帐篷里那倒是再好没有了,可惜我们没有那么大的帐篷。
车到山前必有路,走吧。
三
我们先要往西跋涉一段。这一段路正处于西部和冲积平原之间的浅丘坡状地,我们将在鼋山山脉东部深入二十多公里,然后再翻过鼋山向北,一直进入丘陵区。绕过那些海拔三五百米的低山后,会一直走到东北方的那个小城。
我们下午四点开始启步。本来刚下火车有点疲劳,完全可以在那个小镇上歇一歇,可是好像故意考验自己的勇气和耐力似的,小阿苔主动提出我们要马上赶路。
“夜晚怎么办?宿在山里呀?”她露着石榴籽似的白白小牙问着,眼睛瞪那么圆。
这一刻我看出她有点像兔子。小鹿默默点头。我想他这一辈子都会是小妻子的应声虫,也会是她的好帮手。
我们只有上路。
在城里,在其他地方,都难得看到这么纯洁的黄土,它黄得没有一点杂色。一开春,山上流下的雪融水在坡地上留下了清晰可辨的花纹。看来整个春天都没有多少风,因而山坡上的草和灌木显得都很规整、干净。从这儿往东北方望去,可以看到高大的鼋山主峰,那儿在暮色笼罩之前仍然布满雾障。我知道太阳落山那一刻会把一片雾霭映红。看来气压有点低,说不定会变天的;但这儿春雨总是很少,我们也许不必担心那种可怕的山间风暴。雾霭之上露出了鼋山之巅,上面几乎看不到一棵树木。离得远一点的低山上,可以看到石英石在阳光下反射出亮光。
我们脚下所处的地方只是平原和低山之间的过渡带,海拔不会超过四百米,相对高程也只有一二百米。这儿正处于变质岩丘陵地带。由于植被稀薄,当年的山落水切割得厉害,岩石风化强烈,所以山水加大了冲刷的力量。下车时经过的那个大镇子就处在一片淤积小平原上,从那里的高大树木、绿蓬蓬的沟边茅草,都可以看出那儿的土层深厚肥沃。
我并不期望在天黑以前走到大山里去,虽然这是小鹿和小阿苔梦寐以求的事情。在他们眼里,那雾蒙蒙的蓝色山峦之间差不多藏有神仙。他们听过无数大山的神话,还有那些摄影师拍下来的山间风景,都对他们起了作用。他们一个劲嚷着:快走,快走!我知道他们呼喊的声音很快就会低沉下来,一会儿将是口渴难忍,疲累使双足发胀,是变得像石头一样沉重的背囊。
看来天黑前我们只能翻过那道不高的山冈。山冈后面远远看去像有一条密林丛生的峡谷。那是什么树?有点像柞树,又有点像槐树,更可能是一片钻天杨。在林子边缘宿下来总是一件好事。
小阿苔说:“看,那一片森林!”
我告诉那不是森林,只是一条林带。它沿着一条峡谷生长,那儿有厚厚的积土,所以就长得茂密。那条林带不会超过一公里宽的。
小阿苔不同意我的判断,连连摇头说:“那里面会有狼、老虎,会有狐狸吗?”
“没有,那儿顶多有一些兔子,有蛇和刺猬;狐狸说不定有个把只,大多都是一些小动物。”
“噢哟……”小鹿有点失望。
这个地方我熟得很,在这儿从来不会迷路,除非是大雪天或山雾很浓的时候。
一条早已干涸的山间溪流出现在我们身侧。沿着溪流走下去,就会走进一条大裂谷。只有登到高处望下去,才会发现山区的水网是怎样形成的:它们怎样交织,然后再汇入另一片谷地,组成了下游几条不大的河流……这儿最有名的两条河就是芦青河和界河。
快到山脊的那一片坡地陡得很。小阿苔开始气喘吁吁了。小鹿在后面不断推拥她的背囊。她很得意又很吃力。
我们终于登上旅途中的第一个小山包。风明显地增大,吹拂着我们的头发。小鹿的浓发在风中颤动。他大概就为了这一次远足才把长长的头发剪掉,留了一个小平头。风把小阿苔的刘海吹起,露出了鼓鼓的小额头。小阿苔春风满面,举目四望。东北方是高大的山脉主峰;回头望去,我们下车路过的那个镇子一带就是一马平川了。那儿面积很大的梯田简直像画出来的。梯田之间偶尔能够看到一片镜子一样的水塘,这使小阿苔激动起来。她指点着:“看哪,看哪,多么可爱的水呀,春天的水!”
我想可爱的东西多着呢。很多可爱的东西本身、它们的创造者,反而都让人不太经意……
小山脊上裸露着一些岩石,它们由石英斑状凝灰岩构成,其中还夹杂有霏石斑岩的碎块儿。灌木棵很稀,最常见的是桤柳、小叶杨和长得不成样子的槲树。有一棵分权很多的小树就在我们前面不远,看上去很像一棵川棒。这些树木的第一批叶子已经长大,后来发出的嫩芽还毛茸茸的。再有不久洋槐棵就要开出白花了。脚边是紫羊茅和朝鲜碱茅,偶尔还能看到一两丛阴地蕨;狭叶瓶尔小草在这儿长不高,它旁边的地黄花已经开始孕育花蕾了。我告诉小阿苔,我们这时候走在路上,最好的菜肴就是嫩柳芽。我说晚餐的时候将请他们吃一顿特别好的咸饭。他们高兴极了。
翻过这个山包,远远看见林带边上有一个小村庄。房子稀稀落落,隐隐传来狗的吠叫——它们总是为即将到来的黄昏而激动。晚霞把远处的山脉沟壑、那些散落在山坡上的小屋顶都给映红了。鸡在鸣唱,各种鸟雀都在灌木棵上抖动着翅膀,长一声短一声呼叫。在众多的呼叫声中,我能清晰地分辨出野鸡、灰喜鹊和大山雀的声音。有一种细长的嗓子很像长耳鸮,但我知道只有在冬夜里才能听到它的声音。听了听,仍然觉得是鸮鸟在叫——在此地这种声音是令人恐怖的,山民们一听到这种声音就变得小心翼翼,到了晚上不敢出门……
如果到村里宿下,我想是再合适不过了。可是小鹿和小阿苔都坚持宿在野外。我们只得改道往那片林子走去。林子离村子的直线距离至少有四五公里,当然也算一个去处。现在离得近一点儿,可以看清它们的确是一片钻天杨:树肤开始泛出一点绿色,老皮正一片片脱掉,上一个冬天枯死的细小枝芽在春风里摇落,一片片小孩巴掌似的叶子嫩嫩地伸展。晚霞中,这儿洋溢着一种安谧和纯净的气息。
夜宿就要找干柴点一堆篝火,还得找水。如果没有水会是很糟的,那只得动用水囊里珍贵的贮存。小阿苔说:“不要紧,没有水我到村子里去讨。”
看来她宁可到村子里跑远路讨水,也不愿住到村子里。她对帐篷充满了新奇感。
还好,树木长在一片干干的沙滩边上。原来鼋山南坡落下的雨水在水盛季节冲成了一片水潭,它在这个季节干涸了,被水冲来的粗砂砾变得一片洁白,煞是可爱。在砂砾中间可以找到一丛丛刚刚长出的芦苇,芦苇嫩芽绿得让人喜欢,小阿苔甚至想采一点来煮饭。我告诉它的味道是不好的,只让她去采柳芽。结果她不仅采了很多柳芽,还采来了一些钻天杨叶。我只得把钻天杨叶子一片片剔除。在这儿找水并不难,芦苇旁边就有一个个小水湾。可尽管这水很清,小鹿还是有点不放心——他宁可在沙地上掏一个洞,等水慢慢渗满再用。
篝火点起来,小鹿不断往里添柴。剩下的时间我就让小阿苔注意看住那个沸腾的小锅,我来动手搭帐篷。两顶帐篷离得很近,中间再用绳索连起,这样我们夜间就能互相照应了。篝火点在下风头,火星不会落到帐篷上。它们搭在钻天杨旁边,离帐篷很近的地方甚至有一棵夜合树。它要等到夏天才开花,这时候娇嫩的叶芽已经在黄昏时分羞涩地闭合了。
离我们不远处的那个小村的狗叫声稀一阵密一阵,鹅的叫声粗糙而沉闷。这使人想到那个小村里有一份热腾腾的生活。
晚餐我们喝着咸饭,后来又煮了一点水,每人冲了一杯茶。篝火烧得多旺。天完全黑下来,天空一碧如洗。这个春天的夜晚,帐篷和篝火旁边,三个人的背囊扔在一处。尽管疲劳得很,小阿苔还是站起来踢踢踏踏跳了几下,然后又扳住了小鹿的肩膀。他们的额头顶在一块儿,后来干脆就躺在了洁白的沙子上。篝火把他们映红了。一种颤颤的感激的幸福飘过心头。我这时还想起了背囊里有一瓶白酒,它是准备在旅途上的特殊时刻享用的,比如说着凉时。这个夜晚我费了好大劲儿才压下了喝酒的念头。他们俩躺在那儿,数着星星,嘴里哼哼呀呀。村子里飘出了一阵歌声,暖风里一会儿清晰一会儿含混。小阿苔屏住呼吸听了一刻,然后突然转脸对我说:
“讲个故事吧!”
“什么故事?”
“就讲过去你来这大山里听到和遇到的。”
嗯,那样的故事可太多了,只是我一时不知从哪儿讲起。
小阿苔笑嘻嘻的:“怪不得呀,你老到这儿来,这儿多好呀,这儿可比城里有意思多了。”
小鹿不知在想些什么,这时转向我,打断小阿苔的话:
“我们这次从东边小城跟你往前走,也到你的东部去好吗?”
我像被磕碰了一下。我说:“不,你们还是从小城那儿直接回去吧,按照原来的计划;再说我跟你们讲过:那儿已经没有什么了。”
“一点也没有了?”小阿苔睁大眼睛。这眼睛像天上的星星。
“你们看了会失望的……”
我们在篝火旁一直待到很晚。该睡觉了,我商量小鹿是不是让小阿苔一个人住那个彩色帐篷?反正大家都离得很近。
小鹿看看我,笑了起来。他又撅嘴巴又做鬼脸,不知是什么意思。后来他索性直来直去说:“你算了吧,我们不会出事的。我们早有准备。我才不会让她怀孕……”
最后一句让我吃了一惊。我马上觉得自己有点愚蠢。我原来还一直觉得他们少不更事,其实人家什么都懂。他们走得比我想象的要远多了。
小鹿伸伸舌头,最后看了一眼篝火,忙不迭地钻到那个彩色小帐篷里去了。里面立刻传出欢天喜地的声音。我明白了,这次旅行对他们来说是一次盛大的节日。
《流浪歌手》
一
扳指一算已经是第五天了。当我们一连翻过三座山包时,我确信小鹿和小阿苔就要告饶了,尽可能把他们背负的沉重转移到我的背囊里。可即便这样,小阿苔还是唉声叹气。小鹿牵着她的手,不断安慰。小阿苔已经有点哭哭啼啼了。我故意刺激她说:“怎么样,后悔了吧?”
她撇撇嘴:“才不呢!”
可说过之后,依然是哭哭啼啼。小鹿用各种办法给她鼓劲儿,模仿在电影上学到的那些行军歌谣,巧嘴滑舌地给她说竹板:“我们都是钢铁汉,日夜行军二百三,少流血来多流汗,打个漂亮歼灭战!”话是这样讲,他自己也有气无力了。
随着山势的增高,好像季节也在深入。在大山的阳坡上,华东山柳竟然长得黑乌乌的。在这儿的灌木棵中我们甚至发现了迎红杜鹃;鹅绒藤开出白色的花朵,通体上下那淡淡的绒毛可爱极了。这儿的植被明显好起来,各种各样的野花在春风里闪烁。草也密了,颜色深浓,几乎遍地都是大小画眉草、知风草,甚至是滨麦和羊草;偶尔在它们中间还能看到一株肥肥的千金子。在一棵野核桃树下边,小阿苔发现了一株紫点杓兰。这种花在岳父家的小花园里有。她怜惜地看着它。可惜还不到开花季节。小阿苔指指点点,小鹿又从旁边发现了一株绶草:如果到了七八月份,这个山坡上会开起多少美丽的绶草花呀!我向他们指点着,小斑叶兰、铃兰、吉祥草、萱草,等等。当初夏或初秋季节走在这个山坡上,那会是什么情景!
一只兔子箭一般从远方射来,在离我们五十多米的地方折向谷地了。山坡上空无一人,除了鸟雀的吵叫再也没有别的声音。
小阿苔问:“过去你都是一个人在这里走来走去吗?”
“可不是一个人吗。”
“你不害怕吗?”
“不害怕。”
“山里面有坏人吗?”
“有;不过这儿的坏人比城里少多了。”
“为什么?”
“因为这里是大山。”
“如果再好玩一点就好了。”
“怎么才能更好玩?你总不能让这儿满山都是唱歌的小姑娘吧。”
小阿苔两手罩在嘴巴上“啊啊”喊了几声。她想听一个回响,没有。稚嫩的声音很快就消散在大野之中。
再往前走,植被变得稀薄了。中午我们为了寻一个歇息之地,直奔了半个多钟头。到处都是荆棘乱石,好不容易找到一株可爱的柳树。我们想到柳树阴凉下面,可是到了那儿才发现不知让什么动物弄得很脏——可能不久前有一只食肉动物逮到了一只大鸟,结果到处都是散乱的沾着血块的羽毛,好像是一只大山鸡。“这肯定是狐狸干的!”小鹿说。我想也可能是黄鼬,或花面狸它们干的坏事。在这一带山上我曾经看到过花面狸……各种各样的小飞虫在阳光里旋动,有一种小蚂蚱飞起来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顺着光亮望去,展开的羽翼闪着可爱的粉红色。一只孤单的黑鸟,很像一只大斑鸿,在不远处的一只秃头杨树桩上蹲着,宛若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它叫了一声,嗓子沙哑,头部斜向我们,很像是对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表示问候。它对我们的到来一定是困惑极了。
继续在山半腰寻找可以落脚的地方。我记得东边不远就是一个山垭口,我们可以由那儿往北穿过山脉,踏上一条平坦的河谷。说不定谷地里还会找到潺潺溪水,捉到一两条鱼美餐一顿呢。说到捉鱼的事情,终于使两个年轻人高兴起来。小鹿摩拳擦掌,好像用武之地就要来了。可惜他振作了没有多久又重新蔫下来。显然两人情绪很不稳定,而且互有影响,这对于山间旅程是再糟不过的事了。
前边出现了一个像地堡似的小石头屋子。小鹿最早发现,指了一下,小阿苔的眼睛一亮。我知道那肯定是废弃了的看山人的住处。走过去,果然见屋顶露出了天空;但仍然可以看到基本完好的小锅灶。锅已被摘除了,留下了一个黑洞洞的灶口。锅灶旁是石头砌起的火炕,在屋里占去了三分之二的空间,未免太大了一点。火炕上还有半截草苫子、一层柔软的山茅草。
我说:“如果我们不带帐篷,在这里过夜是再好不过的了。”
这些地方总是躲避山雨的最好去处。在山里可以遇到很多类似的地方,而且有时里面还住了人。总有那么一些不愿回到人群中的人——他们大约是野了一辈子的看山人、流浪汉,或者是牧羊人。记得在东边的那个大山阴坡,我曾经看到一个半塌的石洞子,走进去才知道里面被一双巧手收拾得干干净净,过日子的气氛很浓。原来一个看山的老人在此独居了半辈子,后来大约是一个女流浪人吧,半夜里摸到了这儿,两人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洞子。我造访的时候他们已经六十多岁了,还雄心勃勃地想生一个孩子呢。他们对我讲:已经这样努力了好几年。老太太说:
“那娃儿就是不来哩!”
老太太摊着一双多皱的发亮的手,满脸急切。
他们谈论这个事情一点也不感到难为情。戴着四方小帽、神情有些怪异的看山老头还对我说:“瞧她那对大奶子,养十个八个娃也不在话下哩!忒怪哩!”
那一天他们做了很好的一顿饭让我吃。饭后还让我参观了他们的饲养场:在石头洞穴旁边不远,用柴禾棒子架起了一个大棚子,棚子下边又是树条编起的各种笼子和草窝。我看了看,几乎山里能够逮到的所有动物都被他们饲养起来了。兔子、野猫、小狐狸、刺猬,甚至是长虫、鹌鹑、野鸽子……那个老太太对她半路上找到的这个老头子崇拜得五体投地,总是无限深情地瞅着他,一遍遍重复着一句话:
“你说笑不笑死个人!”
那个老头终于也回头赞扬起老伴来,对我说:“你不知道俺这口子有多么好的饭食!什么都能让她做成好吃的。用榆树叶做面卷,用地瓜叶做咸饭。她烙出的地瓜饼啊,像斗笠那么大,像蒲团那么暄,咬一口就像吃大肥肉一样,呜啊呜啊满口香!”
临走的时候,老头子拉着我的手感叹:
“我们要是有你这么个大娃多好呀!”
按年龄看,他这句话颇为不妥。可当时我一点也没觉得有什么失礼的意味。他们极端的淳朴和真诚感动了我,直到很久之后回想起来还是那么亲切——记得前几年我故意绕路到那儿找过,很想在那儿再吃上一餐饭,看一看他们的生活。可奇怪的是再也没有找到那个大石洞子。在这一带大山里我不可能迷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想了好久都想不明白……
眼下,看着这个废弃了的小石屋,我又对他们讲了那一次经历。我说:“别是一对落草的神仙?他们故意在半路上截住我,给我一个开导吧?”
小阿苔和小鹿觉得真有趣,咯咯笑了。
离开石屋时,小阿苔突然咕哝了一句:“真想喝一杯咖啡呢!”
小鹿也说:“哎呀真想!我们绕到村子走一走好吗?”
我明白他们有点受不了,决定尽快找到那条河谷,然后一直向北,抵达一个很大的镇子——从那个镇子到小城有交通车。我问他们是不是可以坐交通车直接到小城去?小鹿看看小阿苔,小阿苔一连声地嚷:
“你把我们看成什么了!你以为我们真的不能走了吗?你能走多远,我们就能走多远!”
瞧她那对薄薄的嘴唇多么乖巧。如今这一双嘴唇再也顾不得描口红了。不过它的本色更漂亮一点儿。
我说那好,那就让我们走着瞧吧。
二
大约用了一天多的时间,我们终于接近了镇子。显然该好好休整一下了。当小阿苔和小鹿远远看到镇子轮廓时,忍不住欢呼了一下。这是丘陵地区所能找到的最大一个村镇了。它处在一个小盆地上,四周都是梯田,那是一种比较好的棕壤。很多年前我从这儿走过时,梯田几乎有一半栽上了各种各样的果树,到了春天满树繁花,蜜蜂一球一球的,花的香味溢满了整条山谷。鸟雀也多。这个镇子可真是美极了。镇上人很富庶,他们的主要收入来源除了果品之外,就是下边一个大理石矿……而今天看起来梯田上的果树明显减少,镇里虽然兴建了几座单薄的楼房,但整个街道看上去比过去破败多了,到处都乱糟糟的,主要路面坑坑洼洼,好多地方还挖起了深沟。多起来的是新搭的商业棚子。这儿出产一种米醋,这时米醋瓶子在街道两旁垒得像小山一样。
“这么多醋呀!”小阿苔喊着,“这里的人可真能吃醋!”
我笑了。任何一个到过这个镇子的人都会说这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过这种变化有点令人痛心。我发现除了满街都是拥挤的人群,堆积的破烂,几乎全世界乱七八糟的低劣商品都集中到这儿来了。一卷卷的破布、破绳子,做工低劣的衣服,贴面木制家具,漆器,其他一些手工艺制品,首饰……反正各种商品中最粗糙的那一类都汇集到这儿来了,卖给山民。我还注意到大街上多了一些台球桌,那些留着两撇胡须、穿着过了时的喇叭裤、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的牛仔裤、歪戴帽子的小伙子,都在玩这种球。他们在用一种奇怪的规则赌博。这些人都叼着一支香烟,有的还戴了一副墨镜。他们口里哼着小调,用不怀好意的眼睛看着四周的陌生人,如果见了一个女人,直勾勾的目光起码要盯上一二分钟,从上到下细细地打量。那些货摊跟前不断发生争吵,有一个地方还打起来,拧成了一团,只是没有一个人敢去拉架,因为挥舞的砖块随时都能把旁观者的头砸破:这场打斗刚刚把人吓个目瞪口呆,新的一场打斗又在不远处开始……
走到大十字路口那儿,混乱达到了极点。手推车,拖拉机,拉粪便的木车,小轿车和面包车大卡车,都在不停地按喇叭。人群好像视而不见,他们继续来往拥挤。各种车子一寸寸往前挪动,结果越塞越紧……这个镇子在这一带山区是惟一的热闹之地,也是两条乡间公路的必经要道,所以就迅速热闹起来了。
我惟恐小鹿和小阿苔走丢,就把他们扯到身旁。我建议绕过大街转到窄一点儿的巷子里,他们同意了。可是小巷里的人也不少,比起主要的街道,这里更多的是卖水果和算命的人。算命的人当中有盲人,也有完全正常的人。奇怪的是一个挨一个的算命摊子摆在那儿,主顾还是不少。有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正在给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少妇算命,先是看了手相,然后又抚摸她的身体,据说那是在“揣骨”。据算命专家讲,要想真正知晓人的命运,分析得鞭辟入里,到最后非得“揣骨”不可。“揣骨”就是揣摸骨骼。但眼前的这个男人显然在借“揣骨”之机猥亵妇女。我发现他黑乎乎的大手毫不犹豫地从领口那儿插进了少妇胸口。一阵不动声色的抚摸,少妇的脸赤红赤红,不安地看看我们,又看看对面这个下流汉子。汉子尽量神色肃穆,可是由于抑制不住的淫荡,鼻子两旁的肌肉不停地抽动。他嘴里咕哝着:“这地方是该有个痣的!”
小鹿惊怒,握起了拳头。我们一块儿盯视那个汉子。汉子嫌烫似的最后把手抽出,搓一搓说:
“你家大门口上该插一撮艾蒿了。还有,和男人上炕的时候,别忘了先用绳子把猫拴住……”
少妇喃喃说:“我们家有一只大黄猫,老爱往炕上跳……”
汉子拍拍腿:“这就结了不是!”
当他们研究着怎样把那只大黄猫拴住的时候,我们走开了。
前边的小十字路口好像很热闹,人群围得水泄不通。我们走过去,立刻听到了悦耳的歌声。这歌声美得让人全无预料,让人惊愕,像在干渴的夏天突然喝了一顿清泉。往里挤了一会儿,终于看清了——小鹿嚷叫着,把小阿苔索性举起。这样我们三个人都看清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一条腿瘸了,用拐杖支撑着身体,手持一个麦克风在那儿唱着。他的脸上有一道刀疤,头发又脏又乱搭到了肩膀上,看来是经常在阳光下活动的人,全身发黑。他的身旁是一个自制的音箱,一个小小的放大机。他唱的大半是一些流行歌曲,音调很熟悉;可是仔细听一会儿,又会发现那歌词大半都被他改掉了。他唱得很投入,有时眯上眼睛,有时望着天空。围在这儿的有大人、孩子,男男女女,他们都一声不吭。这儿静极了,只回荡着一个汉子的歌声。四十多岁的男人,嗓子浑然柔和,你会觉得他把一辈子的苦楚和温情都唱出来了。那调子曲折委婉,真正是如泣如诉。一支歌唱过,我看见好几个人走上去把几张纸币放在音箱上。小鹿忍不住,也送去了几张纸币。当观众做这一切的时候,歌者看也没看,只顾沉浸在自己的歌声里。后来他终于不唱那些流行歌曲了,而完全改唱自己的歌。我相信这都是从他心田里流出来的。我承认这个镇子可没有白来,这次听到的歌大概不会忘记——这是我旅途上第一次听到一个年纪和我差不多的兄弟——而且身上还有残疾——唱出了这么动听的歌!他的歌词再平易不过,可是却能把我带到一个凄然旷敞的意境。我沉浸在他诉说的那种情境中,一时忘了其他。他唱道——
……
六月里把麦子割,
后脊梁顶着一团火,
麦芒儿扎肉,麦秸儿刺手;
干了一天,麦捆儿堆成了垛,
再去邻居家借牛,
牛老了,打也不肯走。
十月里,玉米熟,
我跪着掰下棒子把口粮往囤里收,
天凉了,烙块锅饼,
扎上棉袄,山南山北出去走走。
……
听着听着,我觉得身边出奇地安静。转脸一看,小鹿和小阿苔垂下了眼睑。我们在这儿站立了很久很久。所有人都一声不吭。到后来他唱累了,仍然有人喊出乞求似的声音。他们都想再听下去。可是那个人实在累坏了,斜靠在墙上,拐杖松了,倒在了地上。后来他去摸拐杖,小鹿就跑上去替他扶起。
这个中年流浪歌手身上有一股魔力,他走到哪里都有一群人跟着。跟随他的大半是一些年轻人,我们也裹在了这一伙人中间。他从镇子的小十字路口一直往西,走啊走啊,后来我们看到他在一个卖汽水的小摊跟前停住了,掏出五毛钱买了一杯喝了,抹抹嘴巴又往前走。他的腿拐得并不重,他走路时就用那拐杖把那个包裹挑在肩膀上,只是唱歌的时候因为站久了不得劲儿,才要用那个拐杖把身子撑住。他的步态多少有点像我东部平原上的挚友拐子四哥——想到那个老人,我心里立刻一阵发烫。
天快黑了,小鹿到路边一个小铺里买来了一瓶速溶咖啡,然后又急匆匆走出。我们仍然在看那个一拐一拐的人,心里都沉沉的。这时候疲累和其他烦恼一股脑儿都给抛掉了,我们视野里只有那个身影。整个乱哄哄的镇子竟然都被遗忘了。那个人走了一会儿大概累了,就在镇子西头的一棵槐树下坐了。一伙青年恋恋不舍围上去,他们看着他,很少说什么。我相信这些年轻人不仅是些歌迷,更重要的是这个流浪歌手的声音里有什么东西击中了他们。
天黑了,四周的人一个一个散去。后来,我想他大概也该回到自己的住处了。他站起,不安地四处瞥瞥,目光在我们身上停留一瞬,往前走去。
我们待在那儿。我小声问小鹿和小阿苔:“我们在镇里宿下吧?”
他们没有吭声,只是看着那个一拐一拐的身影。后来小阿苔说:“不,我们也到野外去。”
三
我们往前走,不知不觉地尾随着那个一拐一拐的身影。前边是一片小树林,他大约发现有人跟踪,到了小树林那儿竟然一跳一跳跑了起来。我不忍心看他这样,就对小鹿说:“算了,我们等一会儿再走。”
小鹿抿着嘴角看那个隐没在树林里的身影。
天黑得越来越厉害,我们尽快寻找自己的宿营地。小阿苔仍然要到那片小树林里去。我知道她想再一次看到那个流浪歌手。我拒绝了,怕再一次惊扰那人。我们故意绕过小树林往北,发现了一条浅浅的水渠。我们走到渠畔上,沿着它折来折去。前面是一丛茂密的紫穗槐棵子,这说明快有水了。紫穗槐棵的旁边有那么多蒲苇,可见拐弯处水渠变宽了,而且蓄了很大一汪水。当然农田中的渠水是不可用作炊饮的,好在我们的水囊里还有水。我们决定就在紫穗槐棵旁边那块平地支起帐篷。
可是当我们动手点起小锅的时候,突然小阿苔喊了一声跳起来。
我和小鹿过去一看,原来她在抱柴禾的时候发现了一个人——是那个歌手,他已经先一步抵达了这儿,刚才蜷着身子躺在紫穗槐棵下,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想不到小阿苔伸手摸索柴禾时摸到了他的头发……原来他从小树林里穿出,藏到了这儿。他大概估计我们会尾随他进树林吧。他为什么这么胆怯?对我们为什么疑虑重重?
他支支吾吾,连连说:他是要在这儿困觉的,他可没有打谱吓我们。
我心里一阵难过,连忙向他解释——我们是什么人、从哪儿来;请他不要害怕,和我们一块儿吃晚饭,等等。
流浪歌手呆呆地看我们。篝火燃起来,他的脸暗一下明一下。后来他总算一声不吭地盘腿坐在了那儿,看来要这样坐等天明。小锅里米水翻腾,一阵浓烈的香味使流浪歌手的眼睛明亮起来。吃饭了,我们一再邀请他喝一碗米粥,他答应了。小阿苔殷勤地给他盛饭、拿干粮。他感动了,乱蓬蓬的胡须抖动着,接碗的手也不停地发抖。我离得近了些,闻到他头发上散发出一股邪味。我心里纳闷的是,这样的人竟然可以唱出如此甜美的歌子!我问他话,他尽量答得简单,有时干脆一声不吭。后来我们就不便过多地询问了。
睡觉的时候,我把自己的帐篷挪出一块让他睡。他怎么也不应。后来我看到他把肩上的包裹解开,展开一条口袋模样的东西,抖一抖就在帐篷旁边躺下了。篝火烤着他。看来他很愉快惬意。这一下我怎么也睡不着了。半夜爬起来,待在篝火旁边,添一点柴禾,然后动手煮一杯茶。我蹑手蹑脚,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可尽管这样还是把流浪歌手给惊醒了。他坐起,立刻到怀里去掏一包烟草,礼让一下就自己吸起来。
小鹿和小阿苔也从帐篷里钻出,围到了篝火旁边,直盯盯地看着流浪歌手。
接下去的交谈,使我们得知这人也是东部平原上的。他从小喜欢歌,不仅会写,而且会唱。他十几岁的时候,甜美的歌声就由地方的一个广播站给录过音,在喇叭上播送过。后来他曾去报考过一个文艺团体,大约就因为身上的残疾,没被录取。这是他抱憾终身的事情。可怕的是后来。他们兄弟两个,父亲临死前立下了遗嘱,考虑到他的身体不好,就把一大间屋子分给了他,另一小间分给了兄长。兄长娶了媳妇,他们还是在一块儿劳动,一块儿做饭吃。有一年上他到这个镇子赶集耽搁了两天,回家时,想不到狠心的哥哥嫂子改了遗嘱,还伪造了一份契约,把那一大间房子收回了。嫂子说:整幢房子都是俺的;不过好歹也是兄弟两个,就凑合着住在一块儿吧。他当时惊得目瞪口呆。不过他还是把这些接受下来。他知道自己是一个不中用的人。他起早贪黑到地里做活,后来家里的零碎活,喂猪,剁猪菜,拔兔子菜,放羊,都由他一个人包揽下来。他一离开这间屋子,一跑到田野里就不停地唱歌,直唱得眼泪汪汪。有一次他哥哥到外边找他,因为天黑了他还没有把羊牵回;哥哥一看他在这儿唱歌,就啪啪给了他几个耳光,说他只知道在这儿痴嚷,快死在外边算了!说着牵过羊就走。他一个人给扔在黑影里。往回走的时候,路过了一眼机井。那时候的机井又细又深,他低头看了看,见里面的水亮里有几颗星星在闪,那几颗星星真美呀。他当时真想扑到那几颗星星中间。后来他闭了闭眼睛,咬了咬牙,又忍住了。就那样,他算是走了回来。
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回到那间屋子去住,而是在村头搭了个草棚子,回去把几个破碗和一个生了锈的铁锅子搬出,一个人过了起来。一到了农闲季节,他就背上一个小布卷南南北北唱起来。他去得最多的就是这个镇子,因为他记得就是在这个镇子的一次游荡中回晚了,才发生了那样的变故。他说他挣的钱并不少,每一次从立冬到春天这一段时光,算是他的好日子。那么多听歌的人,这个塞五毛,那个塞一块,能把他的包子装满。“不过,我可不敢在热闹地方住……”
他告诉我们,他脸上的这道伤疤就是有一次被一伙年轻人用刀子割的。他说那次唱了一天,累极了,就钻在村子东头的一个草垛子那儿睡着了,后来被人用脚踹醒。他一看,有三两个年轻人用刀子逼着他,让他把唱歌挣来的钱如数交出。他把身上的每一个兜兜和包包都翻过来了,所有的钱,连钢镚儿也没有落下,都交给了他们。可他们还是嫌少,硬说他藏了,就在他的左颊上划了一刀。血呀,哗哗流,他用手去捂,感到血水是烫人的。从那儿起一到了晚上,他唱完歌子就要东躲西藏……
小鹿一声不吭。小阿苔在抹眼。
我问了他的年纪,比我还小一岁。可是他看上去已经是五十多的人了。我告诉他,我也是小平原上的人,我以后一定要去看他。
小鹿想起了什么,指着我对流浪歌手说:
“他也会写歌子!”
流浪歌手立刻盯着我,把喇叭烟从嘴里抽出,凑近了问我一声:“真哩?”这声音小而神秘,像对一个暗号,又像怕旁边的人听见似的。
我点点头,补充一句:“不过,我的歌子远没有你写得好。”
“哪里话哩老哥,你数念数念看。”
他的“数念”就是让我哼一哼自己写的歌子。可惜我的嗓子不好,就很勉强地低声哼几句。
他听得认真,手里的烟都熄了。他感叹着,两手用力搓自己的膝盖,后来又嫌冷似的往篝火旁挪蹭几步。他咳几声,说:
“我也为你数念几段吧!”
说着就压低了声音唱起来。尽管这样,那歌声仍然还是那么动人,也许是离得近了,我听出他的嗓子有点沙,不过却平添了另一种魅力。他一口气唱出好几首——有一首歌写午夜里他听到了一只羊在野地叫唤,那羊的声音让他难过,让他哭,就这样一夜没有睡;他出去寻这只羊,什么也没有,田野里的秋风把草扬起来,扬到了空中,天要下雨了,他重新回去睡觉……就是这么平淡的内容,可是经他唱出来,不知为什么老要让人流泪。
小阿苔一声不吭,直到有眼泪从鼻子两侧流下。篝火下,锃亮锃亮的两道线。
另一首歌是唱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喜欢鸟,养了两只百灵;老人还生了两个儿子,两个儿子轮换着接他到家里住。后来有一天早晨两个儿子吵起来,吵得很凶,打起架,打得头破血流,他给两个儿子劝架的时候才知道两个儿子是因为他才打架:一个嫌另一个这么早就把老人送到了他的家里。老人就一声不吭,提着百灵笼子离开了。老人洗了一个澡,然后把鸟笼交给了村里另一个老人——他信得过的一个老人,然后就找了一根绳子,到经常挂鸟笼的白杨树上,了结了自己……
这一首歌他唱着唱着自己也哭了。他说:“你们大约听不明白我的歌……”
我说:“每一个字我都听得明白。”
我想他大概以为歌里用了很多当地土语。我说:“我就是小平原的人,我听得懂。”
流浪歌手闭着眼摇头,眼泪在眼睫毛上跳动,“不,不是这个。我是说我的歌子都是写了我们村里的真人真事——你不是村里人怎么会听得懂呢?”
我恍然大悟,拍着他的肩膀:“不,我听得懂。我全听得懂。”
他用另一只手盖在我的手上,握得我的手都疼了。他又拍打我的肩头,说:
“老哥,你是一个好人!”
第二天,我们得知流浪歌手要从这儿回村子去了;而我们却要到那个小城。我们恨不能伴他一直走下去。现在不得不分手了。
分手的时候真是恋恋不舍。
从告别了这个流浪歌手之后,我发现小鹿和小阿苔再也没有了欢蹦跳跃的神气,他们常常望着道路两旁大片大片的田野、田野上长的各种庄稼、杂草和野花出神……
《养蜂人》
一
我一个人在东部小城徘徊,准备徒步穿过那片平原,走进故园。小鹿和小阿苔恋恋不舍地离去了,他们假期已尽,只好按原计划返城。可这对于他们来说,一场遥远的跋涉好像才刚刚开头。他们甚至想孤注一掷,突破假期之限一直跟我向东,去找那个不复存在的故园,去寻那个流浪歌手。我劝阻了他们,让其按时回返。我说自己也许很快就会回城的,我的计划也是常常改变的。
他们离开的时候静静地看着我,再也没有了刚来时那种轻松嬉笑的神情。他们刚刚知道了一点“旅行”,知道什么才是东部平原的故事。小阿苔说她只盼另一个假期的到来——只要有机会,她就会跟上我到东部。我答应了他们。
东部城市就是“国际葡萄酒城”的所在地,这儿有我一大拨朋友,有一个叫武早的酿酒师,还有那个遗弃了他的疯浪女人……我想在离开之前看他们一眼。首先去找武早。没有踪影,那个女人也不在。告别东部小城怅怅的——剩下的事情就是一个人负着背囊向西,穿过整个平原,一直走向我的故园了。
今非昔比,时光荏苒,那儿已经没有了一棵巨大的李子树,没有了那座茅屋,也没有了大李子树下的外祖母……
当我走出小城,踏上人烟稀疏的窄窄的乡间土路时,这才发现春天已经铺天盖地而来。到处都是春天的气息。路边和渠畔偶尔能看到一株洋槐,上面缀满了白雪似的槐花。那芬芳的花朵,独特的清香,让我一次又一次扬起鼻孔。也是同一种缘故吧,数不清的蜜蜂正从遥远的天边飞来……
在这片海滩平原上,过去到处都是一片片的鲜花:洋槐花、苹果花、桃花。有一次,我记得十几岁的时候翻过一道沙冈,当登上一个冈顶的时候,突然闻到了一阵奇异的香味,一抬头立刻看到一片火红的桃花!啊,那花像云絮,像绸缎,像织锦,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里。小时候跟着母亲到洋槐林里采回槐花,在苇席上晒干,然后就装到了囤里。从入冬到开春的这一段,外祖母把它用水浸好,撒一点盐做成槐花饼:有的做成圆的像月亮,有的做成两角翘翘像小船。我如果领来了朋友,妈妈就给我们每人一个槐花饼,说:“走吧,到园子里玩去吧!”我们欢天喜地,一边咬着饼一边跑出去。
那时的园子里苹果花刚刚凋谢,像豌豆那么大的苹果让我们看个不休。记得有一次一个打猎的老人在林子里割了一块野蜜——我们像遇到了天大的喜事,立刻跑回告诉外祖母,还把托在柞树叶上的野蜜送给她。我说:“这就是老猎人给我的,是他刚刚割到的!”
外祖母说:“林子里有好多野蜜,这都是那些跑了散了的蜜蜂在那儿留下的。”
割野蜜要有特殊的手艺,弄不好就会给发怒的蜜蜂蜇死。真的,我们发现那个割野蜜的老猎人嘴巴、鼻子都被蜇得肿起来,猛一看那样子怪吓人的。野蜜抹在槐花饼上就成了天下最了不起的美味。我永远也没法忘记那种独特的清香和沁人心脾的甘美……
天上舞动的蜜蜂引起越来越多的回忆,直过了很长时间才从沉浸中返醒。看看这片田野,咀嚼儿时故事,想刚刚离开的那座城市:都会的人流,沉沉的目光,以及马光和娄萌对我布下的陷阱。我觉得简直是从一场梦寐里走出。一个人为什么要那样活着?为什么非要在那儿安放自己的小窝?是谁做出了这样的规定?
二
走入平原腹地了。在这儿,我闭着眼睛也可以摸到它的一道道筋络:一条条土埂和沟渠。可是当我大睁眼睛四处观望的时候,又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我发现在离开这一段不长的时间里,这块平展展的沃土竟变得一片狼藉,它看上去有点疙里疙瘩,到处都翻掘得高低不平。远远近近都有机器在轰鸣,那是挖土机和排成一串的大卡车。
我只想一直向北,想早一点见到大海。机器的轰鸣一直响在耳畔,到后来我就大步奔走起来,头也不回……直走了很远,地上仍然没有庄稼,只长满了马尾蒿、各种各样的灌木——问了问,原来这片地方已经荒了两年——两年前就被人买走了。这儿到处都生满了地肤、蒺藜、疯长的葎草和蕨类植物;有的地方汪着一湾水,里面长了一片茂密的长苞香蒲。由于这里长久没有耕种,上一个季节的雨水把土地的肥料都冲到了湾里,所以香蒲才长得出奇地旺盛,乌黝黝的。香蒲旁的水面漂着浮叶眼子菜,它们中间是一两棵慈姑……如果在过去我一定要设法把慈姑的果实挖出,可这时已经没有那样的心情了。我只想快些离开。
天上出现了蜂子,而且越来越密。我想大概离那片茂盛的槐花不远了。我估计对了,因为后来我闻到了北风里吹来的浓浓清香。我长舒一口气。
绿蓬蓬的灌木丛那儿偶尔有一株长得很壮很高的洋槐。洋槐灌木棵上开满了沉甸甸的槐花,它真的像一场瑞雪那样压下来。这一串串的槐花吸紧了我的目光。
蜜蜂在上边吮吸,它们像可爱的小精灵。就是这些小精灵连接着我的童年故事。那时候的所有的温馨都托在它们灵巧的翅膀上。我长久地看着一个个小蜜蜂在那儿弓腰用力,它们飞来又飞去。我沿着蜜蜂飞来的方向往前,一会儿就听到了咳嗽声。
这时正是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光,天不冷也不热。我又听到了狗的叫声,这声音多像我们以前的护园狗。我迎着狗吠走去。
前边是一个大大的帆布帐篷,帐篷旁边就是摆成了工字形的蜂箱。有一个人,黑红黑红的脸膛,留着短发,两眼在阳光下微眯。他拤着腰,看到我,嘴角荡出了微笑。他向我举了举手。
“喂!”我赶忙向他打了声招呼。
那狗用力往前扑,一根锁链锁住了它的脖子。养蜂人拍了拍它的脑袋,它立刻扭着腰肢甩着尾巴,向我表示了很不情愿的欢迎。
“地质队吗,伙计?”他嗓门粗粗的。
我摇摇头:“不,赶路的。”
我走近了,觉得那么惬意,一下把背包从肩上摘下,然后扔在了他的帐篷跟前。
“喝水吗,伙计?”
只有在野外才能遇见这样的爽快人,我点点头。
他钻进去取来一个杯子。杯子有点脏腻。不过我饮了一口凉凉的水,发现里面搅进了甘甜的蜜。
天渐渐暗下来,我仍然不想走。实在疲累了。我像见到了一个多年不见的好友,不管他愿意与否,打心眼里想在这儿滞留一会儿。
养蜂人的名字叫“老憨”,帐篷里只有他一个人。他说他那几个同伙也都散布在离这儿不远的一片地方,因为蜂箱要撒开来,这样收获才多。他说他是这支放蜂队的头儿,喜欢清静,让小伙计们、做饭的,一股脑上西边去了,留下他一个人和一只老狗在这儿守着这片蜂箱。老憨的帐篷里有很多酒瓶,一眼就看出他是一个在野外浪荡惯了的家伙。他很好客,交朋友十分随便,这大概与他的职业有关。当他了解到我常常一个人来这片平原、在南部山区走来走去,而且还曾经在不远处筑过园子,就越发高兴起来。他的大手像蒲扇一样在我肩膀上扇来扇去。由于喝了酒,他的脸有些红。原来他喝酒不分时候,有时高兴了跑到帐篷里就咕咚咚灌上几口。喝了酒之后就变得愈加和蔼可亲,也愈加豪爽和无私。
“伙计,出了门都是一家!我看出来了,咱俩是一样的人。你走在路上有什么不方便,在我这儿看中了什么,拿走就是!”
我极少遇到这样的人,即便在那些慷慨的流浪汉中间也很少遇到。这样的人无一例外都有一种特殊的本领。他们这种极度的直爽和朴直,使其能够很容易找到真诚的朋友。他们即便在醉酒时,判断力也极强,几乎从不受骗上当;他们一眼就可以把一个生人看得明明白白。在眼前这个汉子眼里,我起码不是一个无赖,不是个劫路的坏人。
就这样,我紧挨着他的帐篷,搭起了那个小小的简易帐篷。
三
我与养蜂人老憨一见如故。我很快发现他有一个了不起的品质,那就是在陌生人面前放松得很。他很容易就把一个人当成朋友,产生心灵上的沟通;而这一切又绝对是建立在强大的判断力之上的。这该有多么了不起!在遍生狐疑的现代人之中,具有这样的特征和能力的人简直是凤毛麟角。我由此而深受感动。是的,这是一种能力,然而我们人类究竟在什么时候、又因何失去了这种能力,却是很难考察的事情了。我发现我们在一起时,他并不急着问来问去,也没有任何探听对方底细的那种好奇心,甚至没有一点这种愿望。如果我不主动讲些什么,直到分手时他也弄不明白我到底从哪里来、到哪儿去等等。他只是觉得我们可以愉快地相处,他只对这一点感兴趣。看着他料理手中的活儿,割蜜,摇分离器,摆弄蜜蜂饮水器,从一个木桶把蜜倒入另一个木桶,会产生一种从里到外的愉悦感。他身上传递出诗一般的节奏和韵律,让人着迷。他在蜜蜂搅成一团的地方摆弄这一切,让人替他捏一把汗。我以前也见过类似的镜头,但那些养蜂人头上都戴着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像某些原始部落老酋长的饰物;而这个人却什么也不戴。蜜蜂落在他的脸上、头发上、手上、胳膊上,他总是笑嘻嘻的。看来他与这些小东西之间已经亲密熟悉到了令人惊叹的地步。我甚至觉得他自己就是一个老蜂王。
我难以插手做什么,因为这儿的一切工作都需要很高的技术,专业性特别强。这里的活儿比起一般的农活可难多了。说实话,我还多少有些害怕,怕这一群小精灵一旦发火,给我来个猝不及防……我只好每天为他提水做饭;当我使用自己那套小炊具时,他看了就哈哈大笑,说对我的这一套“行头”可是太熟悉了。这越发使我觉得,一个常年在外边追赶花期、流动不息的养蜂人,与一般人的气质风味相差太大了。
夜里,我们待在他那个宽大的帐篷里一块儿喝茶。他从一个角落搬出一块生茶砖,用手掰下一块儿,然后就熬起来。这种茶我很少喝,很酽,劲道很足,因此好长时间都不愿去睡。他捻亮了帐篷里那个桅灯,高兴了还从瓷罐里捞出一些做得很好的酱菜,搬弄起酒瓶。
他的兴致很高,让人把什么忧虑都丢在了脑后。
刚刚升起的月亮在夜雾里照出一片橘红,那颜色让人想到童年。我小时候在河边丛林里奔跑的时候就无数次经历过这样的夜晚。夜气湿漉漉的,槐花的香味在微风里吹拂。
老憨说:“如果月亮特别亮,有些蜜蜂就不安心待在蜂箱里,它们也要跑出来玩,顺便也采点蜜回来。”
他喝过酒再也不能安生了,弓着腰在帐篷里走动,两手挥动说一些笑话。他有很多故事,可惜总是讲得没头没尾,可能是太兴奋的缘故。后来他从一个木盆里翻找什么,竟然找出了一个短短的竹笛。这笛子太小了,而且和一般笛子的吹奏法大不一样:一手按在一端,另一只手在几个孔眼上移动,吹起来声音尖尖的,让人觉得吹奏者简直太吃力了;可是听下去,这才发现它的声音特别哀婉动人。
老憨吹了一会儿,放下笛子看外边的月亮,说等月亮再升高一点,这儿就该热闹了——有月亮的十五、十六、十七三天里,他的“人马”就要聚过来,那时候这里最热闹了。
原来他们养蜂人在这一片大海滩上撒得到处都是,他们很少像他这样一个人待着;到了明晃晃的月亮天,他们就迎着这笛声远远近近走来,在这儿闹、喝酒、天南地北瞎扯几个晚上。
“俺就是这么打发日子的!”
他的这一群蜂子属于一个林场里的,由他承包下来,他又找来了一些帮手;每年向林场交蜜,或者是把蜜卖了交款。与他一起的这一大群朋友,有的携带着个人的蜂群,也有的是另一些单位的,还有的是专业养蜂场的。这些人都跟上他南南北北走,像一大家子,像一路集结的散兵游勇。他说:“俺没老婆,可是相好的还能没仨俩儿?男人女人哪,真正相好就行。在野地里遇上,三两句话,递个眼神,张开胳膊一搂,是好是孬,也就知道个八九不离十了……”
他的话没能让我笑出来,因为我知道这完全不是玩笑,对方的判断力是极强的,我当然相信他的话。
老憨这个夜晚很激动,说话时常常往外边探望:“……冷了热了,都得把对方揣在肚子里。哪怕是隔着千千百里,她肚子疼你这边也能知道,这才叫好!眼下我那个老伙计正在几里外的帐子里用铁勺搅锅,锅里熬了鲜鱼。她就愿吃鱼,一沾腥气就欢天喜地,也难怪她老往海边那些鱼铺子里跑。那家伙呀,大胡子老二手不老实,我点着他的脑瓜吓唬过他:你的手指头给我离老嫂子远些!”
我听到这儿笑了。
他很认真:“这是真的。有一回我去了她那儿,正赶上鱼汤还没开锅,你老嫂子躺在沙滩上,大胡子把她按在那儿,一下一下地按。我老远就喊起来,伸手比画着要揍他。可那家伙还是一下一下按。我跳过去一看这才明白:我那口子骨节疼,让胡子老二给按巴按巴,解解乏……我把胡子揪起,你老嫂子扑打扑打身上的沙土:‘嗨,老二的手真有劲,给我搓揉得不孬,赶明儿再按吧……’我说:‘你算了吧!’胡子老二喊冤说:‘光是按,一点好处也没沾……’我说:‘你还想沾什么?’胡子老二说:‘也就是亲个嘴儿吧……’你看看,就是这么个东西。他说是说,对我、对你老嫂子,都是一百成……有一年上我们带着蜂箱转到东北,他也跟了去闲遛着玩,找到了一棵人参。人参不大,也不知是不是真正的野参,他采下来用一块破布包着,满天里找我喊我。冬天来了,人和蜜蜂都得熬冬。有一天实在冷得不行,我就打了几只野鸽,把他给我的那棵参放进去,熬了一锅鸽子参汤。结果哩,不到半夜,我就被燥火烧起来了,去雪地里乱蹦,急得大呼小叫。你老嫂子用雪粉擦我的脸、后脖、腋窝,折腾了半天才能躺下喘口气……哎呀这参好大力!”
听到这儿我又笑了。我问他这些年都去过哪些地方?
“哪里?哪里都去。哪里有花咱去哪里,天南地北的花,按花期先后得在心里画个路线图,一年年咱就按这图跑啦,跑到哪儿算哪儿。帐篷一支,小锅子一熬,这日月就算开始啦。从春夏秋冬四个季节说起吧,冬天我领着蜂群在西南边角上繁殖;天暖啦,早春来啦,再往江西一带挪蹭。经过浙江再走,天也暖和啦,走到江苏,走到山东,最后才走到东北。初冬天里在东北过不错,等天快大冷了,就沿着长江中下游往前转悠啊,到江南去越冬。一年里就这么个转悠法儿。从十二月到三月,玉溪昆明大理这些地方,油菜花不孬,天气暖融融,小风不大,这时候不光能产浆出蜜,还可以分批培育蜂王啦。再不就到广州惠阳佛山韶关一带,那里紫云英和蚕豆花正开哩;不过在那儿你得小心寒流。到了四月里你得上南昌、上井冈山、萍乡这些地方,革命老根据地的油菜花开得挺旺;再不上湘潭也行,反正都是好好干革命的地方,花儿不少。四月底到汉中,五月里到昆山,六月八月到湟中,九月十月到湛江。秋天来了,你不去吐鲁番就往东北跑吧。通化、延边,朝鲜族说话叽里呱啦。牡丹江、松花江、白城子,都是好地方……”
四
我不得不正视这样一个事实:面前的这个人到处流浪,虽然他有为数不少的一帮朋友,但大部分时间还是像眼前一样,一个人度过。一个养蜂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毫不费力地抵挡寂寞,可见不是一个庸常角色。我倒极想知道他是怎么走入这种职业和这种生活的。从交谈中我发现,他不仅有这种职业的人所常有的豪放、经多识广的特征,而且在闲暇时常常一个人陷入沉思。后来我偶然间从他的帐篷里发现了一些陈旧的书籍——扒拉起来,发现书种很杂,其中有传记、探险实录和植物学一类,甚至还有好几本诗集。我取起一本,问他喜欢读这个吗?
他点点头,没有做声。
这一天我们一直玩到很晚,两人不知不觉喝掉了一瓶白干,而且是高度烈酒。我记得很少喝过这么多的白酒,可奇怪的是这次不仅没有醉倒,而且还恰到好处地舒畅;而对方脸更红了,也更加兴奋。他开始谈论那几本诗集了,说自己多么喜欢这些诗!“我这个人哪!我原来是怎样的人哪!我就这么一个人走到了今天……哎,一切像在眼前,一闪,几十年就过去了……他妈的!”他慨叹不已,说自己一开始就是一个很能幻想的孩子,小时候把一切想得多么好啊。他想长大了要走很远很远,到外边去做一番大事情。他生在林场,可是心却在遥远的一个大世界里。后来他真的考上了省城一所大学,那一年刚刚十九岁。他是他们班里最年轻的一个大学生。他告诉我:假日里他们到处游玩,去离他们大学不远的南部一所有名的寺院。寺院里的那些僧人对他们一直构成了一个谜。他们常常伏在寺院外面看,看他们在里面诵经、敲木鱼。这些僧人奇特而朴素的服饰、倦倦的面容,那时对于一个从林子里来的少年构成了多么大的吸引。
有一次他和几个同学终于走进了寺庙。他好奇地看着僧人,问这问那。有一个五十多岁的和尚对他特别热情。这天在寺庙里转了一圈儿,不知怎么就走散了,几个同学不见了。他想他们可能已经回学校去了。天暗下来,那个热情的和尚请他在这儿过夜,还给他吃了一餐精美的斋饭。夜里他和老和尚共眠一床;他一直闻着一种奇怪的焚香,睡不着。和尚夜里还要咕咕哝哝念一遍什么,最后笑吟吟地和他拉起一些世俗事情,问学校,问他的出生地……后来他实在太困了,就睡过去了。不知睡了多久,记得天起风了,哎呀可真冷。他在睡梦中觉得自己都快冻僵了,后来又觉得自己被盖上了厚厚的被子——再到后来他又被什么给挤压醒了。他一睁眼,发现那个和尚正紧紧拥住他,肥胖的胸部像火一样灼热,让他全身都感到一种烤痛。他一下给弄蒙了,不顾一切地挣扎。可是对方的手臂他一辈子也忘不掉,那像蟒和索,又韧又黏。这个人几乎要把他挤压化了。就这样,他没有一点力气了,动也动不了。他觉得赤裸的身体被和尚给弄脏了。他哭着,可是又不敢发出声音。和尚还伸手捂他的嘴……天还不亮,和尚一松劲儿,他就跳了一下,抓起自己的衣服就跑出了寺庙。
他至今还记得看到东方露出的第一缕曙光的感激。他跑啊跑啊,不歇气地跑,也不知怎么跳过了那么多的荆棘和岩石,到后来一屁股坐在学校大门口……里面是零散的、踏踏的跑步声,他知道有的同学很早就来到操场了。他这会儿那么羡慕他们。他坐在那儿哭了很久,最后才把眼泪擦干。他在学校四周转悠着,直等到校门打开。他试着在操场上跑了一圈,然后才回到自己那个拥挤肮脏的小宿舍去。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笑过。不久,他的头发长了,脸上有了灰尘,衣衫也不再整洁。老师找他谈话,班主任严肃批评他,因为他的学业下降了,而且常常一个人发呆。他就是没法打起精神,什么都不想学,什么都不相信。他只盼着假期到来时快些回自己的林场。
记得是一个风雨大作的夏天,离放假还有十多天的时光,他挨呀挨呀,好容易挨到了这个假日,可学校就是迟迟不放假,要统一组织去郊区支农,要求同学们再晚走十天。他再也忍不住了,一咬牙,偷偷携上一点东西就奔向了车站……
开学了。他不愿回学校来,他简直害怕那个省城了。他再也不愿离开林场一步。父亲催他骂他,后来还打了他的耳光。他是哭着登上火车的……随着车子离省城越来越近,他哭出了声音。下了火车往前走,离学校还有十几公里的时候,他突然停了下来。他已在心里作了个决定:一辈子再也不来这儿。
他又回到了林场。他平静极了,告诉爸爸:他被开除了。这当然是撒谎。不过父亲最初的埋怨、绝望的喊叫过去之后,也就是那样了。他在林场里开始做活——一直到现在他都算是林场里的工人,与过去不同的是,他现在已经是四海为家了……
老憨的大手按着胸部:“你看,这就是我年轻时候不大不小的一个事故。现在看是一回事,那时候它可算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现在想一想我也不太害怕了,我还能从头至尾地告诉你。你看我不幸也有幸,遇上了那么一个人,那个堕落的‘玄人’!我给吓得跑回来,当时只知是祸,不知道后面的因果。我同宿舍里的同学都顺顺利利上完了大学,他们全是追求上进的人。到后来你猜怎样?”他的大手挥动一下,“他们毕了业,其中六个当中有三个还成了研究生,两个出国深造,都多多少少成了有名的人物。后来你猜又怎么着呢?两个成了右派,一个成了反革命,一家伙发进监狱里,早早死了。我们班上一个最漂亮的女同学,学习也好,会唱歌,是真正的一朵校花——后来她写了一本书,那书出了毛病,被判了刑,也进了农场。那农场可不是人待的地方,她被两个喝醉了酒的看守剥光了衣服……她想死,就是死不成,出来的时候生了个小娃儿,不久小娃儿也给折腾死了,她就服毒自杀了……还有好多残酷故事,我不愿一个一个讲给你听。我想告诉你的是,我的那些同学十个有八个还不如我哩!我现在是四海为家,想在哪儿搭起帐篷就在哪儿搭起帐篷……老伙计,你不想随我们这一帮走吧?”
他只是玩笑地随便问了一句,却让我心里强烈一动。我的眼睛突然热辣辣的……一个孤儿突然遇到了收留者。我真想双手拥抱他。
他摊开手掌又笑了:“我也是穷乐乎;我这样的人,哪知道忧愁啊……”
《圆舞》
一
漫天遍野的槐花让人沉醉迷恋,让人久久不忍离去。我在这儿没法不回忆童年,连同我那一晃而过的四十多年时光。想我的出生地,那棵大李子树四周一片片的丛林、那烂漫的野花。春天里的鲜花和深秋里的浆果啊,让我一生品味不尽。芬芳的气味在我面前阵阵吹拂。童年的花和成年人的花是不一样的。童年的花有一层粉绒,它铺天盖地压下来,阵阵浓烈。花旁的小甲虫、蚂蚁,它们惆怅观望的样子如在眼前。成年人的心中要装满童年的花束才好。
我在花丛里徘徊,看不够这些飞动的小精灵。我观察了它们晶亮的小头颅、长须和双翅,还有可爱的带条纹的小肚腹。它们的忙碌有什么意义?它们又为什么如此忙碌?它们是否知晓,它们的命运一直控制在人的手中;它们知道那摆成工字形的蜂箱的主人是什么样子吗?爱他吗?与他有着怎样的关系?如果这些小精灵能够弄懂这些,它们还会这样忙碌一生吗?每逢看到那些在蜂箱前死去的蜜蜂我就想:这就是操劳的一生啊。我怜惜它们,爱着它们,追寻着它们的劳绩。
我所置身的这片槐花,大概是惟一一片未被开垦的丛林了。它与我童年记忆里的那片海滩在很大程度上是吻合的。我知道再向南向西,这种情形就难得一见了。灌木丛长在一条条沙丘链上,这些沙丘链是很早以前的风成物;植被在某个温湿的季节里发展起来,一直移动的沙丘链就悄然停止了。
树丛间最多的是大米草、虎耳草和千金子。在沙丘阴坡上我还发现了一棵宝铎花。这种好看的花在这个海滩上是极其罕见的,而在南部丘陵和海滩平原交界处,在那片黑土地带,却经常可以看到玉簪、小斑叶兰和石斛。而这样美丽的鲜花在我居住的那座城市里,只在公园温室才能看到。沙丘链一带的草地上常见的是一些小花,像紫堇、酸模、地榆、决明子、荆芥、紫苏等。在大雨季节,沙丘之间会有一些自然形成的弯弯曲曲的水沟,它们在干旱季节慢慢淤塞——尽管这样,沟底仍然比较潮湿,那儿生满了壮实的非洲纸莎草、蒲草,甚至是眼子菜。沙沟边上长得最旺的是散发着浓烈气味的苦艾和苍耳,偶尔还能看到一株开着紫红色花朵的小蓟。
老憨提着铁铲走出来,手里是一个帆布兜。他要到海滩上采一些野菜。我看着他把水沟里的香蒲挖出,把下边一截嫩茎取下。碱刺蓬、地肤,都是最好的菜肴。好多小蜜蜂在他的头侧那儿徘徊,它们像对待一株花束那样围着他旋转,久久不忍离去。我相信那些蜜蜂与他已经相熟。我问他蜜蜂是否能分辨生人和熟人?他肯定地说,他这些小宝贝什么都懂。
“那么你才是真正的‘蜂王’。”
在我眼里,“蜂王”是受所有蜜蜂尊崇的至高无上的存在。我想所有的蜂群都听命于它。可是老憨立即纠正了我的说法:
“怎么说呢?该怎样说‘蜂王’哩?”他挠着头发,“实际上,‘蜂王’的产生取决于工蜂,工蜂也参与蜂王交尾和分封这些事。你还不如说工蜂才是蜂巢中真正的主宰!”
我笑了。他的这种说法有点像“工人阶级领导一切”。我问:“蜂王可以产卵吧?”
“你如果把蜂王仅仅看成是一架产卵器那也不对。实际上它很古怪,书上说它是整个群体机制上一种十分重要的‘枢纽’,支配群体的结合和活动,还能影响筑造、交替王台、分封王台和改造王台的事儿,这些都是最重要的活动。”
老憨俨然一位专家,事实上也是一位真正的专家。看上去,他那张阔大的紫黑色脸盘上就缺一副深度眼镜了。
“蜂王像那些不管事的国王吧?比如说欧洲的一些女王?”
老憨大笑,未置可否。老憨一说起他这些小精灵的事情就让我感到神秘,其中多半是我闻所未闻的。我甚至怀疑是他在编造,但后来看他严肃的样子,特别是他讲叙细节的认真,也就坚信不疑了。比如他告诉我:一个工蜂在外边一旦发现了蜜源,回巢后就会以不同形式的舞蹈作为信号传递给其他工蜂——它的舞蹈不仅能表达所发现的蜜粉源的量和质,而且还能表达出那儿离蜂巢的距离以及方向等等。它们发现的蜜源越好,质量越高,那么归巢后的舞蹈也就越起劲儿。更为神奇的是,如果在一百米以内的地方发现了蜜粉源,那么归巢的工蜂就会表演一种“圆舞”;而如果在百米以外的远处发现了蜜粉源,那么归巢工蜂则要表演“摆尾舞”——一面摇摆着腹部一面绕着舞圈,这种舞不但告诉群蜂远处有蜜粉源,而且还能准确地通知它离这儿的距离。这是通过一定时间内舞蹈时的转身次数来表达的,所以相当准确。比如说在一百米处归来的舞蹈蜂,它可以在十五秒钟转九到十圈;约在二百米处,它就转十圈;在一公里以外的,它就转四周半;而在六公里远的,它只舞两圈……简直不可思议!它飞快地旋转,让人眼花缭乱,只不知我们的老憨是怎么看清那半圈的——就是这半圈,却在表达极为重要的信息。更令我不解的是,老憨还告诉我:蜜蜂在表演“舞蹈”时是以太阳为基准的,也就是凭借了太阳的参照,才能够准确地指示地点和方向。
这么小的一个东西,竟然以那么大的一个永恒作为自己的参照,这太令人震惊了。
老憨说,和书上说的一点不差,他观察过,在垂直的蜂脾上,重力线就表示太阳与蜂巢间的相对方向;舞圈中轴和重力线所形成的交角,则表明以太阳为基准所发现的食物的相应方向。比如说舞圈中轴处重力线上,蜂头若向上行进,表明蜜粉源位于与太阳顺向的直线上;而如果舞圈中轴所在的重力线上,蜂头向下行进,则表明蜜粉源处于同太阳反向的直线上。舞圈中轴朝逆时针方向与重力线形成一定角度,表明蜜粉源的位置处于太阳左方的相应角度;舞圈中轴朝顺时针方向与重力线形成一定角度,那么又表明蜜粉源是在太阳右方相应的位置……
老憨越说我越糊涂,后来他不得不在沙滩上画出太阳、蜂箱以及蜜蜂舞蹈时的图形。这样我才有些明白。我原来以为工蜂在花上吸饱了蜜,回到蜂巢里吐到它们那些小储存箱中,然后由养蜂人把它们集中到一起,就成了我们平常看到的“蜜”了。实际上今天我才知道,这想法多么简单幼稚。过去如果稍微知道一点酿蜜的繁复和艰难、那种不可言说的精心与辛苦,那么在品尝每一滴蜜的时候就会倍加珍惜——
采蜜的工蜂归巢后先吐出蜜汁,将其分给一到数只内勤蜂,而内勤蜂接受蜜汁后,便找个不拥挤的地方,头部朝上保持一定位置,张开上颚,小嘴巴不停地抽缩——这样才有一小滴花蜜呈现在口前腔;又是反复抽缩,嘴巴反复开合,张开的角度逐渐增大,吐出的蜜珠也逐渐增大;蜜珠增大到一定程度后,它的下方便形成凹面,这时候嘴巴的上端继续展开,让蜜珠形状消失。这一系列动作需要五到十秒钟反复进行,同时蜜蜂就不断加强扇动翅膀,蒸发水分,以此来促进蜜质浓缩——所以说当蜜蜂外勤采集停止后,如果扇风之声大作,那就说明丰收在望……酿蜜蜂接下去要寻找巢房,储存还没有完全成熟的蜂蜜。它们爬入蜂房,腹部朝上,准备吐出还没有成熟的蜜;如果巢房是空的,它便爬进去把上颚触到房顶的上角位置,把蜜汁吐到里面,而后又转动头部,用嘴巴把蜜汁涂到整个蜂房壁上,以扩大蒸发面。内勤蜂一面不停地进行酿蜜工作,一面加速进行储存。说起来简直令人震惊:它们把蜜汁分成一小滴一小滴,然后把它们分别悬挂在好几个巢房的房顶上,以便加快蒸发水分;有时候实在挂得太满,就把它们暂时寄存在卵房或小幼虫房中,以后再收集起来,反复进行酿制。蜜汁中的蔗糖由内勤蜂加入转化酶,不断进行转化,直到蜂蜜完全成熟为止;成熟后又被逐渐转移集中到产卵圈的上部或边脾,用蜡封存起来……
我过去还以为那些工蜂伏到花上只是为了把花粉沾到脚上,然后再把花粉酿成蜜,现在看多么荒唐。小蜜蜂伏在花上实际上是在吸食花腔内的花蜜,除此而外还要采集“甘露”——老憨说“甘露”就是植物花的蜜腺分泌的甜汁液,它也可以用来酿蜜;它酿成的蜜就叫做“甘露蜜”。
“那么花粉呢?”
“花粉是蜜蜂的粮食,当然它们还要吃一点蜜。”
二
在这个亮如白昼的月亮天里,在袭人的阵阵花香中,老憨那些散在各处的朋友吱吱叫着、唱着,拍着膝盖手掌,吹着口哨,从四外八方的花树下边钻出来了。老憨全不理会,只加紧吹他的笛子。他身旁是一个很大的生铁锅,下边架了火。
所有人都是从远处那些帐篷里赶来相聚的。他们几乎没有一个把我当成生人,只沉浸在一片欢快当中。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最小的只有五六岁,奇怪的是却没有大人牵拉,全由他们自己独立行事,仿佛这儿的孩子奇怪地早熟。吃饭时,孩子像大人一样占一个位置,眼前摆着一套粗糙的餐具。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扎着围裙,用铁勺给每个人盛上一碗饭、一碗菜。那个执勺的老太太似乎是这一伙里的特殊人物,整个开饭期间都由她准备、由她指挥。我很快看出,她与老憨的关系极不一般。
后来我才明白,她就是老憨的“那一口子”。
相聚的愉快,再加上酒,就像夜晚的篝火越蹿越高。喝了酒之后大伙就唱歌。那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拍着手掌和大腿,咿咿呀呀地唱,那种顽皮的歌声让人无论如何不会相信是一个上年纪的女人唱出来的。她唱过之后,有人立刻欢呼叫好。接着,更年轻的一个女人,大概是三十多岁的少妇,长得胖墩墩的,屁股很大——一站起来就开始舞蹈,她跳动的时候身子奇怪地扭着,这种舞姿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跳了一会儿又坐下,接上是老憨跳。老憨做饭时围的那个油布围裙还没有解下,舞姿更是奇怪。他跳了一会儿又唱,后来让我也唱一支。我不会跳,唱得也很勉强,但毕竟唱了一曲。
看来我的歌声打动了这一伙人,他们忘情地欢呼。最后是那些七八岁甚至是四五岁的小娃娃唱歌。他们握着手唱啊唱啊,不知怎么,有一个不高兴起来,唱着唱着就哭了:泪大滴大滴往下落,歌声却没有停止……
老憨的朋友们离去时已是后半夜三四点钟了。那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没有随之离去,这时就拱在老憨的怀中睡起来,一会儿两人都发出了鼾声。那鼾声竟然比老憨的笛子还响。我在旁边的小帐篷里睡不着,把桅灯点亮,想看一会儿书。因为太兴奋,看不上几行字眼睛就要挪开。春夜的各种小虫发出了细碎诱人的声音,蜜蜂们操劳了一天也都歇息了。这个夜晚究竟是什么诱惑了我,让我如此欢欣?那种颤颤的高兴心情让我觉得既陌生又遥远……我不得不把书放下,轻轻走出帐篷。甘甜的春天,海风中掺和了无数朵槐花的气味,还有地上的灌木、野草、各种各样的野花混合一起的弥足珍贵的气息。我大口饱吸了一顿。大帐篷旁的那只狗已经对我熟悉了,它在轻摇尾巴。它的前爪提起来摆动了一下,我知道那是特别愉快的时候才有的一个动作——这个动作让我想起了一种军人的军礼。我也朝它摆了一下手。
离天亮还有几个小时,这时候大地上人的气息已经消失了。天空的星星有点稀疏,但一颗一颗都异常明亮。月儿偏向西部,它已经被西边的丛林和灌木遮去了。而这个时刻却是海滩丛林里无数小动物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它们已经在忙着迎接黎明了,有的大概是彻夜未眠。月亮天里,对它们来说就是一个灯火通明的最好的欢聚时光。我差不多已经看到了小兔子们在蹦跳,刺猬在一挪一挪地走动;还有小草獾、蝙蝠,各种在月亮地里迷失的鸟雀。有一只生了黑色斑点的拳头大的蝴蝶正飘飘飞来,落在我前面的一棵狗尾草上,停了一瞬又飞走。它飞得那么从容,直到消失在槐花后面。
我咀嚼刚刚经历的这个夜晚,发现好久以来都没有这种无拘无束的敞怀大笑了。这才是生活啊,这才是人的聚会和夜晚啊!看着西方沉下的月亮,又想起了在城里度过的那些难眠的时光。那时候我的眼睛被灼热的空气烤得焦干,两耳充塞了各种各样的噪音。如果我真的明白并深刻领悟了一个人只有一生的话,那又怎么舍得把宝贵的生命让嘈杂肮脏、争执和拥挤劫掠一空?我为什么不更多地寻找这样的安谧和宁静、这样的丰富和自由?难道满目鲜花和阵阵清香不是更适合于一个生命吗?我身边的人,我的挚友和亲人,为什么不能伴我同行?看着那个城市的方向,我陷入了怀念。我不明白那些和我一样的生命为什么要在那里滞留、满足于一种煎熬?难道他们不是只有一个人生而是有两个或更多的人生吗?我不知道。
你看到今夜的月光、闻到了故园的气息吗?你们,半路上分手的小鹿和小阿苔,已从那个东部小城折回,于是就无缘结识老憨和他的朋友,还有这满地花丛。一个人没有走到这里,就不能领略真正的春天之美……想着那些对我失望的人,对我无能为力的人,那些在我面前有些尴尬的人……今夜,我试着在心里一一作出回应。
低头冥思吧……一个被鲜花簇拥的少年为什么要奔走?春天消失,百花却仍未凋谢。即便到了暮秋,也还有红色的果实。我迎着蓝色的山影吟唱,想倾听上一个世纪的回响。如歌的潮声,如泣的草木,它告诉我,人的一生只能被鲜花簇拥一次。别了,生命的芬芳;别了,榕花树下的白沙;别了,拉网的号子。
我默对一双眼睛,该记下一点什么了。我们这种无声的交谈已经很久了。我发现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可以说出心底的思念、追忆、回想,以及直言不讳的谴责。在这个夜晚我清清楚楚记得你失望、冷漠和挽留的目光。我走了——仍然要走。我带上了两个孩子,后来又与之分手。我像一个赶在寒冬之前寻找居所的候鸟一样,疲惫而执著地飞翔。我的肉体,我的魂灵,全都无处可居。那个小窝一尘不染,你的巧手在窗户上换了最美的布帘。这有点像那些多情而憨直的农村姑娘,一次又一次更换美丽的窗花。小床柔软温馨,可是一切都不能使我闭上惊恐的眼睛。我东躲西藏,惊慌失措——因为我只是一棵从郊野移栽到柏油路旁的小树,此地土质和空气已让我无法存活。我在喘息、忍耐,头发脱落,如颓败的枯叶和枝条。对于一株小树,它的结局只有死亡和干枯。它死去的时候只能充做烧柴,点燃了,放在炉膛里,再给这个城市添一份焦干。这是我最终的隐忧。
这个夜晚我刚刚经历了一次欢愉的聚会,又一次听到了朗朗笑声、不含一丝邪念的、像原野一样淳朴的笑声。他们离开了,可是他们的笑声还在打动我,在心弦上激起永不消失的回声。你在我的身边多好,我们手扯手地送走客人多好。我和我路遇的朋友——这样的朋友总是多得不计其数——老憨在一起,他此刻正与老伴拱在那个又大又破的帆布帐篷里酣睡,鼾声震人。他们使我一遍又一遍想着小时候在山里奔波时看到的那些流浪人,那些没有家室、没有固定停泊地的一个个苦命人;还有,我想到了拐子四哥夫妇,他们也如眼前这一对人,也有一只狗。它就在旁边坐着,友善多情的眼睛看着我;它扬着黑乎乎的鼻孔,一会儿嗅嗅月亮,一会儿嗅嗅大海里吹来的风。在这样的生灵面前我总觉得有些羞愧。你知道我再也不能忍受,在欲望的海洋里,我们既无一叶小舟,又筑不起一道堤坝。
你是善良的,呵护我关心我,怀着期望和柔情。可是那些粗暴的压迫却通过一只纤弱的手臂传过来。我不得不一次次在心底呼唤……无望而又冲动,强装笑颜。那个美丽的空心女人正成为座上客。一个穷人,在烽火之路上爬过来的穷人,今天变得过于殷勤和慌促了。我不知到底有什么会把一个人真正地改变——丑恶的人性像顽石一样,击碎了也还是顽石。这就是人的绝望。我变不成一把锤子,也变不成一把镰刀,收割与击碎之后,它也仍然还是顽石。
这就是我在这个春天里感知的悲哀。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知道我在这个夜晚的怀念吗?我又想起了那个老人的葬礼,这可能是我几年里最难忘怀的事情了……蒙蒙细雨,瘦削的老人,他所讲过的话;还有,满场里伫立的哭泣的人,一动不动沉着长脸的狗,树梢滴落的水珠……那一天除了沙沙的雨声,再就是老人的铮铮话语了。
我觉得自己同时也在接近一个幸福,这就是:我在遥远的路途上一次次寻找,而今终于摸到了它的边缘。我在想象心的着落,想象打发自己的方法。而不久前这一切还无从提起。我明白了一个人完全不必为自己的弱小而灰心丧气,因为他凭一己之力也可以打败一种“巨无霸”。人的强大首先来自他对自己的坚信不疑。他会有这样的勇气告诉自己:肮脏的东西是不堪一击的。这种肮脏也包括了自己的一部分,是的,无论它在哪里、它从哪里出现,都将是不堪一击的。我的感知不会错,在这样一个最好的夜晚,我的诉说也不会错。
你听到了吗?
有人不止一次预言,在这个把一切都搅得浑浊不堪的日子,一切都将无从分辨无从识别。这是一个混淆黑白的时刻,也是一个丧下良心的时刻,一个窃窃自喜的下流骗子满地逍遥的时刻……可是这会儿,我觉得一切还远没有那么简单和便宜——你从这满地鲜花的春夜可以找到证明,从小蜜蜂优美无比的圆舞里也能得到一个证明:有一些灵魂是不会死灭的,这些灵魂仍然要指认,要鉴别。
那团急急旋转的热流终将溶化一切。它对于我一度成为一个诱惑,一个陷阱。绕开它,远离它,拒绝它,诅咒它。我终于走开了。我如果一直在那儿犹豫,徘徊,危险也就真的不远了。这之前,我竟然那么愚蠢地将其当成了一个人生驿站……使我不能容忍也难以理解的是,有人竟然不允许我保留自己的一份藐视和愤怒。他们认为自己可以理所当然地剥夺别人的这种权利。他们是掠夺者的帮凶,他们直接就是掠夺者。对于苦难的人生而言,这种遭遇是何等残酷冰冷。在这里,“他们”和“我们”一定要作一区别——谁是“我们”?“我们”就是这片被蹂躏的泥土、河流、山脉,是这春天里的一片丛林,是劳动和沉默,是贫穷,是树上的鸟儿,天上的流云,以及每年里的四季,按时升起的日月……什么是“他们”?就是馋痨、色鬼、空心生意人、发了财的丘八、土狼和食腐兽。
快些行动吧,时间不早了,我们将没有时间等待。天亮了,东方已经显露曙光了,小鸟啾啾叫了,蜜蜂又开始在春风里舞动了。看它们美丽的舞蹈多么欢快。这些小精灵忙个不停,日夜忙碌,它也是“我们”。当一个人找到“我们”的时候,他才会真正幸福。
三
就要离开老憨和那个妇人了。可是他们竟反复挽留。后来我简直有点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对一个半路上遇到的陌生人如此热情和关切?
“一块儿住下哩!”老憨老伴说。
她胖胖的,永远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她五十多岁了,可是下唇稍微突出一点,嘴角往里陷着,有点像小女孩的嘴巴。她脸庞四四方方,头发梳理得很整齐,衣服也很洁净。她的耳垂很大,那样子看上去很富态。她的身体极为健康。
老憨说,他的老伴除了生孩子哼呀过,一辈子都没叫苦连天,什么病也没有。
我问他们的孩子哪去了。
老伴拍拍手:“昨儿个你没见?”
原来昨天晚上那伙年轻人当中站起来唱歌的小伙子就是他们的儿子!
“俺还有个女儿哩!”
问了问才知道,晚上跳舞的时候被一个小伙子紧紧抱住热吻的那个女孩就是她的女儿!我记不起她的模样了,只记得那个唱歌的小伙子:两道眉毛那么浓,那么长,一双眼睛温和中透着锐利,神气头儿多少像凯平。
老太太说她这个儿子是这一伙当中最有力气的一个男子汉。“你不知道,转场的时候活儿累,俺孩儿能不歇气干上一天一夜——哪个能中?”
她说这话的时候老憨一声不吭,脸色沉沉的……后来我才明白,原来她这个孩子不是老憨的,而那个女儿才是和老憨一块儿生下的。老太太三十五六岁以前还是个没有结婚的闺女呢,当时她就在一个镇政府里做妇女工作。
“那时节呀,”老太太说,“我天天给妇女们上课,走家串户做动员,配合形势积肥啦,造林啦,纳鞋底拥军啦,什么都干过。全乡里数我思想进步。我是个女头儿,机关上领导夸俺,说俺眼眉长得好,肩膀那儿肥嘟嘟的也好,还说全乡里数俺头发黑头发亮,他用手当梳子给俺梳头哩……”
老憨在边上听着,笑起来。
“他问俺这么大了怎么还不找下个主儿呀?急不?躁不?俺告诉他怎么不急?怎么不躁?他趁势一把把俺抱在怀里,说自己是个最能‘解躁’的人。我说你长的模样怪叫人恶心,敢对俺撒泼,俺就去告诉更大的头儿。他吓得脸也白了,两手一扎撒把俺放开了。他是怕丢官。他不惹我,俺就不惹他。”
“就是那一年春天,乡里来了一个地质队。地质队里有一个司机,高个子大眼睛,戴着蓝色长檐帽,走起路来两腿跺地啪啪响。俺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小伙子,这么俊。他看你一眼哪,你全身都要打抖。那一天乡里让俺给地质队领个路,俺就坐在年轻司机的身边。他看俺一眼,俺看他一眼。他比俺还少七八岁哩。打那一回俺就想,人家是没扎根的树,说走就走了。怎么办呢?可急死俺了。俺想托个媒人,可又没有合适的。后来俺就自己找了他们队长,说出了一门心思。队长皱皱眉头,说好是好,不过年龄不般配呀!俺说:你的脑筋多么死!队长被我逼得没法儿,就去找那个司机说了。”
“第二天俺又给地质队带路,那个司机就不让俺进他的驾驶室了,让俺坐到另一个车里去。他是羞得慌。那天晚上俺睡不着,就到地质队宿营的帐篷那儿去转。俺也不知道那个小伙子宿在哪个帐篷里,后来听见有个帐篷里呼噜呼噜打鼾,就想,这么好的呼噜,肯定只有那个小伙子才打得出。俺掀开帆布角一看,一下就看到了他脑瓜上那一溜黑眉毛。俺设法把他弄醒了,他看了俺一眼,一下坐起。后来他一直那么坐着。他怕把旁边的人惊醒,就悄悄溜出帐篷,垂头丧气。俺说好小伙子哩,你厌弃俺,也不能厌弃成这样吧!小伙子咕哝一句,说‘哪好这样,臊死俺了……’俺说:你们什么时候开拔?小伙子说:三两天的事儿……俺俩走呀走呀,直走到了河套子里。那里的沙可真白,晒了一天热烘烘的。俺说坐一会儿吧。扳着他就坐下了。俺一沾手,小伙子就忍不住了。他亲俺,亲得咂咂响……”
老憨听到这儿往地上吐一口:“真好意思说呀!”
“怕个什么?这么大年纪了。再说这个大兄弟也不是小孩儿。他还能笑话咱?都是吃百家饭的人。”
最后一句把我说乐了。我点点头。
老太太又说:“俺那时候和现在差不多。你看俺这个人,一开始就是个直性子。俺才不会转弯抹角。俺问那个小伙子:能呀不能结成夫妇?小伙子说:大概不能了。俺问他怎么?家里有小媳妇等着不成?小伙子摇头。俺问那为什么?他又摇头,说:反正不行不行就是不行吗!俺明白了,他是嫌俺大。俺说:不行,你亲了俺,俺又看上了你,你手伸这么老长,这事儿怎么个了结?小伙子急得跳起来,躲俺远远地说:俺不敢了,不敢了……俺凑上去说:不敢也不行。这样磨磨蹭蹭天快亮了,俺想这事儿总该有个交代吧,就说:俺的年纪也不小了,你也不打谱跟俺结成夫妇,又是要走的人了,那么干脆有话直说吧,你今夜给俺留个娃吧!就这么着,他给俺留下了你昨晚看见的那个好娃。”
老憨又吐了一口。
老太太说:“俺怀上了娃,机关里的那个领导就给俺写了一张纸,让俺按上手印。那是处分俺的条子。他问:还敢不敢要娃了?俺说:敢。‘敢要娃,你就走吧’,俺说:走就走。就那样,俺卷了铺盖就出了乡政府大院,一直往东走。俺妈家里也不要俺,说身子坏了,名声坏了,丢人现眼。俺就一个人走啊走啊。走到了野地里,在高粱棵子里边睡,在树林子里打挺。夏天蚊子多,咬得俺全身红扑扑,俺东讨西要,到海边上捡鱼烧着吃;俺那时只想要对得起身上的娃儿,可不能饿着他。就这样一路讨要,混口吃的,头发上插满了野花,还唱起歌来。俺知道有娃的女人偏要恣哩。俺恣了一路,唱了一路。没有忧愁也是假的,俺把忧愁压在心上呀。就这样从夏天走到秋天,地里果子多了,吃红薯,吃花生,还砸野核桃吃呢。一天正好赶上老憨他们转场路过海滩,他一见了俺,两眼立刻瞪得老大——是吧老憨?”
老憨红着脸,鼻子里哼了一声。
老太太说:“那一会儿俺是个直脾气,没人的时候就问老憨一句:看样子你老哥也是光棍一条吧?那会儿老憨就点头。俺又说:你要不嫌弃俺,领上俺走怎么样?俺干活一个顶俩!”
老憨在旁边忍不住笑了,笑完了又皱眉头。
“就这么着,他把俺领上走了,坐在拉蜂箱的车子上,咕咚咕咚一夜赶了几十里。后来天亮了,宿下营来,大帆布篷一搭,咱钻进去,楼巴着,像结婚十年的老两口儿……”
她说到这儿拍着手,高兴得不知怎么才好。老憨也哈哈大笑,“你不知道,大兄弟,俺这下半辈的日子甜哩!”
“可不是,你们是养蜂人,有吃不完的蜜。”
“就是呀,走一路吃一路,闺女儿子都不缺;相抱着,冬天里不冷,夏天里不热,哪儿花多在哪儿搭帐篷。河里有水,钻进去洗澡那个凉快,那个好,顺手再摸条鱼……是吧老憨?俺俩都会摸鱼!”
老憨说:“你能摸得过我吗?我有一次一口气摸了三条大黑鱼,那一回呀……”
老太太说:“黑鱼下奶有营养,他熬了一锅鱼汤俺就喝了,大奶子立马鼓胀起来,比葫芦还大,那奶水呀咕咚咕咚往外直冒,不喂孩子褂子也湿了。你看看大兄弟,俺这日子没的比。冬天夜长,睡不着,老憨给俺拉故事呱儿。他走南闯北,故事多得车拉船装,听也听不完。老憨,你没给这大兄弟夜间讲个?”
老憨说:“没有。”
“这就亏哩。你住下莫急着走,听听他拉的故事呱儿,河里海里,沙滩上的狐狸,鱼呀鳖呀,树丛里趴着的精灵,什么让他一讲,活灵活现哩。俺听他故事听不够。俺肚里的娃儿就是听着他的故事长大哩,后来生下来又是听他的故事长高了。俺这一大拨人里一开始只有十几个,这会儿有五十多个啦。大伙儿都听老憨的,老憨吆喝一声,没有一个敢顶撞他。他说往东就往东,他说往西就往西,‘转场啦——’他一声吆喝,大家就赶快收拾蜂箱。孩儿们也孝顺,有了好吃物,都用草绳扎上送给俺。俺这两口子啊,一路上睡的是野地,吃的是野菜,拉的是野呱儿,生的是野孩子……”
她这一串话把我给说乐了。真的,他们全是野地里活泼泼的生命。我从这两个人身上得到了一个从未有过的感动。我垂下眼睛。我在想,这真是不平凡的一生,它让我充满了羡慕,它包含着一种至理天然。
老太太以为我不高兴了,摇动我的肩膀:“想家了吗?要走了吗?”
我摇摇头。
“你家离这儿远不?”
“我家就在西边,顺这儿往西走下去,是那儿……”
“就是那坑坑洼洼的地方?”
原来老太太对那儿熟得很。
我想他们转场的时候大概路过那儿了。我的脸红了,说:“不,过去挺好的。后来开矿开工厂,它才给毁成这样。”
“那你还回去做甚?”
“我有一些朋友,他们在那儿等我,我必须去找他们。”
老太太不做声了。老憨往西边看了看,也没有吭声。
我的朋友们还在一片寒冷破败的土地上厮守——与眼前这两个人不同,他们已经在泥土上生了根……
告别老憨夫妇。我答应见过那些朋友之后,有机会再回来看他们。
我走了。启步时,我听见老太太在身后咕哝:“这娃儿!这性急的娃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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