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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绝》
一
帆帆推开来自凯平沉甸甸的馈赠。最严峻的时刻已经过去,她好像冷静下来。我发现她不再像前几天的急促和惊惧,脸上恢复了过去那种柔和的线条。她的目光稍稍垂下一点,睫毛看上去又浓又长。挺起的鼻梁留下了一侧阴影,那儿好像隐藏着不为人知的什么。我从逆光中看着她的侧面轮廓,心里赞叹这难以摧残的美。
小阿贝被关在外面。他在窗外叫了几嗓子,她出去哄劝几声。我们的谈话当然不宜让孩子在场……她从外面返回,说:“你想想,我怎么会要他的钱?这是好几年的积蓄,是他全部的钱!我不能再害他了,不能了……我用不着这么多钱了……”
“可是岳贞黎一直用这个要挟你!”
“他花的心思太过了——其实一点都用不着……”
我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因为我从她的嘴角看出了一丝微笑。
“真要挺不下去的时候,我就走开了。”
“他就是逼你走开,让你重新回城,回他身边。”
“那是他老糊涂了,以为我会那样。他除了让人可怜,还让人恨,我像凯平一样恨他,可能他想不到。那一天——就是他拖着病身子来这里那回,见我不让他进门,就疯了一样大喊,把看门的工人都吓住了。他做梦也想不到我会这样对待他!最后我让他进来了,让他住在以前的一间牲口棚里,那里刚死了一头牛——在我眼里他也是一头快死的牲口了,不,还不如那头牛!那头牛死的时候我起码还哭了,他死的时候我不会!半夜我睡不着,出来溜达,故意走到那间牲口棚跟前,披了大斗篷,黑乎乎的谁也看不出我是谁。谁知我刚走近了窗户他就认出了我!这有点怪,后来我才明白他是从我的脚步声听出来了。他的老眼早花了,平时夜里也看不清。他喊我,我没应。他哭着,哼哼唧唧:‘你想想吧,我是小阿贝的爸,我是咱孩子的爸啊,咱俩的孩子……’我还是不吭。我现在是铁石心肠了。我站在那里听他哭诉了一阵,就走开了。我在农场这么多年,什么都想明白了。他让我再想一想,我还用想吗?我回屋里也哭了,不是哭他,是哭小阿贝!这个可怜的孩子啊,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他来到人间可不是为了让人咒让人恨的啊!孩子什么都不知道,那个畜生偏要当他的爸爸,这不是孩子的错啊……我是妈妈,我只好一夜一夜把他搂在怀里……”
她发出了哭声。可是她再次忍住。
“我会回到他身边?他想让我撞死在那个大院墙上吗?”
我觉得身上一阵冷飕飕的。我问:“那么你……准备回村?”
“回海边老家去。我想好了,我会和小阿贝种好门前的菜园,然后在月亮天去河边上捡鱼……”
我仿佛看到她站在老奶奶站过的那块大石头上,手里提着一个篮子……这样沉默了一会儿,我还是不得不说——这实在是我装在心里许久的真心话:
“帆帆,我每次来到这里都羡慕你!这片一眼看不到边的大玉米地多好!我是做过园子的人,知道你为这里的一草一木花了多少心血。我还想过,如果有一天你能和凯平在一起经营这片大农场,那该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对了!到那时候我哪里也不去了,就在你们农场里打工——只要你们两个不嫌弃……这也是我和凯平的一个梦,它让你给实现了!你就不想一想,事情不到了最后关头,你怎么舍得放弃这片农场?”
帆帆的泪水从鼻子两侧流下来。她摇头,不说话。
“你以为真的没有一点办法,就让岳贞黎把你赶走?”
“没有办法。这是一大笔钱,必须马上交还——他知道我不吃不喝十年也做不到……”
“贷款呢?这总可以了吧?”
“试过,没成。我现在什么都做不成……”
“这实在太过分了!一个混蛋,狠心的家伙……”
“没什么,在他看来,最后就等着把我们连根除了。”
“既然你明白是这样,为什么两个人的力量不能合在一处,和他斗一回?”
“因为不是他的对手。凯平的办法是远远地跑开,我也要跑,跑得远远的,跑回老家去……”
“凯平不是跑,是在跟他打游击战!那是周旋!这回他给你一笔钱,就是要跟那个人纠缠下去!相信我的话吧,眼前这一切来得多不容易,你千万别轻易撒手——只当这钱是凯平借给你的,当你有了钱的那一天,哪怕多少年以后,连本带利全还给他,这总可以了吧?”
我说得很慢、很清晰,惟恐她没有听进去。
帆帆抬起了头,泪痕未干,神情肃穆地望着我,嘴唇翕动了几下,但没有说出什么。
“跟他缠下去,不能就这样算了。”
“缠下去?我?”
“不是你,是我们,我们一块儿。凯平,我,咱们一起想想办法,想想怎么跟他缠。”
帆帆的呼吸急促起来,胸脯一起一伏。她趴到了窗上,往外望着。我顺着她的眼光看去,那是无边无际的玉米地。
秋虫一片纷乱,百灵飞上云天,蝴蝶翩翩起舞。谁舍得把这样一片土地拱手相让?
你甘心吗?
二
因为农场里的活计大部分被机械分担了,所以一开始养的牛马、驴,大部分时间闲置在棚子里。我长时间待在它们身边,抚摸像缎子一样滑润的毛皮,看着它们的眼睛。它们都有长长的睫毛,望向你的时候,那双眼睛里绝非了无内容。我好像听到了一种深情的叙说,那口吻委婉可亲。它们在讲述劳动,四季,土壤和草,还有虫子的故事。它们甚至没有忘记蹄子踏下那一刻,险些踩中的那株小草。
“小草,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驴子顽皮地唱道。
我故意逗它:“可是你也吃小草啊。”
驴子答非所问地仰起长脸,那双善良的眼睛瞥瞥我:“我更年轻的时候,一匹枣红马爱上过我。”
“这么美的小驴姑娘,当然它们都会爱上你的。”
它用力看我一眼,将稍长的阳物一点点释放出来。我注意到了,立刻说:“哦,对不起。”
隔开一头牛的地方就是一匹枣红马。我发现它是一只雌马。它真的无比羞涩,女性的温柔全在脸上了。我这次可不会在性别上闹笑话。我看了看它饱满的乳房。它小声说了一句:“我们和人不一样,我们的奶儿长的位置更靠下边一点。”我说:“明白”。
它从木槽中挑拣起几个细细的草节,咀嚼着,掩饰着一丝不好意思。我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王美丽。”
是的,它的确是漂亮的,这显而易见。它的身上没有一丝污痕,毛色闪闪,那么丰腴。我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它温软的嘴巴。它却在我毫无预料的情状下飞快地吻了一下我的脸庞。
“你现在主要的愿望是什么?”
它低下头:“作为一个女性,除了好好爱一场,还能盼望什么呢?”
我点点头,拍拍它的肩膀,走到了棚子尽头一点:大黄牛一直在喘着粗气。我握住了它的大角。它一动不动。我又拍它的头、抓它的耳朵,它只瞪着一双大眼。
“你不高兴吗?”
它盯着一个地方,说:“这世上,还有比我更憨厚的吗?”
我想了想,说:“那倒也是。”
“可是,”它瞥来一眼,“这有什么用呢?”
“这是一种品质。品质许多时候——怎么对你说呢?并不是为了有用……”
它低头思忖片刻,抬起头:“嗯。不过,我想帆帆了。”
这句话说得太突然了。我想自己得习惯于它们这种思维——直率而诚实,并不绕弯。我说:“那你说说看。”
“我夜里想她厉害,白天稍差一些。”
“一般来说都是这样的,不过你为什么想她呢?你们不是常常见面吗?”
“那也不成。如今不是过去了。如今我们闲着没事干,要在过去,我还能在干活时贴近她……”
它说到这里抬头望望我。我叹了一声。
它嗓子突然沉下来,压得低低的:“不瞒你说,我摸了她……”
“啊!你,你怎么能这样啊?你的生活作风可真成问题啊……”
它看着我走开,嘴里咕哝着:“作风,作风好的一共才有几个?”
我看到帆帆头上包着那个熟悉的花布巾,正在从牲口棚旁边走过,就迎了上去。几个工人为田里的事拦住她商量,她和他们说完,就转脸往这边走来。“你喜欢它们是吧?”她的声音圆润清朗,使人听了很舒服。这声音与昨天完全不同。我说:“是啊,我会一直看着它们,待上一会儿。可惜现在农场用不着它们了。”“那我也会养着它们——它们在农场一开始出了许多力,是有功之臣。”
我不再做声。因为我想到了其他。
“你怎么了?昨晚休息得好吗?”
“好——我在想,如果这个农场归了别人,牲口再也保不住了,一个个都得卖掉——卖到屠宰场……”
帆帆抬眼去看别处。她不想接这个话头。
“妈妈,妈妈!你看,快看汽车——”小阿贝手里握着一个啃了一半的苹果——他好像总是在啃同一个苹果——一跳一跳跑过来。
我们都听到了刺耳的喇叭声。原来大门那儿来了一辆很旧的轿车,它正在向紧紧关闭的木门喊叫。帆帆望了几眼,脸色一下沉了。她看看向大门走去的工人,又看看我。
门打开了,汽车喘着粗气开到院子当心,稍一停,又迎着我们开过来。
车上下来的是一个光头,上午的阳光耀得他眯起眼睛,他却硬是仰脸去看空中,大概想判断一下时间吧。明亮的光线下照出一张油滋滋的黄脸、眼角几条深深的放射状皱纹。这是田连连!显然帆帆比我认出的还要早,两手已经不由自主地抓紧了衣襟。
田连连好像对我的出现特别惊讶,没有向帆帆打一声招呼,直接就走到了我跟前:“啊,是你啊,你在这儿?”
我们握手。他的手油汗很多。
“我们在小城住了一夜,然后……赶到这里。”他说完回头看车,那上面还有司机。
帆帆盯他几眼,没有说话。
“你常来这里吗?”他又问我一句。这让我感到很不友好。而且,我发现这个人一改往日的沉默寡言,话多了起来。我明白,当一个人身负重要使命,突然得到重用的时候,才会发生这样的变化。我故意回答:
“是的,我常常住在这儿。我喜欢来这里。”
“唔,嗯,”他开始转脸看帆帆,对方却往一旁走去了。他赶紧赶上一步,回头对我说:“一会儿再聊,我们有事……”
他追上帆帆,帆帆还是没有理他。他随她往院子一角走去了。
我听到说话的声音渐渐高起来。一会儿帆帆竟往我这边走来。田连连还是紧紧尾随她。当他们离我还有一段距离时,田连连突然站住了,放高了声音说:“你停下!我要把话说完……”
帆帆还是没有停步,一直走向我。
田连连竟在离我几米远的地方拦住了她。帆帆大声问:“你要干什么?”
“我要,和——你——说——话!”他有些急,脸色憋得发红。
“那你就在这里说吧!”
“我要传达——首长——指示!”
帆帆冷笑:“那是你的首长,你别在这里吵……”
“我要个别和你谈——谈谈!”
帆帆绕开他往我跟前又走了一步:“我一个女人家,要有男人帮着主事——我没有男人,有事就得找这位朋友,田连连,你有话就当着他的面说吧!”
田连连皱皱眉,有些迷茫地看看她又看看我。我点点头:
“是啊,连连,你一点都别作难,想说什么就说吧。”
“可是,这……”他挠着光头,又回头看看车子。
“你就是把车上的人叫下来一块儿说也行。”我说。
田连连低低头:“那是司机。那倒不用。嗯,我想想……”
三
帆帆又一次重复刚才的意思,要田连连将带来的“首长指示”当我的面说出来。田连连好像遇到了平生最难的事。他长时间没有答话,一会儿挠头一会儿瞥着四周。我邀请他和帆帆到那间客房里,帆帆走来,田连连也只好尾随其后。这会儿小阿贝从旁边跑过来——刚才他一直用畏惧的目光看着来人,这时摇动着啃了一半的苹果喊着:“啊——啊——”田连连弯下腰,想将他抱起来,他却一歪身子贴到了帆帆怀里。帆帆将其抱起,为他擦掉嘴边的一抹脏东西。
田连连闪闪烁烁的目光看看我,又看看帆帆,声音十分艰涩地说:“阿贝,叫、叫爸爸……”
小阿贝生生的目光盯住他,用力啃了一口苹果,将脑袋趴到帆帆脖子后边。帆帆往上耸了耸小阿贝,说:“你跟大婶玩去吧,妈妈有事要谈,啊!”她贴紧了孩子的脸,待他发出微弱的一声同意,这才将其放下。她转脸对田连连说:“那就快说吧,早说早完。”
我们三个人将门关上。帆帆再次把询问的目光转向田连连。
田连连轻咳一声,不时地瞥我一眼。帆帆说:“不用担心,我说过,他是我朋友,你什么都可以在他跟前说的。你不是也早就认识他吗?”
“我,我看,”田连连咬了咬牙,终于下了一个决心,“那我说吧。我这次是首长派来、来宣布的,他说以前讲过的全部有效——都有效,就是——”他紧盯着帆帆,“你没有按时交上那笔钱,农场收回了。它就有了新主儿,人家很快就来接手的。”
“谁来接手?他出让给了谁?”
田连连摇头:“其实也不是出让。首长说了,这片地最早是当地一个大老板的,人家要用来搞开发,首长要用,人家碍于面子也就让出来了。现在首长要还给人家……”
我忍不住问:“当地?哪个大老板?”
他声音粗粗应一句:“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管传话,首长原话是这么说的……”
帆帆把头巾抹下来,一下下抚平了,又仔细叠好,装在了衣兜里。她点着头,站起来问道:
“我还想种这片地,你这个以前的男人也得帮我说说话吧!你看怎么办才好?”
田连连脸色紫涨,鼻子哼了两声:“我也没有办法啊!这样一大笔钱……你没立马交上……不过首长还有一个更大的事——不,是我的事,我还有一个更大的事……”
“你的?你有什么事?”帆帆惊讶了。
“我这次来要,要把我儿子领回去!”
帆帆的脸色一下变得苍白。她扶住桌子慢慢坐下。
“说什么我也得带走了——这是抚养权的大事,当初并没讲好……这回……”
帆帆打断他的话:“他是你的儿子?”
“啊?你说什么?你敢……当然是我的儿子!”
“当着好朋友的面,你再大声说一遍——说小阿贝是你的儿子!”
田连连嘴唇抖得厉害,眉头使劲皱起来。他用力抓着裤子,飞快地看我一眼。
“你的儿子?”帆帆又问了一句。
“不管怎么说,我这次得领他走。这是定了的……”
帆帆哼一声:“你定了,还是首长定了?”
“首长,他当然要批准的——他指示我……帆帆,你知道,我一定要完成这个任务啊,我必须完成啊!你知道的……”
田连连声音里有了一丝哀求的意味。我觉得他太可怜了。我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为什么必须完成呢?连连,你已经不是一个兵了,你是凭干活吃饭的人,你怕他什么?”
他嘴唇哆嗦:“不不,我必须完成的……”
帆帆站起来:“连连,你回去吧。你走以前我会把这笔款子如数交给你——你仔细清点好了,写下收据,从此我和他也就算两清了。不过你说的另一件事,你这辈子也完不成,你领不走小阿贝,他是我的孩子——他不是你的,更不是别人的,是我一口一口喂大的;我身边再没别人了,谁也别想领他走!你听清了没有?你说话……”
田连连拧着眉头,好像遇到了一个最陌生的人,满脸愁苦地歪头看她。
“你听清了吗?”
田连连口吃起来:“这个,你,你能把钱全部还清?这一次?”
“就是这一次,就是现在!”
我听着帆帆肯定的语气,心里一阵兴奋。我加上一句:“连连,她会的,她做得到……”
“可是……”田连连嚷着,“首长的另一个指示——这怎么落实呢?”
帆帆口气和缓下来:“连连,你不是说他是你的孩子吗?这事儿反正是咱两人的,那别人就管不着了——我现在就要听你一句话了。”
田连连长时间沉默,目光惊惧而呆滞。
帆帆指着我对他说:“今天我的朋友在这儿,他就是一个证人。我们今天全说好了的,我会把钱一分不少地交给你带走,从今以后我们也就两清了。你回去告诉他吧,这里的帆帆与他再没有什么关系了,他是他我是我,从这会儿起我再也不会认他了,他也别来打我的主意——你让他断了这个念吧!你可得听好,把我的话一字不差地捎给他!”
田连连站起又坐下,声音里带着哭腔:“帆帆,听我一句吧,他还是对你好,他这样干,不过是想让你回家……”
“我再说一遍,你把我今天的话一字不差地捎给他吧!钱给他,孩子留下。他再别来招惹我——他不要再逼我了——他逼得我跳崖,我临死也会拽上他!你把我这话一字不差地捎给他!全捎给他!”
“可是我……”
“你捎给他!捎给他!捎给他!”
《歌哭相随》
一
刮了几天的秋风突然落下来。我只得继续待在农场里。我本来要赶回那座小城,因为庆连还一直住在一个像狗窝似的破烂旅社里,正四处苦寻荷荷——可是帆帆在那辆破旧的轿车绝尘而去、一切归于平静的时刻,突然一下子病倒了。她是被那个大婶搀进屋里去的,我也赶到了床边。
“老宁哥,我……你坐在床边好吗?”她额上渗出了很多虚汗,呼吸急促,脸色蜡黄。
我看着大婶从一旁调了什么药喂她,就问:“这是怎么了?”对方一边喂一边说:“这是她吃过的药,她以前焦急了也会这样……”
帆帆吃过药闭上了眼睛。那个大婶离开了。她缓缓地说:“老宁哥你再待一会儿,只一会儿……不知为什么,我有点害怕了……”
“你怕什么?现在不是都解决了吗?”
她仍然闭着眼睛,轻轻摇头。外面小阿贝在踢门,我把他放进来。小阿贝淌着鼻涕,手里还是那只啃了一半的苹果。她一手揽住他,给他擦去鼻涕。小阿贝在床边伏了一会儿,在她耳边咕哝了几句什么,然后又到外面玩去了。
“我有点害怕……不知道会怎样。一阵阵害怕……”
“你怕谁?岳贞黎吗?”
她点头又摇头:“也不全是……反正我害怕,心里老发慌……”
我安慰她:“帆帆,那是因为你这些年一直怕着他,用书上的话说,就是一直没能走出他的阴影……好在一切都过去了,他低估了你、也低估了你旁边这些人,以为孤儿寡母的,没有别的什么路好走,一定会乖乖地回到他那里去的……”
“孤儿寡母”,帆帆重复着这几个字,流出了眼泪。
我为刚刚说出的这个该死的词儿后悔。我不知说什么好了,只默默地坐着。
“你再住几天——哪怕就三两天好吗?我知道你有许多事……凯平不会来了,他这会儿还不知多么恨我厌弃我呢!我一辈子欠了他的——不光是这一大笔钱,还有比钱贵一万倍的东西,我这辈子都还不完了!老宁,我这会儿没有一个人好商量事情,只窝在心里,这会儿就只能跟你说了……”
我无法表达心中的怜惜。多么美丽的一个女人,却为自己的美丽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荷荷也是一样。她们多么不同,可是她们有一点相同:都是东部乡村少女,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都长得像花儿一样。我想说“凯平像你一样,仍然深深地爱着你;他不能和你在一起,也并不能说明他厌弃你”——但忍了忍,还是把这句话咽到了肚子里。
帆帆在床上躺了一天,第二天稍好了一点,就往头上包了那块花巾走出来。太阳照着一张苍白的面孔,显得虚弱却格外清丽。她微笑着对我说:“我们去田里看看吧!”我点点头。这使我放心了许多。夜里我曾与凯平通话,将田连连的到来及最后的结局说了一遍,令他高兴——他丝毫没有表露,但我完全能感觉得到。当我说到帆帆似乎仍然有些紧张,甚至已经卧床吃药时,电话里立刻没有声音了。我对他说,一切都不成问题,我会待几天再走。
田垄里有一种甜甜的气味,这是秋野里特有的。类似于西瓜那样的清甘气,在结了穗子的玉米林里弥漫。实际上玉米棵中间偶尔真的会看到一两棵西瓜,它们有的结出了大个的西瓜,没有成熟谁也不会动它们。帆帆挑摘一个,坐上路边一处供水房石阶,磕开后一股清冽的香甜立刻弥漫开来。玉米林里的西瓜有一种无法言喻的甘鲜,格外脆生。这让我想起小时候的田野。吃着瓜,帆帆像考我一样问道:“海边那儿有许多说法可有趣了,我说一个看你知道不?”我等着。她仰脸略一想,说:“‘拉睁蒙’——什么意思?”我实在想不起来。帆帆笑了:“看吧,你总是在东部转悠,还不知道这个!”
我有些不好意思。我想大概是因为我们一家生活在林子里,再加上过早地进入南部山区,后来又四处游荡的缘故吧。可见帆帆的海边生活比我更扎实,品味得更细致。我让她解释一下。
“这是海边渔民常说的话,一大早,刚一睁眼,天还蒙蒙亮呢,进海里拉的第一网就叫‘拉睁蒙’。这一网忒重要,是一天的开始。”
我似乎也有了印象。我小时候在海边游荡玩耍时,就常常遇到天不亮下网的情形。
“再问一个——‘喝墒’是什么意思?”
这词儿更为生僻,我摇摇头。
“再想想吧。这词儿离我们更近一些。”
我还是想不起来,就请她说出答案。
“就是玉米收了以后,小麦顺利播种,田里的活儿暂时清闲了,大家凑到一起喝一场欢庆酒。”
“为好的墒情喝酒——简称‘喝墒’,有意思啊!”
帆帆高兴得扭起手掌,站起来伸展一下身体,又往前走去。“如果今年一切都顺顺利利的,麦子播上以后,我一定要请你来‘喝墒’!”
“好的,我一定来。不过有个人也该来啊,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帆帆沉默下来,一会儿抬起头:“你知道他不会来。我倒是欢迎。我愿和他一年里见上几回——只一回也好啊,就像一个大哥哥那样,别的意思没有,那也知足了……只可惜下辈子吧……”
我们都不再说什么。秋虫也没了声音。
第三天上我要离开了。这天一早我就准备动身,可是吃过早餐后帆帆陪我喝过了一杯红茶,耽搁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她送我到大门那儿,一手牵着小阿贝——这时看到从门外开来的那辆农用大头车,就说要开车送我。我谢绝了。可是走开没有多远,车子就跟上来了。
车子刚开出一里多路,有一辆黑色轿车迎着我们不停地按喇叭。这显然是来农场的。帆帆下了车,对面轿车里也出来一个剃平头的中年人。他们在说什么,不停地做着手势。帆帆上了车——面色变得极为凝重,小声说了一句:“走吧,往回转吧。”
我明白发生了什么。她把我拉回农场,让人将我的背囊再次提回那间客房。我似乎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她与那个中年人去一个地方谈话了,只过了半个多小时,吵吵嚷嚷的声音就传过来。
我迎着大声说话的房间走去,没有敲门,直接推门就进去了——这时我才看清这个剃平头的人面相很凶,一脸疙瘩,戴了大金戒指的手不停地摆动。他见我进去立刻警觉了,斜着眼问:“他是干什么的?”帆帆答:“我的男朋友。”“就是那个什么‘平’?”帆帆没有回答,只说:“你接上说吧,全说完吧!”
“我说过了,你也听明白了,就是这么回事!”疙瘩男人说。
“可是我不明白。我们把钱全还给了岳贞黎,为什么还不算完——这可是按他说的办的。再说这个农场和你们有什么关系?就是有,你们也该和岳贞黎去交涉!”帆帆一脸怒气。
疙瘩男人不屑一顾地看她一眼,转向我:“我跟娘儿们没话说,说不明白,干脆就跟你讲吧,你大概才是当家的人。”他转头看看窗外,又奇怪地往那颗大戒指上哈了口气:“是这么着,这块农场原来是我们大掌柜的,他是看在老首长的面子才转租给她的。如今上边传下话来,老首长不要了!既然这么着,我们就要收回了,大掌柜正急着用地……”
帆帆打断他的话:“那个大掌柜就是‘豪(耗)子’,田连连那天说的企业家就是他!”
我愣了:“又是那家伙?”
“让你说对了!我今天来告诉一声,是让你们有个准备,这地种不成了,寻个空当儿早早搬家——这儿攒的家当正经不少啊,够你们折腾一气的。我来告诉过了,你们得赶紧做。顶多下个月推土机就开过来了,别误了工期——要不大掌柜就会派人来帮忙。他的人干活可不那么细发了,都是些粗人……”
帆帆眼里闪动着泪花,看着我:“背后还是他,是岳贞黎……”
我压住一腔愤怒:“这里没欠他一分钱,他还要怎样?”
疙瘩男人又往大戒指上哈一口气,脸相阴鸷:“你以为钱就可以解决一切吗?”
二
“下个月,下个月他们就动手了,你听见那个人说的话吗?”帆帆陷入了焦灼。
我一点都不怀疑“豪(耗)子”会这样干。但我仍然在想岳贞黎,想这个衰老不堪的男人究竟会不会这样狠?显然除了他,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阻止“豪(耗)子”。尽管我不敢肯定岳贞黎会直接与这个家伙打交道,但中间一定有某个官僚的环节,所谓“上边传下话来”就是这个意思。我很快明白了疙瘩男人的意思——钱在这时候的确解决不了问题。
帆帆将所有农场的经营手续、税单之类的全找出来了,刷刷翻着这一大堆文件:“老宁你看,我们手续齐备,没有任何问题;这里面压根儿就没有岳贞黎的一行字啊!还有,这里是田连连代他签的收据……一切都没有问题!我们要和他们打一场官司了,他们一定会失败,我是说‘豪(耗)子’,他一定失败……”
我发现文件上清清楚楚写了经营项目和租用时间,租用人是帆帆,租期不长不短,是整整五十年!是的,从字面上看这是一份相当过硬的法律文件。可我还是对它们充满了怀疑。我没有回答帆帆。
“你说他们真的敢来毁地?”
“也许敢的。”
“为什么?就因为他有钱?”
“主要是有岳贞黎的人在后面撑着……”
帆帆的泪水又出来了:“他们,他们为什么要这样逼我啊?”
“为了让你回去,回那个大院……”
“我再也不会了!他死了这个心吧!”
我发现帆帆说出这样一句之后,眼里的泪水马上干了,尖利利的目光有些吓人。只一会儿这目光又柔和起来:“我只舍不得这片好玉米啊,它们再有一个月就能收了……”
我心上一动,建议可否与他们先周旋一段,好让我们慢慢想办法——比如我们先答应下来,说等这茬玉米收了以后……帆帆马上同意了。
当夜我把新的情况告诉了凯平。他在那一端一声不吭。我问怎么办?他说:“我不知道……”“如果推土机真的开进来,我们那笔钱就算白交了。”奇怪的是凯平并未回应我的话,而是轻轻将电话挂了。我知道他这会儿极其愤怒和难过,也许还有绝望……
只有一刻钟的时间,他又把电话打过来了,说:“对不起……我想再叮嘱你一件事,就是请在这个时候多陪她几天。”
“好的……”
“如果有什么事情,就早些告诉我。”
我明白帆帆无论怎样都是他的牵挂:这已经是一粒命运的种子,从扔进心田的那一刻,就开始生根发芽,揪得他心痛,让他不再安宁。
我按那个疙瘩男人留下的联系方式,告诉对方:我们将从头考虑一下。对方回答:时间太急,顶多给你们一个星期。我对帆帆说:这是他们吓唬人——“没那么急,岳贞黎活不多久了,可也不至于坚持不了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过去了,没什么动静。
尽管如此,我发现帆帆正不动声色地收拾起自己的房间,打好了一个个大包裹。我问至于吗?她用眼角示意厨房的方向。我明白了,她想让那个大婶暗中将这个信息告诉对方,以便拖延时间。
可是即便拖延到最后呢?
又一个星期过去了。这天我起了个大早,因为从半夜就被狗吵得心烦。我发现东方的云霞铺了半个天空,漂亮极了!我真想将帆帆喊起来看这云霞,担心再有一小会儿它就消失……我沿着沉寂的大院栅栏走了一趟,时不时地抬头看绚丽的东方。果然,这美好的天象只维持了不到半小时。
刚刚吃了早餐,几个工人从外面跑过来,咋呼着,手指远处对帆帆说:“看看,大巴开过来了,上面跳下一些穿制服的人,他们一下来就把住了大门……”
我第一个感觉是开始了:“豪(耗)子”——不,岳贞黎动手了!
帆帆跟着七八个工人往外走。大门那儿真的站了两个人,手里还提着胶皮棍,很有派头。另外的一些和他们打扮一样的人正往大院里边走。这些人一眼就能看出是那个公司的“保安”。我挡住一个问:“你们是哪里的?想干什么?”他拤着腰说:
“执行公务!”
“请出示证明!”
他不理我,只冲后边嚷:“别磨磨蹭蹭,快些到位!”然后对我说:“我们都是老板的人,明白了吧?懂事的就快搬,别让咱替你动手……”
帆帆喊着什么,小阿贝紧贴在她的身上。我让她先回屋里。她根本不听,跟一个人吵起来。那家伙一脸淫笑看着她。
大约一共有二三十个穿制服的人,他们分别到工人宿舍、办公室,吵着搬东西,推推搡搡。到处都是喊叫和骂声。我对帆帆说:“这是有备而来,全是流氓那一套……”
我抓紧时间拨通了凯平的电话。他说:“好吧,我知道了。”我感到他的声音沉重而无奈。他不愿多说一句话,就挂机了。
这一天真是漫长啊。帆帆让工人们都到屋里待着,今天不上工,任那些人吵骂,只不离开屋子。她紧紧抱着小阿贝。
太阳偏西的时候,又有两辆大巴摇摇晃晃开过来。我和帆帆几个人都到屋子外边去看。“‘豪(耗)子’这一次要好好显摆一下了。”我说。帆帆手打眼罩看着。那些车子在大门口停下,一些头戴钢盔的人拥下来——我这会儿看清了,这一次是警察!他们一进门就大声吆喝,喝令那些砸东西的人马上停手。有人还想发横,立刻就被钢盔们给戴上了手铐……帆帆嘴里发出“啊”的一声……工人们欢呼起来。
我和帆帆一时看傻了眼。这是真的,那些“豪(耗)子”的人一个个全给押到一边,蹲成了一溜,狂妄神气荡然无存……我和帆帆想过去问问,可是所有的警察全都脸色肃穆,谁也不理。过了一会儿,一个身材魁梧的人摘下了钢盔,露出一头漆黑的浓发,笑吟吟地向帆帆这边走来。帆帆迟疑着,正要迎上去,突然不远处响起了巨大的轰鸣声。
所有人都转过脸去看——看天上——一架直升机就在头顶盘旋……
它越飞越低,渐渐能够清楚地看见它的“大鸟”图标!我喊了一声“凯平”,可是轰隆隆的引擎声把一切都覆盖了。它在寻找降落的地方,四周的作物全都给吹得东倒西歪。暴土被搅得扬到了半空,靠近门口的警察和工人吆吆喝喝,他们往后撤着。这只大鸟一点点降低,这时声音更大,地上乱七八糟的屑末吹起来,高秆作物全都打着旋儿。有人一直按着帽子,可是一不小心帽子还是给吹走了……它最后对准了大门左前方的停车场,总算停稳了。
螺旋桨缓缓地停止了转动。一个身穿飞行服的人走出了驾驶舱——是凯平!他的身后还跟了一个五十多岁的人,提了一个沉甸甸的皮包……
帆帆一手扯着孩子,声音压过了所有的嘈杂。她在大声喊叫:“凯平……”
我发现凯平从下了飞机的那一刻谁也没看,他径直迎着帆帆走过去……帆帆的泪水哗哗流下来……她抱起了孩子往前走了几步。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们。晚霞把一切照成了橘红色。帆帆有些迟疑地站在那儿,不再往前走了。凯平大步地跨过去,一下抱住了母子俩……
三
“我简直要受不住了,真是大起大落,这段日子就像做梦……”我叫着凯平,黑影里的他一声不吭。可我知道他并没有睡。我们都睡不着。窗外多么安静,一片秋虫又吵起来——这情景多像一年前,那时也是我们俩,也是这间客房。
经过了一整天的冲撞,农场的事情告一段落。“豪(耗)子”那群人被带走,警察除了个别人留下做善后,也撤走了。另一间客房里安置了另一个客人,就是与凯平一起乘机到达的吴灵。
“……我还是鼓起勇气,向老板从头讲了岳贞黎、我这些年的折腾,特别讲了我和帆帆……老头儿听得很细,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我知道他同情我。这边正激烈的时候,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我对老板说不行了,我待不下了,我得赶过去了……老板把‘老豆蔻’叫过来,叮嘱她怎么怎么,要快……就是这样。”
“这太简略了凯平。你得说细发一些,从头说……”
凯平翻了个身,坐起来:“‘老豆蔻’对男女事情一码儿明!她全都明白,对我说一句:‘抓住她,就像老鹰抓小鸡儿。’她指的是抓住帆帆。我想大概当年老板就是这么干的。她说完就给上边一位大秘书打了电话,我就在旁边——她说:‘老板助手的老婆被人欺负了,一帮坏人正在拆他的家。’听听,就这么简单。复杂了人家听不懂。后来老板又与秘书主人通了话,那只是几句问候而已……老板还不放心,让吴灵跟上,立即驾机飞过来,连超越申请空域都顾不得了……”
我忍不住惊叹。我似乎体会了一点什么。“秃头老鹰”——我思考问题时还是沿用这个外号——是个别有魅力的家伙。这一切只能来自人的理解力,来自知识和人性的深度……我问了一句:
“你准备和帆帆走到一起了?”
凯平口气愤愤的:“我多大了!我白白折磨了自己这么久!我于凯平不像个男子汉——什么时候了,别虚荣也别来那些没用的一套,只问问自己的心,爱不爱这个女人、离了她行不行?如果不爱、能行,就离她远些再远些;如果爱,离了她不行,就死死地抓住她吧!这一问,问题就变得简单了!‘老豆蔻’说得一点都没错!我就一股劲地冲过来了……”
凯平说这些的时候,我的胸口一阵灼烫。老天,他问得可真痛快!人生可不就是这么回事!男人也包括女人,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妈的,这个夜晚真够清凉爽快,两个男人在一起说到了真事上了,好啊!我也坐起来,我们都不睡了。我接上问一个更现实的问题:
“你还走不走了?还回古堡不回?”
“我不回,这飞机谁来驾?”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问你还给‘秃头老鹰’干吗?”
“求你了,别叫那么难听的外号好不好……这个,我白天已经跟帆帆商量好了,我先留在那儿,等老板找到了合适的,就马上离开。我们这辈子就是种一片大农场的人了……”
“如果老板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呢?他用你最顺手,不会轻易放人的。”
“那你低估了老板这个人。他不会那么狭隘,他会找到合适的人。其实我心里明明白白,我迟早要离开古堡的——我最终不可能为一位大资产阶级服务。了解一种生活一种人,我愿意;服务下去,不可能。他多少也明白我这一点。”
我同意。可是我还有新的问题要问。我说:“你觉得老板是你的敌人吗?”
“他这个人不是;他的事业,肯定是我的敌人。”
“人和他的事业能分开吗?”
“能,比如说一个人有时候控制不了自己的事业,这时候他们就分开了——我发现老板也怀疑自己的事业,可是他得让它运转下去……”
“也许有点道理。不过有没有自己动手拆毁自己事业的人?有没有这样大胆的家伙?”
凯平思忖着,点头:“可能有吧,世界大了。不过那要是更有劲的超级家伙,咱这辈子大概遇不到了……”
我们谈着,离正题越来越远了。我最后把话题拐回来,说:“凯平,说真的,岳贞黎败给了你的老板——我生来还是第一次,看到资本怎样让官僚臣服……”
凯平摇头:“反过来也一样,那样的例子更多。这不妨看成一回事……”
“我猜想,帆帆今夜像咱一样,她睡不着的。”
“帆帆,但愿她能睡一个好觉。她这些年多苦啊,她从离开奶奶的那一天开始就成了孤儿,就像我。她是世上最让我疼的一个人了,我知道她多可怜,我会一辈子不会让她冻着饿着……”
他后来变成了自语。我在这自语声中一直望着窗外的星星。它们稀疏了,黎明就要来临。我甚至都能数过天空的星星。
四
凯平在黎明前睡着了。我却一直未能合眼。我在想自己亲眼目击的这一场大爱情——这是血脉和命运,是同一块土地上滋生的一种奇怪的、无法抗拒的力量。我也曾经有过同样的时刻——当我尝试着用逻辑和理性的力量抵抗下去,最后失败的还是自己。我仿佛在夜色里听到一声声问答:“当我沦落、悲伤、一无所有,当我跌进最深的渊底,你还会跟随我走下去吗?”“我会,我会跟你唱,跟你哭,一直跟下去哩。”“为什么?”“不为什么。”“没有理由的事情,我会相信吗?”“世上最值得相信的人和事,大半就没有理由哩。”
这之前我曾想过对一个农家少女的强烈责任感从何而来。这似乎不需要分析,仅是一个简单的事实。如此而已。一个弱小贫穷的代名词,一种人的象征。想想就不能平静。一个人有幸接受和遭逢了这种信赖,尽管它让人感到无法承受的沉重。而他在背叛、怀疑、敌视面前,并不畏缩惧怕;可是信赖呢?信赖像纯洁透明、时刻都要小心破碎的一块结晶,必须好好地把它捧住,惟恐跌落在地。
一种热烈情绪左右着我。一个质朴如沙粒如树叶如草原野花浆果的农家少女,无言的献身者,生命和青春的奉献者。沉重即由此而生。我们可以流浪,但不忍让一个少女在荒野上奔波。
此刻我们宁愿承担,当失去这种承担的时候,又会产生出另一种恐惧。这似乎是问题的症结。但我们如今已经不能回返。我在心中对自己说:
“瞧吧,这就是命定的一个结局。”
有一天她会为此而惊讶不已:仅仅是为我?……是的,是你。他不会告诉你的是,你曾经是一个被欺凌者,为此,他将对你倍加怜惜和护佑;失去了你,后半生即失去一切。“一切”是个什么概念,似乎现在才明白了一点点。
她是长久追赶的一个修行,是冥冥中的一次检验……眼下的她远远不是需要安顿的一个娃娃,而成为人的支撑。你倚在身边,像被寒雨淋湿了翅膀的小鸟,一对浓黑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
让我们每天采集蘑菇和浆果吧,采一些好看的野花,这一切工作会使我们疲劳而满足。蘑菇和浆果都成了我们的腹中餐,惟有各种各样斑斓的野花插在屋里,带来无限的温馨。这真是太好了。在这片原野之上,我们从哪一个世纪走来?旁边,欢快的小鸟喳喳叫;这儿汇集了全世界最美丽的花:蟾蜍百合,秋水仙,莫德罗百合,还有美得令人难以置信的黑百合——它永远下垂的头颅啊,像谁?黑百合有下垂的头颅,沉沉的头颅。狗牙紫罗兰、老鸦瓣、风信子、欧洲达尔文郁金香,还有君影草……不同季节不同国度里的花全汇集一起,开放在我们身旁。这才是生活呀,这才是梦境,这才是人生长旅中的馈赠。在这片百鸟喧叫的绿地,在潺潺水流旁,在这束浓香扑鼻的美得让人颤抖的鲜花前,我们会感到从未有过的宽容,就像一个得到悉心照料的孩子,眼睛流出了泪水。
黎明时分她睡得那么熟,眼睫毛显得那么齐整。她睡着了还在微笑。你坐在她的旁边,像照料自己的孩子。
晨雾中的鸟声声叫着,它多么孤单。它在远远的雾中,我看不清它的踪影。我只知它飞在高空,迷失了方向。该起程了,我记住了你的许诺:这是歌哭相随的一生。余下的时间你们会一起往前,永不分离,你跟定了自己的宿命,她跟定了你。
《小城》
一
那时候还没有我。我们一家住在小城的一座深宅大院,突出的标志是一棵棵繁茂的白玉兰。提起白玉兰,外祖母就要流泪说:“你爸什么都错了,他只做对了一件事,就是让你妈赶紧收拾东西,把重要的东西捆成一个个包裹,天一黑就扔进西拐角的院里。那儿住了一个老女人,孤单了一辈子,不知为什么身上有了一点功德,上级对她客客气气。她会为我们保管好这些东西的,混乱时候过去再取回来。你爸觉得风声不对,因为大搜捕在三天前就开始了。都怨你妈和我,我们都不信那些人会到这里来。结果所有像样的东西都被他们搜走了,你爸也是这次给绑走的。后来尽管还回来一部分,可连百分之一都不到……”
外祖母说这话时望着窗外。我能感到她心中的痛苦和悔恨。
在我懂事的时候,妈妈领我偷偷进城看过那个宅院,还有白玉兰。那不是开花的季节,铁青色的院墙好像存在了一百年。让人费解的是上面拉了一些铁丝网,栽了玻璃瓷片。显然它被派了别的用场。我们从院前转到院后,看到后边的小门被打开了,有人正吆吆喝喝往外抬破碎的砖石。里面好像在改建什么。
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后来街道拓宽,大宅院被拆毁了一半;再不久,剩下的一半也被拆去一些。白玉兰连根刨了。可是我总觉得这座府邸连着我的魂灵,全家的魂灵。只要一走入这座小城,我就会不由自主地在旧址那儿转悠。我想嗅到空气中遗留的白玉兰的香气——什么都没有了。脚下是铺得平平的柏油路,这条路拓宽了,成了一条重要的商业街,路两旁全是小贩们挂起的各种各样的招牌。有的小贩还当街挂起了一排排衣裤,一些奇装异服:一条腿的裤子,需要穿在长裤外面的短裤,薄如蝉翼的小花衫,缀了奇怪图案的女性内衣,填了海绵的超大乳罩,拴成一串的奇怪健身设施……喧闹一阵高过一阵,卖黄色光盘的商贩沿街吆喝,再也不需要贼头贼脑游来游去了。
整个城市像中了魔怔。在稍宽一点的街口上,时不时会看到围拢的人群:他们大白天张灯结彩,伴着一阵阵音乐又跳又叫……一切是这么陌生。这还是那座小城吗?就在这儿,当年驱逐了我的父亲,我的全家,并夺走了一座开满白玉兰的府邸。可就是这样一座小城,除了放逐的羞辱,竟然还有另一种魔力,它一次又一次把我吸附过来。有时我会觉得这里到处都滚烫烫的,到处都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掌在抚摸我。这是岁月之手吧?
我身负背囊走在街上,有人用生分的目光看着我——它提醒我来到了另一群人中。我为什么一次次走进这个地方,这海角一隅?每一次走到这里,我都不由得要这样询问。这儿留给我们一家的痛苦记忆太多了。我要说,我里里外外的伤疤都与这座小城有关。
可是我难以告别它。直到今天,我夜里还要梦见那一棵棵白玉兰树。
走在大街上,已经很难判定那些树的具体方位了。一个时代的痕迹很容易就会抹掉,而且当年的创造者和见证人都在死去。某一天,那个让母亲和外祖母激动不已的大人物、父亲当年的战友,以胜利者的姿态出现在这里——他从南方返回这座小城了,带着骄傲和欣慰,一种居高临下追怀一切的姿态,被一帮人簇拥在这座小城街巷上——东看西看,两手抄在军大衣里。他慈祥温厚,时而出语评点:
“那儿是什么?那儿又是什么?原来可不是这样啊!”
他似乎什么都知道,就是不知道自己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他的小城之行整整轰动了多半年,多少人在谈论他,谈论他过去的故事,他气宇轩昂的样子,他乘坐的车子,前前后后簇围的那些俊男浪女。他以小城缔造者的身份出现在这儿,构成了一股冲击波。他的脚踏在小城里,踢起了土末,踏伤了我们的皮肤。
我发现母亲、父亲、外祖母,我们家所有人,每时每刻都在牵挂小城。我们的心并没有离开它啊。而一个满口谎言的骗子穿着军大衣在这儿晃来晃去,让肮脏的车轮去碾轧小城的胸脯,之后又回到温暖的南方,去那儿尽情享受了。他是胜者,胜者可以随心所欲。
有人口口声声要维护真实,可是从来没有信守诺言。对他们来说只有假惺惺的怜悯,然后就是残忍地毁坏。从一段美好的时光到一座城市、一位少女、一片树林和一段清澈的河流,什么全都一样,都要毁坏。可怕的结局是逃不掉的,因为我们遇到了极其虚伪和粗鲁的、丧心病狂的一伙。
转了一圈还是走到了父亲的小城。老天,这里像命,像根,像一个故事的结尾,像神灵之手悄悄刻下的一道深痕……小城,我在走近你还是离开你?我是你的儿女还是你的敌人?你难道只在记忆里、在传说和梦幻中存在过?难道除此而外你真的是一片空白吗?可是你如此真实地据守在大地上,喧哗,焦愤,忧伤,破损,像一株顶破土皮的小苗,在这个角落里屈辱地长了一千年。
街道上已经挤得水泄不通,无论排成长串的汽车怎样鸣叫,人还是越聚越多。有奖销售宣传车的高音喇叭正不停地呼号,短短的百米街道竟然有四五处在搞高额有奖销售和摸彩,奖品小到一块肥皂一个彩色气球一束花,大到一套住房一辆进口轿车。先是一些体面人围上去,然后连衣衫褴褛的人也围上去……不断有爆炸似的吵叫从人群里爆出,另一些听到就旋风一样凑紧了。大街上还有更神奇的玩艺儿:真人做服装广告——她们一动不动,眼睛都不眨一下,穿上各种艳丽的服装站在门口,乳房高耸,发髻奇特,上面缀满了金光闪闪的饰物……有人走近了嗅一嗅,伸手抚摸一下,换来一声凄厉长叫——可那人刚一躲开,她又像雕塑一般不动了……街上人指点着,议论起来妙语如珠。宾馆、旅店、小酒馆、小伙食铺和咖啡屋,一下子挤满了街侧;到处都是嘶叫的音乐,是倾尽最后一点力气的歌手和花枝招展的女人。这些姑娘们好像是从四面八方突然被召唤出来的,个个妖冶逼人,风骚泼辣,用睥睨的、愤愤的眼神盯着行人。有一个戴黑眼镜的家伙长得奇丑无比,却在光天化日之下挽住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在她耳垂那儿亲得咂咂有声……像黑棺材模样的大摩托车喘息不止,越来越多,全都是走私货。这儿不愧是一个走私的良港——怪不得娄萌和马光盯紧了这个地方。
这会儿我如果在人群中突然发现娄萌等人,一点都不会吃惊。这是他们的小城,他们的节日。马光曾经吹嘘说,他玩得最自在最得意的地方之一,就是这个海港小城:“那儿的夜生活,一点都不比大都会差……”
二
街上的人群突然爆发出一阵狂喊,接着警笛响起来。这种突然涌出的巨大喧哗使好多人止步。一些警察推拥路旁的人,让他们闪开。一会儿一辆进口轿车开来——车头上绑了一朵很大的彩绸,一个蓬头垢面的家伙一手按在车上,一手握拳挥舞……那辆彩绸车就随他缓缓开动,一个人在旁边喊:“最高奖——被他得了啊……”
中奖的家伙显然是个疯子,或是中彩后变疯了。那么多人跟着这辆彩车和这个疯子,像浑浊的水流一样顺着街道往前流淌。警察在前面开路,不断把挤到车前的人拨开。有一个老人挑着一担杏子,不知怎么碰了彩车一下,那个疯子竟然像老鹰一样向老人扑去。幸亏彩车继续向前移动,人群紧接着跟上,把老人挡在了后面。
人流涌过去之后,我才发现身后是一个漂亮的酒吧,门前站了一个姑娘,浑身散发出浓烈的麝香味,正向我招手。她旁边的男子脸色发青,毛发浓烈,眼睛一翻一翻,让我觉得熟悉——我在心里叫了一声:马光!
“哎呀,老兄!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他伸手拨开那个女子,大步蹿上来。我发现他已经喝醉了,摇摇晃晃,指着我对那个女人说:
“这是一个伟大的人!”
姑娘哈哈笑。
“笑什么笑?快叫大叔吧!”
他的兴头高涨起来,直到拉拉扯扯把我拥到小酒吧里,这才冷静下来。我问他怎么变魔术一样钻了出来?还在筹建那个大厦吗?马光听了最后一句立刻吐了一口:
“操!”
他的目光回头寻找什么,大概在找服务员,一边问我:“回来多久了?好好玩过吗?你们这儿也不是过去了,可不要太保守。老伙计,我们生在了一个美女如云的时代啊!”
他说这话时,突然变得那么严肃,嘴唇上没有刮掉的几根胡子奓了起来。他告诉现在经常来这个小城了,因为这里终于有了公司的“总代理”……说到这儿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用暴烈的嗓子喊了一句,里面立刻应了一声,接着走出了一个仅有一米五左右的小姑娘:穿着超短裙,浓妆艳抹,两个眼睛大得出奇,颤颤悠悠站在那儿。
“这是我的秘书。”
我吃了一惊。女秘书坐在旁边,像马光一样,端起一杯加冰的白水……这是我碰到的世界上最难喝的一种酒和饮料。但我还是把它喝下去了。我吃了几块点心。不记得多久没吃东西、没喝一口水了。我抬起头,看着这个装饰得不伦不类、到处贴满化纤材料的“高级酒吧”。老板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脸色蜡黄,搽了口红和厚粉,留了长长的小拇指甲。女老板与马光之间不断飞眼,伸手打一些奇奇怪怪的暗号。我看不明白,我现在对这个小城的一切都有点稀里糊涂。
我觉得马光脸上全是晦气,疙里疙瘩一点红润都没有,眼睛有着明显的阴影,一看就知道是这座小城新兴的夜生活把他毁了。他过去也常常通宵不睡,但还没折腾成这副样子。那时候他在娄萌面前规规矩矩,两手垂着,像打败了的公鸡耷着双翅,眼睛盯着自己的脚趾。今天他已经完全放开了,谈到娄萌主持的公司,他说:“我们前途远大,我们的顾问光正省级就有好几个呢,当然,沾你岳父的光……”他看着我,又看懒洋洋像个傻瓜似的女秘书,挤挤眼:“老兄不必为难了,我们会想别的办法找到那个老财东的,不一定非要通过凯平不可,是不是?”
我把杯里剩下的最后一点酒喝掉,提起了背囊。马光硬是拦我再坐一会儿,“时间多么快呀,一晃我们俩……我还忘了问,你急火火赶来干什么?”
“闲逛逛嘛,旧地重游。”
“好啊,”他吐着浓浓的酒气,“有工夫见见老会长就好了……”
“什么会长?”
马光看一眼女秘书,哧哧地笑:“当地人都这样叫,人家是大财主呢,上亿的身价啊,全城有点身份的人都拢在身边。我就是从他手里弄车……”
“老会长手里有车?”
“全城走私车一多半在他手里。港上有他的干儿,哪个部门都有。什么事都不用老会长出面,连个电话都懒得拨,有什么事喊一声,那些人就去了‘逍遥楼’。”
“什么楼?像‘卡啦娱乐城’那样?”
马光擦一下口水:“比那高级!谁也不知道的地方,进去要讲辈分。那都是老会长身边的老大,是朋友!他们在那里待一天,玩的花活儿不重样,吃燕窝鱼翅是小意思了,豪赌!听说一晚间输个上百万都是常有的事儿,人家也用这种方法相互送钱。一个老大喝醉了对我讲这一天的流水账:上午十点起床,泡晨汤,就是洗澡,两个小姐搓一个人;吃早点;灌肠——有的老大喜欢这事儿,让小姐往屁股里灌水;推牌,摸鱼儿——男女蒙了眼浑摸;中午大餐;午休,四点起;开大赌,动大输赢;晚宴;茶叙;转花盘——从外地挑一个最俊的丫头来,赤身搁在带转盘的大圆桌上,转到哪个跟前停住了,得一大笔赏钱;唱宵戏,专点名角儿,闹腾到夜里两三点……你瞧一天是这样下来的!”
“我明白了,那个混蛋是无耻会的老会长!”
“不要这样叫吧!该叫‘花会老会长’。你也别骂,他才不是你以为的那样下贱,长得蛮帅气蛮有派,穿长衫,银链怀表,夹眉棉鞋,一口牙洁白如雪,打你身边一过,桂花香气扑鼻……哪个小姐不想他?他只不理,只愿看别人享受……”
“这是个可恶的人渣!”
“嗯,言重了。城里头面人物哪个不想当他的干儿?这得有份才行……”
“你也想?”
马光脸红脖子粗,“我还是穷光蛋呢……”
“嗯,我明白了,那就再等等。”
“你明白什么……你不过咋咋呼呼……”
马光的牙齿露出来,看着屋角磕碰有声,像在想心事。这样一会儿他站起来:“我得走了,我跟他手下的人讲好,得去提车了……咱们先拜拜了!”
我说自己反正没事,跟他一起转转怎样?马光为难地挠头,挤眼,咳嗽,最后说:“这可是走私车啊!你得发誓不吱一声儿——你发誓才行!”
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马光对女秘书说:“咱让他见识见识吧,日他姥姥!”
“你骂谁?”
“我不是骂你,我这一段说顺了嘴……”
我们来到了市郊一片搭了半圆形深蓝屋顶的大棚子前——这一大片足有一两个足球场大,四周被红砖砌得严严实实。有两个人守在门旁,见了马光理也不理。马光说一声什么,他们还是不理。一会儿一辆小车“嚓”一声停下,下来一个抹了浓重头油的中年人,对守门人努努嘴,门就打开了。
这真的不是梦。我大概一辈子也见不到这么多锃亮的小汽车整严有序地排成这么一大片!它们无边无际,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泛着幽光……中年人回头填一张单子时,我小声问马光:“走私车?”“那当然。”“怎么运走呢?”马光把手拢在我耳边:“每天半夜上路,这叫‘趁黑赶羊’,有武装押送——对方也有人接应。”“没人管他们?”“谁要不怕,谁就来管……”
三
庆连已经等得心急,见到第一件事就说宾子:“他和小华的事不行了,她最后还是听副领班的,不回村子了。人在这里就是放飞的鸟儿……”我一点都不为宾子难过——说实话,眼前的庆连如果离开荷荷也同样是一件幸事。可他还在穷追不舍。我问有消息没?他说已经住在这儿十天了,白天晚上到街上转、去一些茶舍酒馆客店,连个人影儿都没见。我问他去了“卡啦娱乐城”没有?“那里不让进……我守了几天门口,没见人。”
我认为荷荷在这个娱乐城的可能性最大,因为她是小华领出来的,很可能就在那个副领班手下。我说这几天进去找她吧,不要在乎花钱——我会买来各种消费卡,我们一起。
对庆连来说,这是一场过于痛苦的旅程。从进入这座娱乐城的第一步,他就开始惶惶不安,不止一次有服务生将他拦住。我们出示消费卡。手拿步话机的服务生捂着嘴笑。
无论进按摩室还是其他场所,我们都要一起。“你们愿意一块儿?”小姐瞪着大眼。我说是的。小姐笑嘻嘻的。我们不断打听一个叫“荷荷”的姑娘,她们就说:“原来你们这里有熟人啊,她以前招待过你们啊?”“老熟人了,想见见。”“那她在哪个部门?”“好像,好像是按摩屋吧。”“这样的屋多了。她什么模样?”庆连抢先接答:“最俊、最好看的闺女!没有比她再好看的了……”小姐相互看着,伸伸舌头。我加以说明:这个姑娘是二十多天以前来的。
就这样打听了十几个场所,都说没这个人。她们有的提醒我们:“说不定是有艺名的。”庆连着难了:“一提到‘艺名’咱就没辙了!好生生的闺女还要‘艺名’?”我也没法回答。
我和庆连在咖啡屋,与一个衣着触目的年轻人几次相遇:他只有二十三四岁的样子,打扮却是极老派——寿字服,宽裆裤,夹眉靴子,手里托一支咕噜噜的青铜水烟袋。庆连不转睛地盯住人家看,对方就点头打招呼了。“哈啦哨!”他竖起拇指说。庆连问我什么意思?我说可能是中式俄语“好”的意思吧。庆连眯着眼问他:“什么‘哈啦哨’?”年轻人又一次竖起拇指:
“‘睡美人’!哈啦哨!‘睡美人’!哈啦哨!”
经他解释我们才知道:这里新上了一个项目叫“睡美人”是消费最高的!原来有个姑娘,是半睡不醒的——“只穿着红肚兜儿,雪白雪白哩,迷迷瞪瞪亲煞个人,那叫格外有滋味儿……”
庆连好像更糊涂了,看看我。
我问:“‘睡美人’多大了?”
“顶多二十啷当岁,哈啦哨!”
《烧啊烧啊》
一
“我们也想看‘睡美人’!”
“啊,那好啊,让咱看看门卡儿;噢,二位先生这边请……”
一位黑衣黑裤、手持步话机的男子在一个红彤彤的走廊前边游动,见了我和庆连立刻凑过来:“你们?怎么这么早?”
“已经不早了啊,说是夜里九点开始吗……”
男子马上高高地抬起拐肘,在看表。
庆连不安地挪动,一遍遍擦着额头。
男子瞥瞥庆连,不太情愿地领我们到一旁的小房间里去。这是个洒遍了红色晖光、遍插鲜花的地方。一位稍胖的女人戴了大耳环,口红抹得血淋淋的,一脸怪笑——当她转向庆连时笑容立刻没了。“多么早啊,你们还是第一拨呢!”
庆连张大嘴巴看着她,磕磕巴巴:“你就是‘睡……美人’?”
“老赶!这种人……”女人不屑于搭理,转向我:
“两个一起进去?这需要特种卡。”她竖起一根手指,又做了个捻钱的动作。
庆连马上问:“多少钱?”
“先交三千吧,进去是要另算的……”
庆连吸了一口凉气,看着我:“老天,买门卡就死贵,这儿又交三千,进去还要再花……宰人嘛!我不进,愿进你进吧……”
他无论如何也不看“睡美人”了。我问了问,如果单人进入只需八百元。没有办法,我只好自己进去了。
从这间小屋的旁门可以直接进入另一条走廊,它的尽头就是一个大厅。柜台小姐笑靥迎人,一个个像美人鱼似的,穿了一种奇怪的连衣裙,上面缀满了鱼鳞样的镀铬金属片,在灯光下映得人眼睛发花。她们问:按摩不按?然后不容分说就往我的手腕上套了一个彩色的环子。再往前还是类似的情形,但是除了往手上加了一个新的不同颜色的环子外,还凑过来一个中年男人,伸手指着我说:“脱!”看着他凶巴巴的模样,我有些胆怯了。我镇定了一下,问:“不脱可以吧?”他不屑于再答话,指了指前边。
那是一道水帘。彩灯把水染出了七色虹光,漂亮而奢华。显然,再往前走就必得穿过这道水帘,所以不脱衣服是不行的。可是这里有不止一位小姐,当着她们的面我怎么脱呢?正犹豫,中年人不耐烦了,再一次催促:“脱!”
我只好脱下了外衣;耽搁一下,又脱了衬衣,最后只剩下了一条短裤。
“脱!”中年男子指着我的下身说。
“我,”我仰脸看他,“就这样吧,这样就可以了,让我……”
中年男子几乎不再听任何解释,猝不及防地伸手勾住我的短裤一拉……我已经没有别的选择,往前跳着蹿着,只想快速钻入水帘。
穿过了水帘才知道,它的另一边其实是一间敞开的大浴池,里面热气腾腾,有一溜大小三个池子,还有一长串莲蓬头。我只在莲蓬头下冲了冲,就寻个出口钻出来——那儿早有一个服务生等着了,他用长长的毛巾将人一下裹住,擦、擦,细细地擦,像擦一个刚出世的娃娃,然后交给我一件半长裤、一件没有领子的衣服,都绣了金边。我刚刚穿好,服务生又给我的手腕上套了另一个彩色环子。至此,我的腕上已经有了三个环子,它们颜色不一。
从这儿往前走,一抬眼就是一个个粉红色的小屋,里面有女人的身影闪闪烁烁,我想那大概就是此行的终点了——我抑制着怦怦心跳走去,还没有走到近前,屋里就出来一个小姐,笑吟吟地站在门口,目不斜视,手里攥了一条白色的毛巾。我想问她什么,可她好像不想搭话,只示意我进屋。
屋里原来有一个窄窄的卧榻,旁边坐了一位女王似的姑娘:发髻高绾,假睫毛高翘且染成了金色,半露胸脯,颈上挂了几串大小不一的珠子。她浅浅一笑,伸手指指卧榻。我问:“请问您就是‘睡美人’吧?”
只这一问,她的脸色立刻冷了。
再问,她摇头,抱起膀子:“你不按摩,照例也是要交钱的。”
“请问小姐,‘睡美人’在哪儿?”
“出门,右拐……”她干干脆脆,不想再啰嗦了,揪住我的手摘下了其中的一只环子。
我出了门,那个站在门口的小姐马上点点头,在前边引路,一直往右拐了一个小弯,来到一个每次只能载三两人的小电梯旁。小姐先一步上了电梯,手扶住自动门,让我上去。好像只往上移动了两层,电梯就停住了。
这里多么静啊。又有一个身穿黑衣的男子,手持步话机在较远的地方坐着,除此而外就没有任何人了。前边引路的小姐轻手轻脚,生怕惊醒了什么似的……我知道:“睡美人”就在这儿。
一阵轻音乐若有若无。长廊,暗暗的。灯影下是一个个女人的照片:打着哈欠,昏昏欲睡的模样——各种女人,东方的,西方的;她们拉出了各种睡觉的姿势,在树杈上睡,在水里睡,在动物群中睡,甚至枕着老虎脖子睡——这有点玄了。小姐在前边无声地走着,走得很慢。她不时回头看看我,仿佛怕我走丢了一样——眼睛渐渐适应了这里的光线,使我看清此地有多么华丽:地上和墙上都覆盖了厚厚的毯子或丝绒。这就加重了那个“睡美人”的神秘感和高贵感——小姐站下向我小声介绍:所有来这里的人都分为两类,一类只在她的睡榻前转几圈,不能说话;再一类可以坐在她的身旁,说上十几分钟;最后一类是在这儿逗留一个小时。自然,付费是依次递增的,特别是最后一类,价钱高到了吓人的地步。所有这些类别都由客人自己临时决定——他在现场可以改变主意选择任何一类。
“您哪?”小姐伸出手指,而不是用嘴巴,征求我的意见。
“看一看,我只看一看……”
二
我屏住了呼吸,不能说话——这样蹑手蹑脚地从“睡美人”的身边走过,慢慢地走过。如果我愿意,还可以从不同的角度,站在床边栏下观赏这惊心动魄的美。我走得最近时离她只有两米远,这就足以看清了;只可惜她躺在那儿,一只手枕在颈下,像猫一样慵懒地蜷着,根本看不清脸。整个人近乎赤裸,周身只剩下一丝布绺。洁白到没有一丝瑕疵的肌肤、极为苗条的身躯、胴体曲线,极类似于一帧人体艺术摄影——即使离得再近一些,也仍然是这样完美无瑕。也许是施用了特殊的化妆品,她的身体似乎正在微暗的光线下闪着淡淡的荧光。我试图离得更近一些,但旁边的小姐做了个手势阻止了我。
“睡美人”后来好像要坐起,她的嘴巴动了动,似乎发出了轻轻的叹息。她总算挪动了一下,姿势稍稍改变了一点:她的脸庞侧过来,这样我就可以看清她的鼻子和微翘的嘴唇。与此同时我的心上猛地一动,因为她即便是紧紧闭着眼睛,还是让我感到了极为熟悉的什么——但我还是不敢肯定她就是荷荷……我的时间花尽了,于是我不得不对一旁的小姐说:我想再逗留十几分钟,想与她说几句话。
小姐点点头,做一个“请靠近床边”的手势。
我没有坐到床边,但能够离她更近了。一股桂花那样的香气扑鼻而来。我尽可能地接近她的耳廓——这时候我听到了旁边小姐似乎在阻止,但我没有理睬,只小声呼叫一句:“荷荷……”
我发现她身上一颤,下领抬起来——沉得像金属丝一样的眼睫毛微微张了张,再次合上。她真是一个瞌睡的美人,哈欠连连,只轻瞥一眼旁边,又闭眼酣睡起来。我只好转到她的另一侧,压低视线,以便看清她的整个脸庞——天哪,这会儿我已经可以肯定,她就是荷荷!我又一次试图唤醒她的瞌睡,在她的耳旁轻轻呼叫……她眯着眼抬起头,嘴唇翕动一下,又把头侧到了一边。
再明白不过的是,眼前的荷荷给施用了高强度和大剂量的镇静药。天哪,瞧瞧吧,这就是“卡啦娱乐城”,可见那个“豪(耗)子”的一切、他的万贯家财,都是怎样垒起来的……我转身走开时,那个一直待在旁边的小姐好像说了什么。我没有理睬。我一直往前走着。
从黑乎乎的走廊再次通过时,已经没有了进来时的感受。两只手掌胀到极点,我使劲擂了几下覆了丝绒的墙壁。引路的小姐不得不小心地提醒我什么,我就冲她吼了一嗓子。她掩住了嘴巴。
这儿从走廊到其他,到处是红色欲燃,饰物、灯光、小姐的衣着……好像这里随时都能燃烧起来……噼里啪啦,火星飞到高空,一场剧烈的燃烧。
我在走廊的尽头稍稍坐了一会儿。我想歇息一下。口渴,牙痛。我在想庆连——他还在那儿等着我呢,可我怎么将刚刚看到的如数告诉他?我需要好好想一想,想一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该乘电梯了。我在突然变得明亮起来的灯光下终于长嘘了一口气。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发现自己真是一把忍受的好手,甚至能在这种频频而至的折磨中、在火焰般的红光下穿行。一闭眼就是逼人的血色,是疯蹿的火苗——它们好像不仅在这里,而且在整片原野上狰狞狂舞,眼看就要烧到天边去,烧过来……这会儿我的脑海中一遍遍出现一个重叠的句式,它在心中默念时,更像一个人发出的沉沉叹息:“烧啊烧啊烧啊烧啊”……
这是在哪里看到的句子?我默念着,一边想,想得头痛。跨上电梯的那一刻,我终于记起它的出处了——某次旅途上,在一间灰暗的书库里,借着微弱的灯光,我曾查找过佛陀的《火戒》全文。是的,这个句式出现在那里。
僧众啊,究竟是何物竟自在燃烧?
僧众!眼在燃烧;一切形体皆在燃烧;眼的知觉在燃烧;眼所获之印象在燃烧。所有一切官感,无论快感或并非快感或寻常,其起源皆眼所得之印象,亦皆燃烧。
究由何而燃烧?
为情欲之火,为愤恨之火,为色情之火;为投生,暮年,死亡,忧愁,哀伤,痛苦,郁闷,绝望而燃烧。
耳在燃烧;声音在燃烧……鼻在燃烧;香味在燃烧……舌在燃烧;百味在燃烧……肉体在燃烧;有触角之一切在燃烧……思想在燃烧;意见在燃烧……思想的知觉在燃烧;思想所得之印象在燃烧;所有一切官感,无论快感或并非快感或寻常,其起源皆赖思想所得之印象,亦皆燃烧。
究由何而燃烧?
为情欲之火,为愤恨之火,为色情之火;为投生,暮年,死亡,忧愁,哀伤,痛苦,郁闷,绝望而燃烧……
烧啊烧啊烧啊烧啊……
我默念一遍,倾听着这沉重的千年不变的叹息,一步步往前。如果没有引路的小姐,我肯定会在这燃烧的红色里迷路的。
……领回了衣服,然后沿着原路出去。前边就是他,那个平原兄弟在等待消息。此刻我脑海里出现的是那个开满了菊芋花的小院。这片菊芋花啊,金黄金黄,安静淳朴,总使人回想儿时……无论一个人有着怎样的童年,都会将其与幸福连接在一起。我的兄弟啊,慈祥的老妈妈正站在菊芋花旁,等我们两人从小城里领回一个人,那是她如花似玉的儿媳啊……
三
忧心如焚的兄弟还在原地等候,因为他在这种地方不敢独自活动一步。我远远的就看到了他在不安地踏着两脚,双眉紧锁。“被污辱与被损害的。”一句话从我的脑际划过——它曾被西方——一位不幸的大师用作了书名。
“怎样了?有吗?”他往我这边走了一步。
“嗯……我看,”我的手搭在他的肩上,将他引离了一点,“我看还得再找找,也许……这座娱乐城是很大的。”我吞吞吐吐的样子让他多看了几眼。我马上掩饰说:“走吧,我们先回旅馆去,今天已经太晚了……”
在旅馆里安顿下来,看着庆连上了床,我就一个人溜出来。小城的夜空正阴着,往上看一颗星星都没有。一股冰凉的风从北边吹来,让我缩了缩脖子。很想吸一支烟,可是没带。我极少吸烟。我在一个坏掉的路灯旁蹲下,就这样待了一会儿。该怎样做才好呢?我害怕这样行事太莽撞,担心自己做错了什么。我想起了几天前刚刚经历的农场那一幕:一些戴着钢盔的人火速从车上冲下来……是的,这事还得依赖他们。
我决定试一下。
有人把一个少女骗走了,然后给她吃下大剂量的镇静麻醉药,将其囚到一个黄色场所——这是何等严重的罪行!罪不容诛!是的,我可以作证,还有更多的人可以作证——那个叫小华的人,那个被“大鸟”公司赶走的副领班,都脱不了干系……我一路想着怎么措词,一直向着大街上走去。我要找一个警察局,尽可能大一点的局子,越大越好。
一个气宇轩昂的警察接待了我,这人是我挑选的——我见他坐在那里,就主动走到了他的跟前。我尽可能简明扼要地述说一遍,他的眉头渐渐拧了起来。我强调说:“那个女的叫荷荷,是我的弟媳。”“亲弟媳?”“嗯——”“那你弟为什么不来?”“他气病了。”“唔,填个表格。”
他问的所有话我都认为都无关紧要且文不对题。最让我惊讶的是,如此重大的犯罪活动竟然没有引起他的惊愕,更没有义愤。但后来我还是有点释然:他认真地看着我填的表格,并再次询问更细的事项——如果这个电话找不到你,可有其他联系方式、最可靠的地址,等等。这让我想到这个案件对于他们而言,只是一桩公事罢了——他们置身于这样一座喧嚣的城市,整天对付的就是这样一些怪事、一些不法之徒。我要离开时还是极不放心,因为我害怕这桩案件搁到他们的流水线上,能否被忽略被耽搁。我担心这种日常的工作销蚀了他们起码的愤慨,让其变得麻木。我稍稍提高了声音说:“今晚能不能解救出受害人啊?要知道有人度日如年,老母亲在家里哭坏了眼睛……”
他手里的笔杆拍了拍那张纸:“听着电话就成。你也要随叫随到——这有个配合的问题。”
“没有比这个再明显的了,证据确凿——你们只要抓到那个副领班和小华,一切就都明白了……最急的是先把受害人救出来,你们一定要快啊!”
他扬扬手里的那张纸,不再理我,而是转脸喊起了一个人,说:“马上马上,这个这个……”
我站了一会儿,也只有走开。走出局子时,我的心里惴惴的。
就这样开始了等待。庆连看出我心里有事,问了几次,我并不回答。再一次去警察局的时候他终于发现了,问:“你找他们?那有什么用?他们不会帮我们找人的……”我说那又该找谁?再说这总是他们该管的啊。奇怪的是庆连直到最后仍旧不同意,而且非常害怕:“咱,咱可千万别招惹局子啊,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啊!”他咝咝吸着冷气,一脸的慌张。我让他沉住气,说再等一等吧,让我来做做看。
两次去局子,那个气宇轩昂的警察都不在。我问他,另一个瘦子立刻说:“正办理,要侦查呢,副处不在。电话找过你,你不接。”这当然是假话,我一直留心电话,不可能没听到。
这一次我知道了,原来那个气宇轩昂的人是个副处长。
长长的夜啊,一溜溜车灯从窗前划过。半夜了,远处好像还在燃放爆竹。一阵阵人声直到深夜还没有消减……我和庆连都不能入睡。我们都和衣而卧,闭着眼睛。我的脑海里一幅幅画面交错闪烁——一次次赶开那个“睡美人”的场景,又一次次涌入。我现在真的庆幸没有将那天看到的一切告诉庆连,不然的话他会变疯的,会不管不顾地冲入“卡啦娱乐城”……
又一天过去了。没有一点消息。
第二天,大约是凌晨两点多钟,我和庆连好不容易睡着,突然被一阵刺耳的救火车的声音给惊醒。我们坐了一会儿,再躺下。睡不着。眼前又是那一片火红的颜色……烧啊烧啊——耳在燃烧;声音在燃烧……鼻在燃烧;香味在燃烧……舌在燃烧;百味在燃烧……肉体在燃烧;有触角之一切在燃烧……思想在燃烧;意见在燃烧……思想的知觉在燃烧;思想所得之印象在燃烧……
究由何而燃烧?
为情欲之火,为愤恨之火,为色情之火;为投生,暮年,死亡,忧愁,哀伤,痛苦,郁闷,绝望而燃烧。
见识至此,僧众啊,有识有胆之信徒,厌恶眼,厌恶形体,厌恶眼的知觉,厌恶眼所得之印象;所有一切官感,无论快感或并非快感或寻常,其起源皆赖眼所得之印象。亦皆厌恶。厌恶耳,厌恶声音……厌恶鼻,厌恶香味……厌恶舌,厌恶百味……厌恶肉体,厌恶有触角之一切……
我无法抵御这长长的吟诵之声,捂上双耳,在夜色里深深地沉下去,沉下去。我记起小时候的一次海上历险:一个人在乌黑一片的海中差一点溺水……那是深深的沉落,没有浪,没有风,我在无声无边无光的海里沉下去,沉下去。我发出的最后一声呼号是“母亲”,最后一次远望是寻找我们小小的茅屋,那棵大李子树。妈妈,妈妈,再也看不到你花白的头发,你的眼睛,你的身影。我想最后一次伏在你的胸前泣哭。妈妈……
烧啊烧啊烧啊……
背囊里那把刀子发出了吱吱尖叫,这是在阳光下闪亮锋快的刀刃发出的声音,是干渴和绝望发出的声音——我有时真的会听到这把刀子在背囊里鸣叫。这是一把从小茅屋里带出的刀子,是我第一次远行时收拾在背囊里的,一直没有派上用场。它于是就常常在午夜,在黎明时分,发出这种吱吱的叫声。这声音催促我一刻不敢停留,只要听到它的声音就立刻爬起赶路——如果一直待在一个地方就肯定要出事。
眼下它又在吱吱叫唤。我甚至没有跟旁边的庆连道一声别,就起身冲出门去。
满天星斗剧烈摇晃,大地也在颤抖。后边的人叫着我,声音里充满了恐惧。“等等我,等等我!黑灯瞎火不能落下我一个……”那声音,那踉踉跄跄的脚步声追逐着我。我一刻不停地往前。我只听见背囊里那把刀的绝望嘶叫。我在小声呼唤,我是那么牵挂——我突然明白自己在这儿滞留有多么可笑……是的,我必须马上行动。
一想到那个红色光影下洁白的躯体,我的心就揪紧了。在这凶险四伏无遮无拦的黑夜里,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啊。我似乎看见有一些阴冷的眼睛从四处逼近了。
你已经作好了准备,你能够一跃而起吗?
我仿佛看到那红色光影下的脸庞:它已经没有多少羞涩,它如今都是恨了。恨是一种重金属,很沉很沉的。
恨和爱都是好东西。有人把爱冶炼成金子,把恨冶炼成钻石。是的,钻石和金子是最贵重的东西,现在的人都为它们疯狂。
你领我走开吧,走得越远越好。
去哪里?
没有人的地方。
去哪儿找这样的地方呢?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我看见有一种玫瑰的颜色像血一样玫瑰花瓣干结了也如同干结的血那油亮的叶片宛若青春的柔发眼睛啊,你的眼睛被长长睫毛覆盖的眼睛如同那黑色苞朵时光做成的毒针正在秋草的覆盖下伸来慢慢吸吮使你干涸苍白……
我们这就走吗?去哪儿?问你又像问自己。我得好好想一想。这一次我可要说准。我看着你,看着你紫黑色苞朵一样的眼睛——我要将这信赖的目光珍藏于心。
四
天亮了,我们都得到一个惊人的消息:那个全城最大的“卡啦娱乐城”昨夜给一把大火烧了大半!如今半城的人都在那里围观——听说点火的嫌犯已经找到了,是一个大姑娘……
庆连瞪大眼睛喊:“听见了吗?起火了,烧了!那里烧了……”
我怔着。庆连拉上我的手跑出去:“快,我们去那里啊,走啊,走啊……”
正这时电话响了。是那个气宇轩昂的人:“你吗?速来一下!”
我让庆连等我。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当我急匆匆赶到局子里时,屋里半空着。气宇轩昂的人向我做个手势,引我到一边的小屋里去了。
“你告诉我们的地址是不对的!我们去了,只有一个老人,她说你们就住在城里……”
“是啊,我们等着救人……”
他掏出一根烟,狠狠地撞着桌子,点上,“这一下出大事了!损失上亿……这个王八蛋!这次真够人喝一壶的了……”
“怎么回事?”
他咬着嘴唇,探究的目光盯住我看,许久,才慢慢说道:“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知道什么?我们只等着你们救人……”
“用不着救了,她已经完了,这会儿就在……”
我一下站起:“在哪?让我去看看!”
“这恐怕不行。告诉你吧,那把大火就是她点上的——狡猾着呢!她一连几天把药藏起来,并没有吃;就是说她假装迷糊,等待时机作案;她暗中和一位司机嫖客串通着,弄来了汽油,就搞了这么一家伙……真够歹毒!”
我一惊,不知随口喊了一声什么!我一手握拳,狠狠击了一下掌心。
“你还怪恣?告诉你吧,你的这个弟媳也没能跑出来,她随上大火一块儿焚了——不焚,也得作为重大案犯给收押了。”
“烧啊!烧啊烧啊烧啊……”
“你说什么?”
“烧啊烧啊烧啊……”
……我想起火光里,那幽幽的紫黑色苞朵。它在微笑。它笑自己的重生,浴火重生。
多少次啊,我在星光的指引下急急行路。夜色里我的嗅觉、听觉和视觉总是变得格外敏锐,差不多能够听到千里之遥的呼号,能听到潜伏遍野的嗷嗷之声,那是万物在诞生和死亡时的嘶鸣。生的痛苦比死的痛苦要大上千倍,你听过世间万物在诞生那一刻的嘶叫吗?那才是绝望的声音……那一天我正伏在一个山坳里点起篝火,耐心地烤着刚刚捕到的一条鱼,准备一个人的晚餐。可也就在篝火刚刚点起、食物移近的一瞬,我突然听到了千里之遥的那种呼号。
它使我如此惊心,手里的东西一下掉在地上。
我抬起头遥望北方,平原的方向,小茅屋的方向。我听得清清楚楚,那是妈妈在呼唤儿子,那是她临近终点时的一声声呼叫。没有错,我听得清清楚楚!
我一把抓起背囊,不歇气蹽开大步向平原跑去。北斗指引着我,月亮伴随着我,万千野物都在身侧同行。我和它们呼啦啦从山区跑到平原,再跑到海滩丛林。我一头扑到了妈妈身边。
妈妈的头发几年不见全白了,它就那么铺散在枕头上。妈妈的手伸出,我把脸贴在她的手上。她微微睁开眼睛,最后看着我。
妈妈妈妈,孩儿来迟了,我在千里之外听到了您的呼唤。妈妈,您对儿子的牵挂太沉太沉了,您终于要把它卸下,准备安息了……从此我没有了妈妈的牵挂,却要牵挂远远近近那么多的人。他们有的弯腰曲背在泥土里打滚,土里刨食,有的在天边流浪。我无边的牵挂啊,迟迟不能卸下的沉重啊,我为此而奔波而痛苦而欢乐。
妈妈,您的目光仍然在盯视我,您的牵挂无所不在。在这深夜里,我知道妈妈是永远不会安眠的,她为自己的儿女永远大睁双眼。
我终于回到了妈妈身边。
“烧啊烧啊烧啊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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