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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作品: 你在高原 |作者:张炜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11-16 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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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锥心》

“我一直在找你,总算找着了……”帆帆鼻尖上渗出了一层汗,大口喘息,披肩被急剧起伏的胸脯掀得一动一动。她的脸庞不像过去那么光亮,眼角稍微有点浮肿。发生了什么?我预感到一定有极重要的事情,不然她不会匆匆忙忙费尽周折地找到这个小院里来。这是半上午时分,我估计了一下时间,知道她从很早就起程了。“我一直找你,可我没有你的电话……”那你为什么不问凯平?我想这样说又忍住了。她的泪水渗出了浅浅一层,环顾了一下四周,轻声问:“我们能出去——到外面说吗?如果能去农场更好……我有一些要紧的话要告诉你,还有,得和你商量一件大事——这事太急了,我不能再等……”

事情有些突然。我琢磨着,未置可否。我在想凯平,想这一切肯定与他有关。

“车就在外边,我们走吧!”她的语气急切,隐去了一丝恳求。

我不再说什么,到厢房里告诉庆连母亲一声,就提了背囊走出来。一辆蓝色的小型农用车停在那儿。我把背囊放在后面的拖斗里,坐进驾驶室。她自己开车。

车的声音很大,有点像拖拉机。车子一直开出村子,她都没说一句话。后来车子慢慢停在了一条水渠边上。她转过脸面向着我:“他派人来了,那人刚走……我一夜都没睡,天一亮就急着来找你……”

“谁?谁刚走?”我想这人可能还是凯平。

“就是岳贞黎!他突然派田连连来了,如果不是身体坏得厉害,他肯定会自己来……”

“他?田连连?”我一愣,但马上想到了一个合乎情理的结局——这家伙到底想起自己的孩子来了!他大概终于要考虑复婚的事情了。我说:“他早该来了!他把你和孩子扔在这儿,孤儿寡母的,心也真够硬的!”

帆帆眼睛瞪得圆圆的,瞥我一下,又看着前方。她不再说话,像下了一个决心,把机器发动起来,一直往前开。车速很快,像在追赶什么。我发现她嘴角紧抿,由于恼怒或其他,眉梢那儿有了一股刚毅之气。她的这种神情我以前很少看过。

进了灰色的木制大门,护院狗欢快地叫着。厨房里走出那个胖胖的大婶,来帮我们取东西。帆帆脸色阴沉,没说一句话,砰一下关了车门,独自向另一边走去。我随大婶来到那间熟悉的客房。放下背囊,正环顾着屋内,帆帆就提来热水和茶——那个小阿贝咕咕哝哝跟在后边,刚要进门,她就喊住了离开的炊事员大婶,让她领小阿贝去厨房里玩。

只有我们两人时,门给关上了。她沏了两杯茶,推开一只杯子,然后从包里掏出面包和一包饼干吃了起来。原来她从一大早到现在没吃一点东西。她很快吃过了,盯了一会儿杯子,抬头看着我。我发现她唇上有几道小小的裂口,细小的血汁正从那儿渗出。她轻轻抿着,像在下一个决心。这样耽搁了一会儿,她说:

“我不能找凯平了……我要等他一个消息——其实是一个决定;只要他一天不作出这个决定,我就一天不能找他了,也不能见他……这以后就是我的死期了,不是真的死,是和死一样活着、活着,就这么活着……”

帆帆一开始还努力使自己平静,可是说着说着就哭起来。

我有些吃惊,等着她的冲动过去。我暂时还听不明白。她需要从头说起。我这时明白了她为什么要把我拉到这里:看来这的确是相当严重和复杂的一些事情,三言两语说不清,它牵扯到许多,有些是刚刚发生的……

“是这样,田连连来了。他一进门吓了我一跳,他从来没有来过,也不会来,因为我这里与他无关!他来农场,事先一点兆头都没有,没来电话也没来个信儿。我当时一眼看见从车上下来的人是他,还以为看花了眼。我那会儿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就是城里那人出了事,人不行了或者……我没往好处想,慌得不知说什么才好。他进门就沉着脸,一声不吭。你知道他这个人本来话就少。我让他先住下,他没答应也没拒绝。我给他倒了茶,就坐在那边的客厅里。他连茶都不喝一口。后来他就说话了,一开口就说是代表首长来传达一个指示——‘从下个月开始,首长决定要收回农场的全部投资——如果延误了,那就以别的方式解决。’老天,是这事儿!我说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急?他说,‘你知道为什么。为这个以前首长警告过你,首长有话在先。’我一听就明白了,岳贞黎知道了凯平又来过这里!我辩解说那是因为他来这里找你——找老宁,是他自己闯来的,与我无关,我没有和他私下里说一句话!田连连木着脸说:‘你和我说这些没用,这是首长的决定。我告诉过你了,我走了。’说完就走了,我给他倒的那杯茶一动没动……”

我听着,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毫不怀疑岳贞黎会说到做到。我问了一句:“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是因为上次,你和凯平在这里过夜的事。”

“我知道。我是说,他是怎么这么快得到消息的?”

帆帆看看外边:“不知道。我怀疑是那个厨子……”

“那个大婶?这不可能吧?”

“是啊,我以前从来没怀疑过她。平时我待她像自家人一样……可那天我想起来了,她是从小城一个老板的食堂过来的,说不定那个老板认识岳贞黎。让我疑心的是有一天她打起了便携电话——她怎么会有它?她当时见了我脸色立刻变了,赶忙说电话是儿子忘在这儿的,可谁也没见她儿子来过这里……不过到底谁告密并不重要……”

是的。令人不解的是岳贞黎为什么要对她如此严厉?这等于是往墙角里逼她!我问:“你认为他,真的会这么干?”

“他一定会。”

“如果不理睬呢?比如暂时拖下去?”

“他说了会以‘别的方式’。他是说到做到的人,我知道他的脾气。可是这一下农场就完了——我没有偿还能力……全都怨我,是啊,是我自己答应了他又没有做……当初……”

帆帆泣不成声。

“做什么?”

帆帆擦着泪水:“我在大院再也待不下去。我怎么待得下去啊……我咬住牙关说一声走,就要离开。岳贞黎像疯了一样,骂人,摔东西,我和田连连都吓坏了。他躺在自己办公室,饭都不吃。可我还是要走。我想家——你知道我家里没什么人了,奶奶没了,可我还是想家。我说要回老家种地……这样几天过去,他才放我。他为我办好了农场的事情,说有了这片地,我和孩子的下半辈子也就有了着落。我心里感激他。可这是有条件的,就是我必须痛下决心和那个‘狼心狗肺的崽子’一刀两断!我当时答应了他。他为这个农场花费太多,把老底都掏空了。我把眼泪流在心里,只想下半辈子好好种这片农场了……”

我心里重复着“狼心狗肺”几个字,不知是什么滋味。我为这对父子的交恶之深感到惧怕和费解。我问:“田连连呢?好不容易来了一趟,就没有说出他自己的想法?他不管你,也不管自己的孩子?”

帆帆额上的汗水哗哗流下来,鼻尖上也是汗珠或泪珠。她使劲扭着手腕:“没有,他没有……”

“这太不合常理啊!世界上没有这样的父亲!”

“是啊,没有——因为,因为那压根儿就不是……”她恨不得将手腕扭断的样子,大声喊了一句:

“小阿贝,他压根儿就不是田连连的孩子!”

“你说什么?”我站起来。

帆帆埋下头,肩膀剧烈地耸动。我一下坠入了迷茫之中。我从来没见她这样哭过。我等待她平静下来。

这样好久她才抬起头,大口呼吸,像刚刚受到了窒息:“……我今天叫你来,就是、就是要从头说给你——我要从心里搬开这块大石头。它压了我这么多年,我得把它搬开了。搬开以后我就过另一种日子了。可是不说不行,一定得说出来啊,从头说出来……”

那一年我刚刚十六岁。我从小就没了父母,一直跟在奶奶身边长大。我的亲人只有她一个啊,我们俩谁离开谁都不行。从上学到初中毕业,都是她一手拉扯我。我这辈子最欠的一个人就是奶奶。我做梦也想不到十六岁这年会发生一件大事,会失去奶奶——不是她离开,是我。她当时七十多岁了,身体还好。我知道,只要我一天不能挣来钱养活她,她的身体就一定会这么好。因为她得挣钱供我上高中,再考大学——奶奶一心巴望我考上大学。

奶奶除了种好家门口的一块菜园,就是去河口捡鱼。因为她种不了更多的地,村里就把她和我的那份地给了别人,只留一个小菜园。奶奶会看月亮,知道潮汐,涨潮时就到河口那儿,把海浪打进河湾里的小鱼小虾捡上来,到集市上卖。最多的时候,奶奶一晚上就能捡来半篮子,卖十块钱。我一看她笑的模样,就知道她有多少收获。涨潮的时候偏偏风大,奶奶就站在一块石头上,有时大浪能扑到身上。我跟她去捡过鱼,那浪说来就来,一点招呼都不打,噗一下就扑上来——有一次她给打进了水里,衣服全湿了。奶奶说,她不会给卷进水里淹死的,因为她有个好孙女在家等着呢。

我上学的时候,时不时就会想到河口的大浪。后来一年年过去,奶奶真的没事,我才知道奶奶说得一点都没错。她肯定不会有事的。

这就到了我十六岁这年。初中毕业马上要考高中了,我一定会考上。可有一天村头儿让我去一趟,我去了,见到了一个干部模样的人。那人问了我许多话,都是家庭情况,比如父母怎么没的,有没有其他亲戚。村头在一旁代我答话,说我出身好,也没什么复杂的社会关系,就这些话。那个人对我说:成,你回家听消息吧,暂时不要对别人讲。奶奶问我什么事?我说一点都不知道,反正不是上学的事。

一个星期过去了。这次是村头领了一个人来家——不是上次那个,是说外地口音的一个。那个人对奶奶说:那个最大的城里机关要来挑选工作人员,很重要的,经过一段考察,你的孙女已经作为初步确定的人选,要进行下一步考察。奶奶听不明白,但知道是天大的好事,就揽住我的肩膀说:“这是最好的孩子了,让人一百个放心。”来人又问了和上次差不多的一些话,就离开了。

奶奶天天咕哝:“老天爷保佑把你挑中吧,这比上高中还好!真是有福啊我孙女。”我心里又高兴又担心。能挣钱养活奶奶,她就不用冒险去河口捡鱼了。可我扔下她一个人,会多孤单哪!她生了病怎么办?这天夜里我哭了。好像已经知道了那个结局似的,哭了半夜。

就在第二天,上级真的来人了。这次除了那个人,还有另一个胖胖的人。他们当着村头的面告诉我和奶奶:我被挑中了,马上——就是两天以后,就要起程,现在需要的是准备一下,第三天就要来人领我进城了,去那个大机关。

他们走了。奶奶高兴得流出了眼泪。我这才知道发生了大事,我们家、我,一辈子里发生的最大的事。我抱住奶奶哭啊哭啊,奶奶也哭,一边哭一边劝我说:“这是天大的好事,这是老天爷开了眼啊!我孙女该当有福啊!”我们准备东西,又高兴又难过。夜里睡不着,和奶奶说话。她叮嘱了那么多,让我好好听上级的话,给村里也给奶奶争口气。她不要我挂念家里。我怎么能撇下她!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我说我去了就会挣钱寄回来,奶奶再也不要去河边捡鱼了——我不在她身边,一想起她站在大风大浪的石头上就什么也干不下去了。她只说:“好孙女,听见了,听见了。”

就这样我离开了。一路上都在想新日子会是怎样。那个大城市让我害怕又好奇。做梦都想去看它的模样,以前只在书上见过。真是一个梦啊,这梦怎么就变成了真的?我感激自己的命,感激那些挑选我的人。是命挑选了我还是他们挑选了我,一辈子都弄不明白。领我走的人交给了奶奶三百块钱。奶奶再三推挡,说不能收这么大一笔钱,孩子还没干活呢!对方一定要她留下,她就只好收下了。我知道她一分都不会花的。

我变成了这座城市里的人。来到这儿才知道,要被安排进一位首长家做“文书”。我害怕了。没有文化,又是文又是书,这怎么得了啊?我对谈话的人说:“我就打零杂儿吧,擦窗扫地都行,就是不会‘文书’。”那个人笑,说其实也差不多吧,首长家里的营生原是很杂的,你多少都得干一点儿。

我给领到了一个有门岗的大院里。啊,这里有这么多大树,有这么大的楼,一幢大些一幢小些。原来首长不上班了,身边也没有老伴了。这儿除了一个比我只大一点儿的小伙子为他做饭,除了偶尔来送点东西的人,再就没有什么别的人了。首长六十五六岁或更大一些,像个老大爷。他让人怕,后来熟了觉得很和蔼,告诉我怎样完成每天的工作:到三楼将文件整理一下,然后就是简单打扫一下楼上的卫生。其余由那个做饭的小伙子管,另外,有两个保洁员每星期来这里一两次。

我只怕干不好工作,闲了就难受、害怕——一个人怎么可以做这么轻松的工作啊,只把那些书报什么的整理一下、擦擦地。工资从来的前半月就开始计算了,就由那个小伙子发给我,每月三百——一年以后又多出很多。我更不安了。我做梦也想不到会挣这么多钱。我推托,小伙子说这是规定。这里的人都不愿说话,我也只好闭着嘴。首长后来跟我说话,问许多下边的事情、家里的事情。我想奶奶,只在夜里才敢掉眼泪。首长和来客谈话时,我就给他们上茶和点心、湿毛巾。客人都要多看我一眼,首长就介绍一句:“哦,小帆同志。”

我最爱听的就是这一句了。有时我一个人高兴地想:你呀,是“小帆同志”。我觉得自己一定要对得起这个称号。我实在闲得难受,就给那个小伙子帮炊,想和他一起给首长做饭,比如切菜等。谁知他根本不欢迎,推挡说:“请你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我只好退回那个大楼。我发现首长不叫,那个炊事员从来不到这边来,首长也不到那个楼上去——据说首长有几年没到那里去了。原来首长是与我们完全不同的一种人,他太忙了——不是干活,而是一天到晚思考。

有一件事更加证明了他的累:失眠。我常常听到他半夜起来走动的声音。他咳嗽时声音很粗,有时还要发出呕吐声。我吓得爬起来,想给他找痰盂。后来知道他只是喉咙不舒服。他让我好好休息,不要管他。可能是他的病越来越重了,穿白大褂的人来这里给他按摩。他们按他的腿、脖子、肩膀、眼睛。

有一天半夜他又咳嗽起来,睡不着,就在书房里看书、翻文件。我送水给他,待在一边。他让我休息,我没有动。后来我见他时不时地咳,就学白大褂那样,给他按起了肩膀和腿。他没有拦我。他闭着眼睛。最后他夸道:“多好,小帆同志!”

这是我最高兴的一天。

从来到这里一直没见那个人,也不知道他今后会成了我的命、要了我的命……我这么说你能明白,他就是凯平。听说首长有个儿子,他在外地工作,半年时间里回过一次,可当时我正好不在大院里,他停了一个钟头就走了。我没觉得怎样,反正不关我的事。我如果一辈子没见他会怎样啊……

第二年春天部队换防,离家近了,他回来就多了。我记得那天是下午三四点钟,我正给花浇水,听到脚步声,一转头就看到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军人!他也看到了我,怔着。我在这儿不止一次看到当兵的,早就习惯了,可这次不一样——他只一眼就让我慌起来!我那么慌,手里的喷壶都在抖……事后我才明白是因为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啊,好像在那儿见过!想了好久就是记不起,怎么会记起呢,这是我前世里见过的啊。他走过来,问:“你就是帆帆啊?”他想搭手帮我干活,直到楼上首长喊了一声他才离开。他回部队去了,人走了,我才知道这就是凯平。

首长说到他只叫外号:“我的‘小毛头’。”多有趣——这个叫法一直保留到几年后,就是我们的事情露馅了以后,从那会儿起老人就不这么叫了……我从来没想和他会怎样,怎么会啊!可我喜欢这个大哥哥一样的人,有一回在首长面前说“凯平哥哥”,他立刻纠正:“叫‘凯平同志’。”这里的“同志”可真多,只有田连连除外——首长喊他“连连”,我也喊他“连连”,已经习惯了。连连整天不说话,只低头做活,好像院里没有他这个人似的。

凯平在主楼也有一个房间,那儿大部分时间关着,只有一次保洁员打开它,让我有机会第一次进去。马上闻到了一种气味,这与其他地方全不一样。说不上是什么味道,只是好闻。房间里的小床真窄,上面有一床薄军被,叠得有角有棱,就像人一样帅气——他太帅气了,我从来没见过比他更帅气的男人,以后也不会见到。我估计得真对,后来再也没见过比他还帅气的人!我盼他回来,没有别的,只想他应该回家,平时这里太安静了,没有一点人气。这是一座死楼,连一只鸟的叫声都没有——那么多树当然会有鸟,可是它们一落下,田连连就出来赶它们,生怕吵了首长。小伙子忠得吓人,我也默默学他,因为他来得早。

我一个人待在三楼的房间里,这才是我的地方。隔壁大屋是一间更大的屋子,里面有长条桌、藤椅,一些文件资料。我一个人时想心事。想得最多的就是奶奶。流泪,偷偷的。她还在河口捡鱼吗?我给她寄了钱,写了信,不让她捡鱼。可我总觉得她不会听的。两年以后才知道,她从没间断去河口捡鱼,我寄去的钱她一分都没花,全藏在一个地方,说等我出嫁用。奶奶直到过世都在为我攒钱,盼我回家,盼我当个新娘……我一辈子最对不住的就是奶奶,她最需要侍候的时候,我倒来了城里,来侍候一个我不认识的人,这个人叫首长!以前他们挑来选去,说来城里做重要工作,其实不过是当保姆——有一天我听见两个保洁工议论这儿的“保姆”如何,一时没有听明白,心想这里哪有什么“保姆”啊?后来才明白过来:人家说的就是我啊!我原来就是城里人从乡下找的“保姆”——因为是首长家里用,所以下边就格外认真罢了。

那个晚上我一遍遍想奶奶,在心里说:“奶奶啊,你的孙女给城里人当保姆了,她在这里侍候一个不认识的老男人,是他把咱俩生生分开了……”我睡不着,就到隔壁大房间里——一进门我愣住了,原来首长也在这儿看报。躲闪不迭,他看到了我眼里的泪,马上“唔”了一声。他抚摸我的头发,拍打我,给我擦去眼泪,问我想家了吧?他说这几天就回家看看吧。我觉得他是个好爷爷。

走的前一天我梦见奶奶了:站在那块大石头上,一只手举着,脸上笑得那么甜。我不知奶奶为什么高兴成这样。后来才看清她手里举着一条大鱼,那鱼有一尺多长!这条鱼能卖五块多钱啊!我醒来后把没来得及寄出的两月工资全包好了,然后又收拾别的东西。首长给我准备了几盒糕点,还给了两百块钱——钱无论如何不要,糕点放在了要拿走的东西旁边。可我发现首长又把钱放这儿了。首长脸色有时吓人,可是心软。他打过仗,管这么大一座城市,没有这样一张脸可不行。只有我,只有在他身边工作过的人,才知道他多么体贴人。

我用了一天多的时间才回到村里。一进村子,见了街上的人心立刻慌了!因为他们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第一次回村子,心噗噗跳呢!我叫着奶奶,差不多是一口气跑到了那条泥巷里——第二个小门就是俺家……谁知巷口站着村头儿,他吸着烟拦住我,手里提着一把钥匙。他叫我“孩子”,把钥匙在腿上搓着,老长时间不说话。我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巷子里又走出两个人,都是远房亲戚——我们家在村里没有更亲近的人了。我手里的东西提了一路,这会儿胳膊一抖散了一地。

原来奶奶在一个月前走了。她害的是急病,邻居发现时喊来医生,挨了前后不到两天。奶奶走前已经不能说话了,就一直瞄着座钟罩儿,旁边的人知道她是看我上边的照片,就取来交给她。奶奶是握着我的照片去世的……村头儿当时说:“反正她也赶不回了,我做个主,先别惊动首长吧,那可不是小事!后事咱们做了,以后找个日子再告诉她……”

我已经走不回家了。家里没有奶奶了。我哭干了眼泪。走不回家了,所有东西都扔在门口,一跤跌在门槛上……几个人陪着我去奶奶坟上,一个新坟,坟上没有一棵草。

我在炕上躺了三天。邻居老妈妈陪在炕边,告诉我奶奶这期间的事情。我最吃惊的是,奶奶有一次真的在河口那儿捡了一条一尺多长的鱼,这鱼被一个饭店的人买去了,真的卖了五块多钱——从头至尾都和梦里一模一样……

从此我就是一个孤儿了。离村返城的一路都在念:“奶奶啊,从现在起我在这世上就是一个人了啊!”一边念泪水一边流。人在世上再没有一个亲人的感觉,过去怎么也想不出来。以前一想她在那儿,在那个小院里,心里就热乎乎的。我半夜偎着被子就像偎在她怀里一样。

没有亲人了,有时首长问我一声冷了热了,心里都会一热。我觉得这个大院就是家,他差不多就是父亲。

有一天突然知道了凯平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好一阵惊讶。一点都看不出啊!“我的小毛头!”听他这样一叫,谁会以为这是别人的孩子!半夜里他看文件,不停地喝茶,有时自己揉着太阳穴,我就为他按按肩背——他摸我的头发,拍打我的后背,说如果有这么个女儿该多好啊。我说就让我伺候您、做您的干女儿吧!首长一抬头眼含泪水,吓了我一跳。他那个晚上抱了我大约有一刻钟。

也就是这些日子,我和凯平好上了。一开始是他回家时帮我干活,后来不知怎么开起了玩笑,我敢叫他“小毛头”了。他回家的次数明显增多,一回来就像过节一样。我每天都有一段时间想他,脸会发烫。我害怕首长看出来,平时一个字都不敢提……有一天凯平又回来了,我跟他一块儿搬动院里的盆景和花草,手碰到了一起,心上立刻一颤。他故意捏了捏我的食指。我不敢抬头,后来找个借口跑开,跑到楼上。我的脸烫得厉害,任何人看见都会明白的。可只有一小会儿,我听见了楼梯响,那不是首长的脚步声。我吓得一动不动……一只手扳起我的脸,我闭着眼。

我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回部队时,我悄悄溜到他的房间里,关上门,头拱到那床薄被子上。他的气味浓得顶鼻子。我不眨眼看墙上的照片:一个身穿飞行服的人正冲我笑。他是我长这么大看到的天下最俊最帅的男人。他比我大好多岁,可以前谁也没有爱上过,天意!我有时觉得自己是个保姆,配不上他,难过死了,只忍住不说。不过有时觉得他也是个孤儿——我们都一样!我们都是被首长收养了的人……一对孤儿偷偷好上了!

有一天,记得清楚是一个冬天的晚上,那天暖气好像有点毛病。半夜里我听见首长在咳嗽,知道他冷,就灌了个暖水袋送给他。我又给他添了杯茶。正要走开时,首长突然叫住了我。他让我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他自己坐在大藤椅上。他不再看书,只捧着杯子看我。我给看得不好意思。他问:“我的‘小毛头’没有跟你不礼貌吧?”我使劲咬住牙关,不让声音发颤:“没有,凯平哥——同志——没有……”他还是看着我,喝了一口茶:“他被惯坏了,他妈妈在时还能管得住他……哎,我太忙了,他就撒开了缰绳。如果他敢跟你动手动脚的,你千万要告诉我——他老大不小了,可他的婚事,我是要亲自过问的……”

这就是那个晚上的谈话。我回到屋里用被子蒙上头待了好久。我吓坏了,心上噗噗跳。我明白他并不知道我和凯平到了什么地步,可他一定是从我们两人身上看出了什么——我认为更有可能是从凯平身上,因为这个“小毛头”大大咧咧的,一见到我就忍不住又唱又笑的。大约第三天吧,凯平回来了。楼下有人大声说话,是首长在高声喊着什么,当中夹着凯平的声音。他们在吵嘴呢,听不清。我走下楼时他们就不再说话了。我发现首长的脸是青的。他们分开后,我先到楼上看闷着的首长,给他倒茶。一刻多钟过去,凯平在下边一点声音都没有。他什么时候离开了家,我一点都不知道。

这个晚上首长一直没有睡觉。他在三楼翻书,好像很烦。我坐在一旁,是他用目光指示我坐下的。我发现他真是老了,胡茬没有一根是黑的——往常他及时刮脸,今天可能被凯平气得忘了。我为他按了按后背,他的大手很快在我的头发上一下下抚摸起来。他的脸贴在我的脸上,这使我感动得要哭。我多想喊一声“爸爸”,可是我忍住了。我内心里觉得自己对不起他——我没法不爱凯平;可是我却要惹老人生气。他太生气了——手不再像过去那么小心了,变得生硬起来,一下下在我的脖子和肩头那儿拍打按动,有一次——不,是好多次地按在我的乳房上。他紧紧搂住了我,流下了一行行的眼泪。我站起来,他没有阻拦。我叫了一声“爸爸”,声音低得像蚊子一样。我回到了自己屋里。

有一天首长出门,凯平好像知道,竟然突然就回来了!大院里除了田连连只有我们俩了。我在他的屋子里度过了多么幸福的几个小时啊!那就叫海誓山盟。我说我一定是、永远是、永永远远是他的——他也一样……我一直偎在他怀里。他身上的气味我早就熟悉了。

从这一天开始,我不再害羞了。我想自己一辈子的命就这么定了,再也不会变了。奶奶啊,你为自己的孙女高兴吧。可惜奶奶没能亲眼看看凯平,看看这个最好的小伙子,她会多么喜欢他啊。

我高兴得太早了。接下去发生了我自己都不会相信的事……怎么说啊,可是不能不说,我要如实说出来……冬天一转眼就过去了,春天来了。这个春天我不知怎么害了一场病,最厉害的时候一连发烧十多天。首长为我担忧,陪我看病,夜里守在我的床边,亲手给我喂药。就这样我才退了烧。他喂过药后,为了让我发汗,就一连半个钟点搂住我,我迷迷糊糊睡过去。有一天夜里三两点吧,我吃过药就迷迷糊糊的,半睡不醒时,我觉得衣服给脱光了。他搂紧了我。我哭了,推他。他也哭了。他说了什么我不记得了。他的力气好大,不像这么大年纪的人。我推不动他。我只好哭。这一夜我出了无数的汗,床单都染透了。这就是那一夜,我就记得那么多。

我病好了,能从三楼下来了。我走到凯平的门口快要瘫倒了。我咬着牙才挺住。

凯平不再回来了,首长把他赶跑了。

半夜里楼梯一响我就打哆嗦。他会到我的小屋里来。他疯了。

不到半年我怀孕了。我要流产,他苦苦哀求我说:这是他的孩子——他一辈子只想有一个亲生的孩子!那个凯平不是他的孩子,他一定要有自己的孩子……“可怜可怜我这个上年纪的人吧,你老了才知道为什么要有亲生孩子,你就为我保住这个孩子吧,保住吧!”

我从那时起才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肚子一大就会被人看出来。可他就是沉得住气,说一切总有办法。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急疯了。我不吃不喝,他就跪下求我。有一天我实在急了,觉得自己是在等死,还有——一想起凯平心都碎了。我那天真是疯了,喊着从三楼往下跑,一直跑到院子里。这时他要拦我已经来不及了,就站在三楼晾台上大叫:“连连,你给我逮住她!”那个田连连平时没声没响,就像没这个人一样,这时候命令来了,他那么快就从小楼一下蹿出,斜着一插就拦住了我,不容分说,横着就把我抱起来……我给关在了三楼的屋子里。他一夜没睡,就在门外走动,不住声地叫我。后来他把门打开了,倚在门口,哭成了泪人。他这一夜又跪下了……

一个月以后,我和田连连结婚了。当然,不过是个名义。我从来没在那个小楼待过一夜。

讲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现在你会知道我为什么要一直躲开凯平了。凯平还一直以为小阿贝是田连连的孩子!他知道了是岳贞黎的,就再也不会理我了,他会跑得远远的……

剩下的事情就是等,等这一天——这一天快了——农场会交到别人手上,再不就关上大门。我要领上小阿贝回海边村子里,那里离奶奶更近,我和孩子要住到我们祖传的小屋里……

《追寻》

离开农场的一路我都在想:如果我的判断上不是出了严重的偏差,那么岳贞黎所做的一切只有一个目的:将帆帆重新逼回那个大院。他将在那里组成一个三口之家,拥有自己的娇妻和儿子,建立一种传统的理想模式。田连连是他忠实的仆人,凯平是他的养子——他爱这个孩子,但这个孩子一天天长大并开始搅乱他的生活时,他就毫不含糊地将其当成了敌人。血缘的力量又一次显现出来,这会儿他的内心开始强调:凯平不是我的儿子。眼前的一切不由得让人倒吸一口凉气:这个年事已高、浑身颤抖的家伙是从什么时候决定重新设计自己生活的?这个决定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多么残忍的心,因为它真的太冷酷也太沉重了。

帆帆向我倾吐这些,重点当然不是为了听取我的意见,不是让我出什么主意,因为她的主意早就有了;她的真正目的还是围绕一个中心,那就是岳凯平。他是她生活的中心,她一辈子的梦想,这从来都没有改变过。她把一个严酷的事实、一个可怕的谜底交出来了,剩下的事情就是痛苦的等待——或者是凯平最后一念的断绝,或者……其他的选择实际上是不存在的,凯平不再可能回到她的身边。

我的判断是:面对小阿贝一岳贞黎一帆帆这个淋漓的事实,任何人都无法承受。

但我还是提出让凯平即刻来农场一次,我会在原地等他——帆帆立刻拒绝了,说不行不行……“为什么不行?”“就是不行,你不要逼我,这也会把他气疯的——你可怜可怜我们俩,可怜可怜他吧……”最后一句她差不多是在哀求。我冷静下来才明白:是的,凯平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农场!他需要躲在一个角落,从一场震惊中一点点恢复,然后作出一个决定……

一路上我都在琢磨: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把这一切告诉那个可怜的朋友?现在就拨通他的电话?就去那座古堡?这太唐突了,可又似乎不可耽搁……

我一直犹豫着……就这样,直到最后也没有想好怎么办,一身疲惫地回到了庆连的小院。

一回来我就发现,小院的门大敞着,正屋和厢房都没有人。我放下背囊走出院子,知道屋里的人不会走远。我出来站了一会儿,看到庆连母亲从一条巷子里走过来。老人说:“孩子,荷荷出去了,庆连不放心,就跟了去……”

原来这些天荷荷的情绪非常稳定,庆连就离家去田里浇水。这天他刚走有人就来了,是荷荷的女伴小华,两个人又搂又拍的。她们在一起说得热火,老人就回屋里准备饭了。谁知两个姑娘一会儿就手扯手从屋里出来,笑吟吟的。荷荷甜甜地叫着妈妈:“俺要和小华一起回娘家了,俺想家哩!”庆连妈觉得一点准备都没有,说:“等你哥回来一起吧。”小华就说:“大婶还不放心啊,我和她一块儿呢,赶明儿一大早就把她送回来!”说着两人搭着肩膀就走出去了。

庆连回来发现厢房里人没了,问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抬腿就追了出去。

我问她们已经走了多久。

老人看看日头:“也不过才一个多钟头。她俩一块儿,该不会有事吧。”

我知道庆连为什么焦急:在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除了母亲照看荷荷之外,他几乎是寸步未离。这世上没人比他更明白疯迷的爱人,知道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对这其中蕴含的一切可能和隐秘都心领神会……他把心中的惧怕和不安都遮掩了,像维护一个最大的珍宝那样,维护着她的安全和尊严。我安慰老人说:“那就让我们等等吧。他会把她领回来。”

这一天真长啊。我看见老人不止一次去院子外面,直直地盯着巷口。

天快黑了,有人敲门,进来的不是庆连,却是宾子!他来不及寒暄就问:“小华来这儿了吧?她在哪?”老人拍打膝盖:“小华领走了荷荷啊,庆连不放心也赶过去了,还没回呢。”宾子咬咬嘴唇,对我压低声音说:“小华早就耐不住性子了,一天到晚抱怨。我告诉她,你只要再回那个公司,就别再回来了。她已经两天没回鱼塘了,我去她家找人,才知道她来了这里。”

天完全黑了。庆连终于回来了,身边没有任何人,一见宾子就说:“我去了你的鱼塘,扑了个空……先去了小华家,又去你那儿。看来她们结伙儿出去玩了。”老人急急地问:“你没去荷荷家?她妈怎么说?”“哼,她家里一点都不焦急,说她是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死活都是我的人了……”

大家沉默下来。宾子骂了一句。我不知道他在骂荷荷的父母还是骂小华。宾子问荷荷的病情,庆连说好多了,已经不碍事了。宾子看看我,对庆连说:

“我得告诉你,是那个公司的人把她害了,他们都不是好东西!村里去的闺女早晚都得毁在他们手里……”

庆连一直怔着看窗外,那是一片在黑夜里摇动的菊芋花。

宾子声音低下来:“她其实瞒不了我的眼——那个公司原来的副领班来找过她,有一次被我碰见了。我警告小华离他远些,她说他早就不是那个公司的人了,你怕什么?我说不管他是哪里的人,只要黄鼠狼给鸡拜年,就没好事!我问副领班来干什么?她说不过是老熟人了,来玩玩,人家在当地小城里工作,进了‘卡啦公司’——听听这个名字吧,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庆连抬头看他,一脸的迷惑。

“老兄,我是怕她们又被那个副领班领走,那样就糟了!”

庆连焦急了,又说:“不会的,荷荷病刚好一点,什么公司都不会要的。”

“老兄错了。那些公司什么歪招都有……要是小华再不回来,我就得找那个副领班了。”

我不知道副领班与“大鸟会”上传说的那个家伙是不是一个人,那可算一个狠角。我想提醒庆连一句,但碍于宾子在场,不知该说什么好。有一点宾子是对的,绝不能往好处想得太多。我问宾子:“你知道那个副领班在什么地方吗?”

“就是城里,咱们找那个‘卡啦’就行。”

“卡啦”肯定是村子里的一种叫法,可能是一家娱乐场所。我对庆连说:“这事再也不能拖了,我们应该天一亮就去找小华,她们可能在一起。”

夜里老人一遍遍起来张望。庆连和宾子睡在厢房里,两个走失了女人的男人一夜嘀嘀咕咕。我一个人睡在西间屋,疲倦至极却难以入眠。这个夜晚多少人无法入睡:帆帆、凯平,也许还有那个瑟瑟发抖的老人岳贞黎——他在难分难解的恩怨纠葛中挣扎,时不时被那个噩梦袭扰。不知为什么,我脑海里常常出现那个发育不全、脖子细长双目圆睁的大头娃娃!我今夜好像要从小阿贝迷茫的目光里读出什么……孩子站在面前,紫黑的嘴唇颤抖不已,发出声声哀求——他在寻求我的庇护,像一只小狗一样溜到我的身后!我四处张望,好像听到了什么,哦,那是一阵紊乱的脚步声。终于看到了,那是两个带枪的男人,他们一个把枪提在手里,一个背在肩上——渐渐近了,其中的一个有些跛,原来不是别人,正是拐子四哥!“我找得你好苦啊……”我一句还没有说完,他就神情肃穆地指着一边穿了旧军服的人说:“这是于畔同志。”我惊得只盯住他看,终于从那双眼睛上辨析出来——这双眼睛和凯平一模一样!正这时于畔开始说话了,他的声音温和、沙哑,却透出一些难言的威严:

“你看到了小阿贝吗?”

我摇头,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可他……还是个孩子啊!”

拐子四哥点点头:“不错。不过我们要通过他找到岳贞黎——那是一个叛徒……”

“如果你把这个消息通知我的儿子,”于畔看看远处,“他叫于凯平,那就再好不过。”

我点点头。让我震惊的是,他刚才毫不犹豫地将儿子的姓氏改了过来……他们匆匆走开。我吓了一身冷汗。这时候我才转脸寻找身后的小家伙,惊讶地发现那儿空空如也。他是什么时候溜掉的啊?

我突然记起了身上有一个重要的使命,那就是找到凯平——这是一个十分紧迫的、沉重的委托,它来自爱人和父亲两人……我好像感到了时间的紧急,我正在与时间赛跑!接下来我马上掮起背囊,不顾一切地奔跑起来。

正前方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在那儿一动不动,仿佛伫立了许久。我一直凝神盯视,终于看出他不是别人,他就是凯平啊!我喊他,他却纹丝不动地将背向着我。我不得已伸手扳住了他的肩头,用力一扳——

天哪,我的背囊掉在了地上……原来凯平已经被人杀死了,脖子上有一道触目的伤痕,只是没有倒下,他死不瞑目,一直看着我……我啊啊大叫,叫着“凯平凯平”,摇动他,紧紧地抱住他……“我来晚了,我有多么重要的消息要告诉你,可惜你再也听不见、听不见了……”我号啕大哭,以至于这声音引来了一个看客,他在我的身后发出“哼哼”的冷笑。我回过头去。

是马光。他戴了一顶帽檐很长的塑料凉帽,多毛的手腕露在外边,这特别激怒了我。他的右手抄在衣兜里,我怀疑那里有一把刀——是他杀死了凯平!我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眼睛快要瞪出了眼眶,迎着他扑了过去。谁知他在我身上轻轻一点,我就再也动不了——他得意地笑了:

“别激动。本来要和娄萌一块儿找你谈谈,她很忙。我们俩说得更透一些,不是吗?”

“是你杀了凯平?你这个卑鄙的杀手!”

“别激动,我说过了嘛。我已经追了你好久,打听你的行踪,原来你藏在这里。好啊,动手之前先让我来审问你,你必须如实回答。这其实也是你最后的机会……首先告诉我,梅子为什么不和你一起?你认识这个吗?”

他手里像出示一个证据似的,悬起一张照片。那是一张合影:我和梅子站在紫荆花下,她笑得那么美。

时光一晃即过去了这么久,差不多整整十八年!而今我们再也不会在紫荆花下照这样的照片了,大概永远都不会了。我现在面对着一个真正的恶魔,而且难以取胜。为什么?就因为我面临着一个不义的、阴险的、无测的、模糊而阔大的一片,这是混混浊浊的、望不穿的一个地方。这里有一种无所不在的力量在帮助这个恶魔。而且,再没有一个杏眼通圆的姑娘帮我了。她不再相信我——人生中途失去了一个杏眼通圆的伴侣,这才是人生的大不幸。

“她不会和我一起上路的……”

“她成了你痛苦的一部分,成了你的累赘!在你眼里,只有自己才是一个痛苦决绝的家伙,一个殉道者,而她呢,是地地道道的世俗庸人……”

我咬咬牙关忍住。

马光掏出一支烟点上,蹲下来慢悠悠地吸着,眯上一只眼:“我这会儿得让你明白,你算不上什么英雄。从过去到现在,你压根儿就别打这个谱。十几年前又怎么样?你当时不过是一个逞能冒泡的家伙,这样的人多得是——你还记得在城南的小山上,一到了晚饭后就聚起一大帮辩论的人?他们有时争得脸红脖子粗,主题词大得吓人:生活的意义、人生的道路——奉献啊索取啊之类的,一些哲学命题,大家争到半夜甚至通宵!你和我都参加了,我们最后作为辩论的胜者登上了小山顶,那些失败者被我们大喊一声‘下去’,就下山去了——他们蜷在山根反思去吧,全是一帮窝囊废……这就是前些年的情景,现在听起来很戏剧化,但都是真的,我和你都不会忘记那些日子。我为什么说起这些?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在那样的年代,有那样的追求和表现是不足为奇的,因为那是整整一个时代的风气,我们不过是跟从了一种时尚而已!我们并没有什么特立独行,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创造和发现!我们只不过是及时地跟上罢了!你平心而论,能说我们这种人是英雄吗?”

我不得不随上他扯远的话题,反驳说:“难道那有什么不对和不好吗?难道我们必须放弃当年的一切,像别人一样信奉实用主义、机会主义,干一些混世下流不择手段的勾当?”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们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出色——我和你都不是那样的人物,因为我们在现实生活中从来没有那样杰出、那样义无反顾过,没有那样的表现;我们得承认,我们总体上还是平庸的——现在我已经承认了,但你死不承认,至死也要装样儿,这就是我们两人现在的不同、现在的区别……”

我一万个不能同意,却不愿就这个话题去反驳。这也许不是深入辩论的时候:一个人危在旦夕还要高谈阔论总是可笑的……可不管怎么说,否定当年的一腔热血,在我看来是可耻的。在一个物质主义者和财阀们洋洋得意的时候,一个当年的热血青年率先起来诅咒自己的昨天,这无论如何都是不能原谅的。我现在记起更多的不是自己的过去,而是对面这个多毛的家伙。他那时也是一个参与者,言称绝不允许自己碌碌无为地活下去,对当下充满怀疑——认为自己这一代城里青年已经不配奢谈人生之类,因为经历和资源太过单薄!“我们甚至没有见过真正的高山大河,没有见过真正的苦难人生——对山地和平原上一代代受尽辛苦、自生自灭的劳苦民众简直一无所知……”他跟上一些人喊着,决意“掮起背囊,走向大道”——他们当中的大部分都纷纷表示要放弃优越的生活,不顾家里人激烈反对集体出走——到最艰难最严酷的地方去,并发誓坚持下去……瞧吧,这就是当年的情形!那是一段不能遗忘的历史。我不得不大声提醒这个家伙:

“你虽然是一个当事人,可是你没有权利否定过去……”

他硬撅撅的目光盯住我:“我?否定?我是要分清、要理性。你只要实话实说,就会承认当年仍然是相当幼稚的理解、是概念化的冲动——出走,远方,苦难,真理,民众,是这些混合一起的模糊之物在诱惑和牵引我们,我们就是这样上路的!你和我,我们大家,谁都没有更扎实更充分的准备,没有清晰深入的理解,所以最后——真正韧性的坚持根本就谈不到,一遇到大坎儿还是得折回来……在一大部分青年当中,当年那种冲动都是相似的,那是一个时代的产物。如果要问:为什么那么多人选择了完全相同的行动?你会说,这就是美好的理想啊!是她在某个点上的交集和契合啊——是的,某些革命和运动都是这样;问题是这种交集能走多远?这里面会有多少不求甚解、多少盲从、多少裹挟,我们心里应该知道!如果沿着同一条大路往前,一直往前,选择的差异必然会越来越大,这才是正常的!‘理想’,它说到底不过是一种个人化的坚持和追求,它的两个关键词应该是‘个性’和‘探求’;如果再加上一个,就是‘怀疑’!它是我们每个人自己的、被不断求索和质疑的东西——这才是‘理想’!”

我忍着,并努力琢磨这个家伙的咬文嚼字。我在想:强调“怀疑”,这能否成为背叛的借口和遁词?我这样想着,立刻出了一身冷汗。这二者的界限将是多么难以区分啊!我不停地摇头。

“所以,”他的手指顶一下帽檐,“无论一个人拥有多么美好的愿望、制定了多么美好的生活蓝图,有着多么美好的理念,都不能强迫别人去一道实践;即便是他自己,也不能一直固守在一个点上,不能停止真正的探求——这种探求和怀疑一旦终止了,没有了生长,那就会僵死,就会变得相当粗暴和腐败——正因为你们自己陷入了一种概念化的生活,所以你们的失败是必然的。”

我呼吸急促,汗水从额尘流下,一直流到了颈上。我的心被他连续锥了几下,已经完全无法忍受。好像有一个经年累月的建筑,被一个人轻轻地抽掉了基础——我正倾尽全力不让它倒塌,最后却被埋在了一堆瓦砾下边……我大口呼吸,一时无语,只恶狠狠地看着他。我在想:我遇到了一个今生最恨的人、一个让我无可奈何的恶棍……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右手活动了一下。我看到了一把刀子。我闭上了眼睛。

我从那个唇枪舌剑的梦境中醒来,发现自己真的像经历了一场激辩和狂奔一样,口干舌燥。天还没亮,再睡已不可能。我咚咚饮了一大杯凉水,大睁双眼躺在那儿。梦中的对答句句清晰。

我现在需要追问自己的只有一句:你能够忍受吗?如果能,你就待下来;如果不能,那就走开。也就是说,你到底属于那座城市,还是那片野地?无论有多少责难,你都必须回答自己,因为这对于你而言是一个实指,丝毫不是什么象征。

这句回答真的不再虚幻,它非常具体。它离我很近很近,简直是触手可及;可有时又觉得它远在大山的那边,我将为此舍上一生——一想到这里反而有了一种殉道者的激动,于是一切的困苦和不幸皆不在话下了。这种瞬间感受引导了我又折磨了我。旅途上,我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没有人能够阻挡衰老的脚步,没有人能够抹去痛苦的皱纹。一切都将来临,一切都将结束,我们的畅想与不安,我们的回忆与牵挂,很快都要化为天边上那缕淡淡云气——这云气在傍晚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异常美丽的彩色流光,一个人因此而感到欣慰。芦青河水滚滚流淌,它切割山脉滋润大地,它的汩汩之声就是永恒的歌唱。它归于大海,被大海宽阔的臂膀所拥抱,被负载到世界的另一端去诉说,去结识去向往——这之前有一种卑鄙的力量使它变得污浊沉闷,使它没完没了地哭泣和叹息。它变成了洗涤山区和平原的一股黑水,淘洗下来的都是附着在山脉和平原上的罪恶,而这罪恶又被大家搅进土末中、扬在空气里。

你沿河一路追寻下去,多少人嘲笑你背上的行囊,将其看成蜗牛之壳,看成愚蠢的驼峰;惟有你把它当成了忍耐和负重。即使是渺小的渴望,你仍然需要一种他人不需理解或难以理解的追赶。东部是你的故园,是我先人的长眠之地。你常常渴望溶解在那片苍茫之中,可是它们一次次都拒绝了你。你认为故园该有一个通往苍茫的大门,就为了寻找这门径,你徘徊不止,伤痛的一双脚踏起了黑色土末。当你坐在路边岩石上,倚着自己的背囊喘息时,常常不由自主地走进了一个个忆想。每一次都让你失望。你身上满是损伤,然后损伤他人。你身上的污浊洗也洗不清。可是这一切都不能使你悔悟,不能使你退却——此时你已经没有了退路。决定在你,不能犹豫。

我不断回忆路上遇到的那个流浪歌手,记起他美丽的、不可抵御的歌声。那是一种极致的美。他残缺的身躯用一支拐杖扶起,然后就忘情地倾吐。他那脏乱的头发披在肩上,稍稍遮掩了热情的双目。他看着所有的人。有时候他干脆望着天空,只与天籁应答。如今他就住在这千疮百孔的平原上,在某一个村庄,他原来也有一个坚固的住所,但已经被自己的兄长骗走。于是他住进了草窝,走进了自己的流浪。我想起了与他相伴的短短的一段时间,清清楚楚记起他手上的疤痕,他单薄的衣衫。他的行头可真是简单极了,比起那些浓妆艳抹的鬼魅歌手,他却拥有无穷的力量。我认定这是人世间所能保存的神圣而深奥的一类发音器官,作为一个歌手,他将歌唱的形式和内容都推到了一个极端。我相信一个人只有从容面对贫穷和死亡的勇气,才会有这样的歌唱。有人称颂决绝,却很少看到决绝的生命:没有指望,没有幻想,只有歌唱。他咀嚼着粗糙的食物,喝着生水,日复一日在饥寒中跋涉。他心中盛满了某一种感激,对温暖和生存的感激。远山流云的神秘,那种不可比拟的美,粗粝细腻柔和温情,掺和在一起让他拥有。此刻他与之融为一体,成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唱出的就是这样的一种情感。谁也不会认为他传达的仅仅是一种悲苦和苍凉——不,这是一个受尽折磨的心渗流满溢的感激……他感激的不是大多数人通常所能理解的那一切,而是其他……他感激什么?我久久思忖,讲不清楚。我的无边无际年复一年的奔波,或许可以感知那一切,抚摸到它的边缘。我仿佛预感到它和无望、仇恨、未知、热爱——这一切紧紧交织在一起,是这种感激。

人在旅途上很容易抓住两种极端的情绪,一是仇视,再就是爱和感激。我终于发现前者是无力的,它太粗糙;它被后者所化解包容的那一刻,才焕发出无边的力量。一个流浪者携走和消受了残忍的元素,从此拥有更多的悲悯和同情。冥冥中的一束目光啊,你看着他拖拉一只残躯,来复奔走,看着他如何费力地刨开泥土,丢下种子,浇水灌溉。流尽汗水之后玉米长起来了,麦子长起来了,又要收割它们,把沉甸甸的果实捧在手里……从播种到收获,无数次折叠伤残的躯体,这才得到一点吃食,得以果腹。当他不停忙碌的时候,歌声也不会停止。有时把它掩在心中,压在心底,只让自己倾听。有时他把它呼喊出来——这一腔歌声啊,已经不能闭锁在心界之内了,流浪者要携它走向远方。冬天冰凌遍地,大雪压顶,天冷得让穷人没个提防,几次倒下,揪裹单薄的衣衫。他大步奔跑甩掉冰凌,让身上热汗津津喷散白汽。什么也比不上心中的光更热,人的激情之流能融化整个冰天雪地。

我曾记住对那个流浪歌手的许诺,在平原上寻找那个长了几棵黑榆的小村。我费力打听那个人。所有人都知道他,而无须说出他的名字。老人,年轻人,光屁股的孩子,都伸手指着一个地方——我被他们指引到村子西边。那里堆着一些秫秸,堆着一些乱七八糟的柴禾。在柴垛后面,有一个用树木枝条搭成的小小窝棚。它简陋,干净,有小窗,有开阔的门。那个窝棚隔成了两间,墙壁上抹的泥巴脱落了许多,于是可以从缝隙中清清楚楚看见里面的锅碗瓢盆、一个地铺。地铺上是蒲草编成的荐子,光洁干净,上面还规规矩矩叠了几床被子。墙上挂了一个军用水壶、一个很大的葫芦做成的水瓢。屋里空空的,窝棚锁了。伏在旁边的几个娃娃、几个年轻人说:不到大忙时候他是不会来家的,这会儿嘛,大概又背着那宝贝物件串街走巷去了……

我只好遗憾地走开了。相信自己是在踏着他的足迹往前,听着他那哩哩啦啦的歌声赶路。他的歌啊,像滚烫的热流一样回荡在原野上。我总是想,在我前面,在路上,正有一个人焕发出自己的全部热情,使用了耗不尽的源泉……这个黎明前,我还想起那些曾经上路或正在路上的朋友:默念他们的名字,悄咽下一个个隐秘的名字……他们正流落高原。是的,那里更接近一片蔚蓝明净的天空——他们在那里聚首或等待。没有悬念,没有另一种可能。他们睿智的目光望穿一切,也将一切化为淡漠。他们不再呼唤也听不见呼唤,忙着拒绝也屡遭拒绝。热情,人的热情,青春的热情,它果真是那样脆弱吗?回想梦里某个人的锥心之语,至今还让我全身战栗。是的,一种力量在逼近我,它催促我作出今生最为艰难、然而却是不可丝毫模糊的选择。

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想念与凯平在一起的情景。那是怎样的一种友谊!还有帆帆的农场,她的兴致勃勃日夜操劳,简直不曾疲倦。不论成功还是失败,我们对周围都那么较真。这就是热情,这永远没有错。热情的终点不该是冷漠,热情从来都是冷漠的敌人啊。

我不敢想象凯平还会回到帆帆身边,这将是一次可怕而动人的选择。因为我太了解凯平了,他恐惧冷漠,而帆帆就是一把火,美得惊世骇俗,是生命里一种奇怪的燃烧,长久的灼热。在凯平眼里她是惟一值得信赖、值得留恋的人,除此而外再无其他。是的,忍受冷漠的蚕食就是一种可怕的妥协。周围的世界将因此而一点点蛀空、垮掉。一些不同寻常的变故都透着一种冷漠。我不时听到一声叹息,是它让我们大家都松弛下来,松弛下来……一个手指按在心弦上,轻轻一拨,发出了沉重的回响。不,不能松弛啊。

天亮了。让我们快些行动,快些追寻吧。

《生存时代》

为了慎重起见,我们三人还是先去了她们的家——荷荷和小华家高敞的房屋和开阔的院落都同样触目,连我都能分毫不差地指认。它们为村里人所侧目。接待我们的都是她们的母亲,其他人却有意无意地回避。这让人想到天下母亲都一样疼爱自己的女儿,准备在任何时候为她们忍辱受屈。她们回答我们的话大致相似:两个姑娘结伴出去玩玩,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你们大老爷们总不能一直把她们锁在家里吧!她们都是活泼的小孩性情,老关在家里可不行!宾子一背身就骂了一句,庆连则无望地看着我。

没有办法,去那个小城吧。三个人中只有我对那里最熟悉,我的外祖父在城内曾拥有一幢多么伟大的府邸啊。当然了,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可不管怎么说,事实上它一直连接着整个家族的荣华与屈辱、悲伤和疼痛……我们走吧。

本来要搭公交车,可宾子说往东不远的开发区就有不少“娱乐城”,我们是不是一路访听?大家都同意了。又看到了高高的吊车和围起的砖墙,听到了机车的轰鸣。我以前曾鬼使神差地一次次来到新兴的“开发区”,又一次次绕开。路上的人越来越多——照例是一些走出家园和回到家园的人。我一眼就能把流浪汉们辨认出来,他们有的头上捆着手巾,有的赤手,有的提一些包裹,眼里常常是一种松弛的神情。对他们而言哪里都是居所,随时都可以停下来干活。他们有的是到开发区打工的,据说那里工钱很高,只是干的活儿怪吓人的:要钻到地下管道排除污物,爬到高高的烟囱里打扫积灰;挖地沟、疏通粪池……所有别人难以下手的活儿都找到他们。流浪汉们有各种办法坚持下去,他们真是坚忍强悍的一族。

这儿的人太多了。平原和南部山区这一片广袤无边、连接着大海的土地,这些年总是涌动着人流。仅仅是几年的时间,城乡大地上一下出现了这么多的打工者。他们什么都干,像打仗一样打工。我亲眼看到他们在海边拉鱼,在又粗又咸的网绠上搭一只手,就为了上网之后能喝上一碗鱼汤。在山区,他们钻进连最基本的安全设施都没有的石洞子里,出生入死。有时候十几个打工者抛下一两具尸体,重新上路。在南部城市,他们到建筑队当帮手,到搬迁区拉地板车。我在一个大学区看到他们在挖一个深深的地沟,半截身子都浸在冰冷的水里。城市的街头小巷、立交桥下,都住满了打工的人。与此同时,平原和山区却雨后蘑菇般出现了一群小楼。这些“别墅”大部分盖得粗俗无比,不忍目睹。这儿的人只急于模仿,筑花园、垒红色的尖屋顶,以便惹人注目。拥有“别墅”的人一律雇上了丫环和保镖,养了猎犬。从铁栅栏围墙看到的黑背猎犬睁着一双凶残的、藐视一切的狗眼,也等于看到了它的主人。一个个主人与这些满地流淌的打工者势不两立。一些人的猎犬,还有违法藏匿的各种枪支,永远提防的就是墙外的人,也包括打工者和流浪汉。

穿过凋敝的村庄,马上看到零零星星的“别墅”。

有一个脸色苍黑的瘦干干的青年,张开一口结实的牙齿看着我们,发出一声极不清晰的询问——到哪里去?做什么手艺?我们说像他一样,也是“打工的”。一句话让他放心起来。他与我们挨得很近走着,说:“你们可千万别去东边那个大户打工啊!一入了他的地界,一时半会儿走不出来。那里活儿多,工厂,娱乐城,种地,反正只要有力气干什么都行……”一听“娱乐城”几个字大家就瞪大了眼,仔细问了起来。

原来大户的名字我们都听说过,叫“豪(耗)子”,是个亿万富翁。“豪(耗)子”旗下拥有数家工厂、高尔夫球场、农场,小城里最大的娱乐城也属于他。他现在不仅拥有亿万家财、一片片别墅一群群女人,还建立了自己的武装。令人瞠目结舌的是,他还油嘴滑舌地编出了一首颂扬自己的歌谣,让人摇头晃脑地背诵。谁学会了这首歌谣,谁就等于领取了一份恩赐的证券。我亲耳听到那些缺牙少齿的老头老太太坐着马扎背诵那首歌谣……达官贵人走进那块领地也要逗趣地学几句歌谣,然后与之握手照相。如今那首歌谣竟然堂而皇之地登在了报纸头版。“豪(耗)子”修了路,拆掉低矮的茅屋,建起一排排整齐的房子,同时又私设公堂,吊打了无数村民。在他的花园别墅,在刚刚铺上草坪的庭院里,那些衣冠楚楚的人物经常来访。

也就在这个财富和奇迹的发生地,五六年前马光遭遇了这个家伙。他回头描述这个人:面色蜡黄,双耳高举,一对圆眼漆黑锃亮,一见面就甩着手骂城里人,说那些狗娘养的翻脸不认人——他们来拉赞助,有一次一天接待了十二帮,讲好了要把他编进歌里,照片印在书上,再不就用他的名字命名一所大学……各种许诺都有,可到后来只是骗人!“龇着一口黄牙,其中至少有两颗犬牙——好像随时都能把对面的人撕个稀烂。”马光说着,让我感到一阵快慰。马光又说:“他一直骂‘骗子’‘小要饭的’,说有一天让他遇到,非把他们的肠子踩出来不可!真可怕!凶恶啊!看他那个粗脖子,疙里疙瘩的后颈,一定会说到做到。”

其实马光何必激动。欺骗,变相欺骗并且高喉大嗓地歌颂欺骗,对他那一伙早成为家常便饭。他们不是也搞起了一个公司吗?没有本钱,只有牌子,于是只好打起东部大财东的主意,还堂而皇之地卖起了“点子”——什么“点子”都有,听口气好像还拥有一套完整的“治国方略”,政治、教育、科技、卫星上天,建立空间站……什么本事都有,就是没有廉耻。“礼义廉耻?我操死他娘了!咱中国还不就是让这些狗日的老词儿给整垮了的?”一些大小老板与马光对饮,最听不得的就是“廉耻”二字,一沾边就破口大骂。马光的“公司”有“形象设计部”,据说一个企业一个国家、一个人乃至于一个家庭,欲要兴旺发达,必须首先完成形象“设计”——“你说需要个什么形象吧!咱这里就是要给你落到实处!”有骗人者自有上钩者,那些既狡猾无比又傻得可爱的暴发户,真的将大把票子甩到了“点子公司”。马光的人有一次把一个年轻的女老板设计成了“哪吒”,还给她画出了脚踏风火轮的宣传画——这位女老板竟然兴高采烈地接受,在办公室和公司处处张贴,还小模小样地印到了自己的名片上。

马光靠“企业家”的残羹剩饭养得膀大腰圆。他的“点子”越来越多,无奇不有。暴发户们挣足了钱,该过的瘾都过了一把,剩下的事情就是到国外去赶赶洋行市。于是公司就立刻打出办理出国业务的招牌。要到欧洲美洲澳洲随便天底下的那些黑旮旯吗?那好办,只要出一笔钱,一切包办得利利索索。老板们出去转一圈,回来后满腹怨言,被洋人气得呼天抢地,但总的来说还是乐呵呵的。骗人的愉快和被骗的愉快比较起来,总是被骗的刺激性更大一些——而这个世界恰恰是寻求刺激的世界,所以说被骗也没有什么不好。人活着就是互相欺骗兜着圈儿玩,如果没有这点基本常识那简直就是傻蛋。

马光说就是这个叫“豪(耗)子”的家伙,有一天正愣神,听到刚从大学雇来的女秘书咕哝了一个书名:“被开垦的处女地”,立刻一拍大腿叫道:“好也!”现在随处都在开垦,到处都在刨啊挖啊。一万双尖利利的眼盯着同一个地方,到处都在寻找处女地、寻找处女。他们硬是在粮田和荒坡上开垦出海滨胜地、度假旅游区,让它们变得风骚迷人,变得大名鼎鼎膻气逼人。“豪(耗)子”从来都是撒钱圈地的好手,是整个平原上开窍最早的好汉,喊着:“快抢啊,别瞎鸡巴挑肥拣瘦了!”他手下的人应声而起,只两年时间就把近处的地圈完了,然后又开始打南部山区的主意。与这个富翁争抢的人也不少,从此山区常常出现一些外地人,他们打扮得奇形怪状,什么空子都钻,只要有利可图就行。有一些西装革履的家伙竟然专门在山区收购狗皮——山地吸引他们的竟是那些满街乱窜、瘦得风都能吹倒的一条条干巴狗。越是贫瘠之地这样的狗就越多,它们不用主人饲喂,每天跑到山里,用谁也不知道的方法填饱肚子,摇摇晃晃长起来。它们与山民相依为命。可是那些巧嘴滑舌的家伙一遍遍规劝山民宰狗,说狗皮钉在墙上风干了就是一笔钱。结果一条条狗都被宰了。那些收购皮货的人以极低的价钱从交通闭塞的山旮旯里把狗皮收走。在人迹罕见的荒原上,有人则收购兔子,先是取走毛皮,然后在最简陋的地方开办所谓的“罐头工厂”,制成兔肉罐头,贴上花花绿绿的商标运到城市乡村。

平原和山区交织着无所不在的陷阱和绊索,等待着自己的猎物。那些躲在后面的家伙吃饱喝足,大腹便便,剩下的事情就是排泄。时代不同了,他们的排泄渐渐讲究起来,需要找一个风景宜人的“胜地”去慢慢排空。这些人满口脏话,随时随地挖鼻孔剔牙,中式西式服装轮换穿,有时上边扎了领带,下身却要穿一套中式宽松裤,腿脚上再缠一圈黑色丝绸带子。出行要乘高级轿车或软卧包厢,尽可能地挤到海边别墅,在那儿一点点消耗鲸吞的膏脂。有人为这吞食和排泄的过程感慨不已,忍不住要欢呼雀跃一番,喊着:“最伟大的时代来到了!”他们一边阿谀,一边琢磨着怎样寻觅一些排泄物——直到有一天被这些冲决而出的粪便糊了个满身满脸……这些人无一例外地相信:金钱可以使卑贱者变得高贵,让粗俗者变得文雅,可以代替文明和教化;财富可以让暴徒变得仁慈,让丑女在一夜之间生出迷人的姿色。他们对那个亿万富翁跷着拇指说:“爷您哪,倍儿棒!”

这家伙听不懂京城土话,摸着刚刚理成的板寸头四下瞧瞧,咕哝一句:“我日……”

马光有机会随上财东们到欧洲和美洲转悠,可是常常要蔫蔫而返。本来是找乐子的,有时却不得不忍着,饱受歧视。去哪里寻找一片没有歧视的土地?到处都织满了歧视的目光:第一世界歧视第二世界,第二世界歧视第三世界,而第三世界又歧视实际上存在的第四或第六世界——非人的世界。文明人歧视野蛮人,而富人又无一例外地掠夺穷人害怕穷人。问题是这个星球实际上是靠穷人支撑的,穷人像茅草一样铺满大地,他们是土地的植被。每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是至为贫穷的,手里没有攥住一枚硬币,身上没有半丝半缕。这就是一个生命与这个世界刚刚发生联系那一刻的真实。可见歧视贫穷就是歧视生命。

同样是故事,我们上一个时代有那么多悲壮的故事,主人公仍然活着,他们大睁双眼看着今天……我难以忘却那个老红军的葬礼,至今回忆与那个老人在一起的日日夜夜,记起他院子里疯长的美人蕉、花丛下的高大美女莫芳。瘦削的老人用一只青筋凸露的手剜着苔菜,又把它洗干净,搞自己的一日三餐。高大的美女在那幢红砖小房子里浮想联翩,不仅以自己的高大美丽傲视世界,而且还因为自己是这个平原上硕果仅存的老红军的儿媳妇而更加无礼。她骄横的理由尽管奇奇怪怪充满矛盾,可仍然要不失时机地歧视穷人,歧视老人从过去到今天的所有业绩。她热衷于激光唱片、疯狂的摇滚、欧洲和北美风味,以及与这些连在一起的现代恶习。她甚至公开赞扬同性恋、鸡奸、吸毒和女子裸体游行,虽然暂时还不是一个身体力行者。我直到现在还记得,她那描得浓浓的眼影使其变得更加遥远和神秘;高大的躯体,逼人的体香,不太掩饰的放荡泼辣,这一切构成了老人身边一个极其危险的因子,就像一颗随时都会爆响的炸弹。我不知道那个瘦削的老人在这样的空间里,如何度过激越怀念的晚年岁月。

那次相聚长时间地在我心里滞留不去。多么好的老人,他不仅给我讲述亲历往事,领我参加战友的葬礼,而且还领我观看旧时战地,拿出了他珍贵保存的一张纸头——起义手令。

我极力去理解当年的暴力。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都知道贫穷是怎么一回事,知道怎样才叫民不聊生饿殍遍地。与此同时,那些豪绅富贵却把持着这片平原上的绝对财富,不知餍足,骄奢淫逸到了闻所未闻的地步,一餐饭的消耗可以让一个贫穷的六口之家维持两年生活。由此而产生的对于富人,以及他们所依赖的那个体制的道德质疑,也就自然而然地发生了。也正是在这样的前提之下,有人才确立了“无产者干净纯美”的理念。关于无产者的颂歌,以至于对暴力和反抗的颂歌,就这样找到了伦理依据。

老人向我描述了那一场起义的前后经过。我记得当自己想要抚摸那一纸手令时,被他阻止了。他大概是怕磨损和玷污了它。“起义”这两个字所给予的崇高冷峻的境界,使我无论如何没法不感到肃然。在它面前,一切浮华都化为了粪土。那一场战斗从黄昏打到黎明,战士的血染红了石英石山坡,百灵吓得缄口,漫山遍野的山鸡一连十多天收声敛喉。只有山坡上的小草在歌唱。

一个人,一个阶级,都像土地上的植物一样跟随季节变幻。那时的无产者是纯美的,但他们当中的一部分后来变得污浊、褊狭而粗暴、执拗又无理。他们也像别人一样,渐渐丧失了自己的道德基础……莫芳从来不想理解这一切,她甚至不愿倾听。她站在红砖房前,背向着老人——看着她丰腴而颀长的身材,又直又圆的两条长腿,你不由得会想,与她进行的所有谈话,什么理想、战争、昨天,一切都统统徒劳;她热衷的只是人的感官快乐、妙不可言的瞬间、性的隐秘,诸如此类。

这个高大的美女,一头浓黑的头发闪着蓝光,与这个喧嚣狂乱的时代是多么合拍啊!她踏着它的节拍摇摆,为了参加人生迟来的这一场舞会,已经迫不及待地描好眼影涂了口红。她养了一只洁白的大猫,故意在生人面前不停地亲吻,以发泄和炫示那种可怕的破坏力。而我所尊敬的那位老人就在隔壁,他为上一个时代付出了一切,又为突如其来的当下忧愁不已。高大的女人做好了随时移居国外的准备,同时又盘算着怎样捞上最后的一把,正欣赏一个老人的痛心疾首。她当着我的面把那一纸起义手令叫成“屁”,甚至说:医治她公爹晚年的忧心之方只有一个,就是赶紧替他找来一个年轻的伴儿,“人老了才需要女人哪!他们在一块儿缠磨一段儿,就什么都好了……”她翻过弗洛伊德,说:“老弗虽不能说囊括了所有真理,至少也囊括了大部分真理。他儿子在这方面比他想得开。我有一个优秀的丈夫,”她说到这儿口气里不无炫耀,“他各方面机能都很发达!”然后是连连叹息,在美人蕉下撩动着两条长腿,“把我这样的一个人留在国内,他也真是放心啊!”——是的,这样的人放在如此沉闷的小院里,不仅危险而且可惜,她该有一个更好的用场和去处了。

分手的前一天她喋喋不休,手里紧紧拥着那只肥猫,吻着它,继续埋怨公爹:“老头子太刻板了,整天想的都是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事,给自己做条好裤子,找点乐趣,这还差不多!他的儿子呢?正好相反,太自私太聪明了——你不知道他多么顽皮,他在我这儿有很多难忘的事儿……”她邪恶地笑了,最后总结般说了一句:

“反正或早或晚,咱们都要‘全球化’了!”

离开那个小院的时候,我记住的是那个女人对老人的怨恨。这种怨恨溢于言表,理由很多,其中最主要的一条,就是老人拒绝了那幢漂亮的小楼,那儿有花园,有车……

我想给她讲一下那一天的葬礼,后来作罢。另一个老红军,就是老人的战友,在感到身体日渐衰微、快到最后岁月的时候,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自己的小村。他要满足一个夙愿,就是死在老家的土炕上,回到自己人当中,和他们待在一起。这对他而言比什么都重要。

至此,我又想起了那个梦中的质询——我问自己:你到底属于谁?

“我们在‘豪(耗)子’那儿干的事可花花啦!”小伙子不无得意。

“都干些什么?”

“打工呗,收庄稼,盖房子搞建筑,这些就不用说了;你猜我们还干过什么?”

他越笑越厉害,最后不得不用手捂住了嘴巴,“杀猪,扔砖头,当警察,还给人挠过痒痒哩”。

这一席话把我们说糊涂了,仔细听听才弄明白:原来他在下边一个分公司打工时,头儿与另一个人有了摩擦,就把他叫到暗影里嘱咐了一遍,还当场掏出了几张花花绿绿的票子,差不多有六百块,告诉他:夜里往那个人家里扔砖头——天亮时他要远远看一看,如果扔得好,还要给他加钱。“当时都觉得这活儿不错,挣钱真易哩。到了半夜俺就胡乱扔了几块砖头。”

小伙子笑起来,我们也忍不住笑了。

“不过咱庄稼人胆子小,不能赚大钱,有福不会享。如果胆子再大一点,说不定还做成了那事儿呢!”

“什么事儿?”

“扔了砖头没几天,也就是个把月二十天的工夫吧,东家约上我、他院里另一个大黑个子,说这回可来了好买卖。原来他的那个仇人有个闺女就在外面念高中,一到星期天就背着大花书包、蹬着一辆小红车子回来。她要路过一片高粱地,东家让我和那个大黑个子到时候伏在地里,等那个小酸丫头蹬着车子过来时,就扑上去掳了来。东家说让我们把她架到地里,然后就归我俩了,收拾得越厉害越好,事成之后一个人还发给几千块钱呢!我和大黑个子跟上回一样,一人先得了几百,捏着这钱回屋子寻思一下,怪恣哩!那天正好是星期四,再有两天就该干那事儿哩,睡不着,大黑汉子就找我拉呱儿。我俩商量着该怎么办这事儿,越商量越犯难。到后来我就缩了起来。大黑汉子骂我脓包,说自己去干。我说你去吧。第二天他垂着头告诉:他也不去了——说逮个兔子还那么费劲呢,他一个人按不住她,说不定脸上留个疤痕,一个状子告上去,不被铐走才怪呢。这一下俺俩才明白,俺不是干这事儿的好手,弄不利索。后来俺俩一块儿把那沓钱还给了东家……”

这故事让几个人沉默了许久。

接下去小伙子又讲了“当警察”的事——他被分公司的头儿雇去上夜,“他家里有狗、有丫环、有花园、有两座大楼哩。他雇来干活的人有两种:黄花大闺女,再就是我这样二十啷当岁的壮小伙儿。白天干活,夜里黄花大闺女当丫环,我们这些小伙儿就穿上发给的统一服装,当警察。我们有枪有棍,扛着提着,沿着大墙外巡逻。领头的牵了狗。清早我们还得跑操,系上腰带,‘一二一二’喊着,练擒拿格斗,记住夜里使用的口令。你知道口令是什么吗?”

还没等答腔,小伙子就附着耳朵说:

“那要一问一答,黑影里来一个人,你就得问:‘老大吗?’那边来的人就赶紧吆喝一句:‘屌!’”

“一句粗话?”

小伙子笑了,乐得拍腿:“外面人不知道这里面的道道儿。‘老大’就是豪(耗)子!不知为什么跟我们东家积上了气,东家就故意糟蹋他,把他编进了口令,天天骂。”

我不得不佩服那家伙的幽默。小伙子接上说:“我就在这家做过挠痒痒的事儿。别看东家有那么多钱,吹胡子瞪眼,不骂人不说话,可也算个孝顺人儿。他妈妈皮儿老痒,痒厉害了呼天喊地,吃什么药都不行。请了城里大医生看了,打了针还烤了电,愣是不行。抹那么多药水,把他妈的皮儿都染成了地瓜色,还是不行。后来就给他妈挠了,一挠他妈就说:‘哎呀我孩儿好舒服!’可东家忙呀,不能老这样挠,就让我们这些打工的来干。咱年纪轻不摸门道,下手不是轻了就是重了,他妈就浑骂。我慢慢挠出了窍门,他妈觉得好,把我的手使劲捏住,放在眼前看着说:‘这是谁家娃儿,长这么好的爪子!你看看这小手指甲吧,圆鼓鼓的亲死个人。’到后来东家不让我干活了,就专给他妈挠痒。一挠挠了大半年……这活儿你得不嫌脏才行,哪里都得细细挠哩。挠她下身的时候,我就使劲闭着眼,连大气也不敢喘。老太太说:‘这娃儿不孬,只干活不胡乱看,这娃儿好!’我给她挠啊挠啊……这活儿轻是轻,就是瞌睡受不了。正睡得香甜,老太太喊一声‘痒’,你就得赶紧爬起来给她挠。其实老太太年纪也不大,才五十来岁。你想想,东家更年轻,她打三十岁上守寡,吃了不少苦头。本来这活儿干下去就是,到后来老太太又偷着给我加钱……你说咱庄稼孩儿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多钱?不过就是挣个金山银山咱也没法干了。为什么?就因为到后来光挠痒还不行,老太太还要跟咱好上。俺弄明白是这么回事,吓得头上的汗粒像黄豆那么大。俺想天哩,亏得东家不知道,要是他知道了,就得拿烙铁活活把俺烙死……那天俺借口上茅厕,一出门撒开丫子就跑,把小行李卷儿也撇下了,一口气跑出来,这不,就跟你们在一块了……”

小伙子说得满脸通红,到后来放肆地笑起来,手舞足蹈……

原来开发区里就有一座规模可观的“卡啦娱乐城”!宾子望着大白天闪烁的霓虹灯,大声喊了起来:“瞧瞧,就是这里,就是这里了!”

我们费了好大劲儿才算进了娱乐城的门房,打听小华和荷荷的名字。穿制服的中年人说:“你们这样找人法,怎么都是白搭——得说艺名儿。真名不成,如今谁会报真名?”

我们三个人一筹莫展。他们二人求助于我,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最后他们一致让我到里边去,哪怕只是喝杯咖啡——这样就可以找人细细打听。我同意了。

服务生男女都有,他们大多来自附近的村镇。我问他们:“你们都是使用艺名吗?”他们笑了:“都是‘小王’‘小李’地叫,什么艺名。”有一个说:“不过在按摩房和美容室干的,有的就不是本名儿。”我问他们按摩一次得多少钱?他们又笑:那得看你要什么服务了。我说还不是腰腿疼嘛!有人立刻说:“俺这儿不治这病!”“那治什么?”“专治你的急性儿!”大家笑。我说:“我的性儿不急。”一个小伙子指指我:“瞧一口气问这么多,还说不急!老兄,该进去按按了……”

我付了茶钱——一百元,仅仅是普通的一杯花茶。没有再耽搁下去的理由。我徘徊了一会儿,慢慢走到了闪烁着“按摩室”几个大字的地方。我站在这儿,只有几分钟,一个描了红脸的小姐就过来相邀:“按摩?放松一下?”我没有答话。三两个小姐轮番问过,一个领班模样的姑娘走了过来——我定神一看就是小华!我喊了一声,她的脸色变了……这样镇静了片刻,她做个手势将我引开。

在一个小间里,我口气冷肃:“你把荷荷藏在了这里?”

她半张着口:“她,她一出来走不多远就说要回去——她回家了啊!”

我没吭声。我只是盯着她,想盯出她的破绽。

她说:“我说的是真的。她的病没好,我也不敢强留……”

“这么说你领她来过这里?”

“没呀!我什么时候说过?”

“你刚才说‘不敢强留’,就是说你还是挽留过她——你说走了嘴!我告诉你小华,你如果把一个病人骗到这里来,吃不了得兜着走!庆连和宾子就在大门外边,你看着办吧!”

小华看看旁边,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抿抿嘴:“我不怕他们。宾子养鱼我没反对,我干这个他也别反对!现在人人都忙着生存,各干各的,人各有志——我今后不想捆在他那架破车上了……”

“生存”这个词儿从她嘴里吐出来格外别扭。我想这可能是娱乐城里的一拨人常说的话。我问了一句:“那个副领班在吗?我要见见他。”

“哪个副领班?我就是这里的领班。”

“嗬,到底是高升了。我是问你在‘大鸟’那儿的副领班。”

她翻翻涂成了蓝色的眼皮:“那你得到城里去找,那里也有一座‘卡啦娱乐城’,它与这里是连锁的……”

“荷荷有没有可能被领到了那里?你跟我要说实话,这事关系重大——”

小华一连声否认:“没有没有……”

《疼痛》

小城之行没有找到荷荷。这期间我终于不敢延宕,要马上联系凯平了。我急于听到他的声音——当我好不容易拨通了电话时,却又犹豫起来……我镇定着自己,一边想着从哪里说起——由今年农场的玉米长势谈起,然后说到了帆帆。一提到这个名字,电话那一端就有了极力掩饰的兴奋,这从变得稍稍急促的呼吸中透露出来。我说不下去了。那边马上问:“怎么了?”“哦,没怎么。我是说帆帆最近,嗯,可以说遇到了一点麻烦……”“什么麻烦?”“我看最好是见面再说——不过还是先告诉你,现在就告诉你……”“就是嘛,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学得吞吞吐吐了!快讲吧!”我还是说不下去。再次停顿了一会儿,终于从头讲起来——从那一天早晨开始、一直到离开,帆帆对我讲的一切……

那一端的电话不知什么时候挂断了,接电话的人好像早就离开了,隐隐地、难以察觉地将话筒撂在桌上……而我还在讲着,讲着。

从此不再有他的声音。他不接我的电话,这样一连多少天过去,与我的一切联系通道都切断了。刚开始我极为不安,后来才算定了定神——他会因为我的耽搁而生气吗?不过我想既然事到如今,现在,再也不该急切地追他扰他了,起码要留给他一点舔伤的时间……就这样,我蜷在庆连的小院里,默默等待。这里多半时间只有我和老人,庆连一直在外面寻找荷荷。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我惦念的那个声音重新响起来:嘶哑,陌生,而且非常遥远,就像从另一个星球上传过来的一样。这使我想到他病了——再不就因为困在一座古堡里,那种阴沉古怪的地方很容易使人改变。我们在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可惜这样只有一两分钟他就急起来:我们见面吧,越快越好!可是我无法去古堡,他又不能去那个农场……商量的结果是他到村庄与古堡之间的镇子上,在一个旅店里等我。

我匆匆赶到。原来这是一个老式马车店改成的旅馆。凯平真的病了,肯定大病了一场。我从没见他这么狼狈过:乱发,红眼,脸色发灰,嘴唇哆嗦。他见了我反而一时无语,可能觉得一时无话可说。一个彻底绝望的人可能就是眼前的样子。我怜惜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他坐在一把随时都能垮倒的老藤椅上,想抽烟,又揉掉。

“你这副样子,老板高兴吗?”

“老板那天盯住我看了一眼,问:‘什么事?’当然瞒不住,我就说过几天再讲吧。老板不问了。了不起的老人,能闷住……”他说到这儿苦笑了一下。

“凯平,说句实话,你以前——我是说在家里住的时候,你就一点也没有察觉、没起疑心?”

“怎么会!我从来没有,直到现在都不敢相信啊,老宁!这真像编出来的坏故事——夜里想了想,这就是出坏故事的时候啊,我还有什么不相信的!妈的,我认输认倒霉——真想死,可就是不能死。想宰一个人,宰一个人……谁也宰不了。没出息啊!我得振作一下了,想和你说一说了……”

那把椅子快被他晃塌了。他握紧了拳头捶着桌子,又捶自己的腿。

“凯平,在这件事上,就任其自然吧——既然我们都无能为力……”

“什么无能为力?对自己,还是对帆帆?”

“都一样……”

凯平斜我一眼,咬着牙:“不,我不甘心就这样饶了那个人。帆帆算给他毁了,完了——他是我的养父,所以我觉得自己也有责任,我没能保卫她!我有这个能力啊,我肯定有这个能力……”

“你大多数时间不在那个大院里,怎么保卫她?”

“我能!我应该能!她住进了橡树路,我们都应该保卫她……可惜我们……都没有!老宁,我们都没有……”

我不再吱声。“我们”,这两个字难道也包括我吗?

凯平呻吟着:“那些带枪的警卫、武装人员,他们更没有……”

“他们保卫的是岳贞黎!”

凯平站起来:“所以,所以我们都是一些该死的家伙!老宁……夜里睡不着,我一直在想一件事,就是应该在帆帆奶奶去世前,去看看老人家。一个八十岁的老人天天在河口那儿捡鱼。我对帆帆反而想得少了,因为就那样了——她将来就拉扯着那个混蛋孩子去过吧……最可怜的是那个老人,我们所有人都对不起她……”

他眼里泪花闪闪。我也十分难受,无法劝慰他。这样停了一会儿,他突然抬高声音说了一句:“对了,我今天要告诉你,我从现在开始叫‘于凯平’了。我和岳贞黎没有任何关系了,除了恨他的时候,我不会再想起这个人。”

“……”

“这些天里我一遍遍看爸爸妈妈的照片,看他们那份生平材料,对着父亲的遗像大声喊着:爸爸,你大概做梦也没想到吧,你当年拼着老命驮回来的,就是这样一个混蛋啊!为了一个流氓、骗子,你搭上了一条命!爸爸啊,你听见了吧……”

凯平泪水纵横。

“我爸为了救岳贞黎,肠子都流出来了。可他就是一手捂着流出的肠子,一手揪紧了背上的岳贞黎……我一直在想,平时自己去医院打个针都痛得受不了,想想父亲那会儿吧,他该有多么痛、多么痛……”

我的眼睛湿润了。

“他有多么痛,多么痛……”

他的呼喊声中,让我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很久以来我总是回避,总是忍住了不去想他。我不敢想。我曾经仇恨他,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极力忘掉他的模样,他的历史,他晚年的呼号和呻吟。我还记得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刻着绝望,他的眼睛盯视着我,盯视着这个世界,泛起一种即将解脱的欣悦,还有幸灾乐祸的神色……是的,那会儿他的时光不多了,正躺在炕上挨着,我为此稍稍松了一口气。我像摆脱恐怖、死亡、痛苦和仇恨之根一样,摆脱自己的父亲。

作为一个儿子,没有任何人像我一样,因为恐惧和厌恶,在他去世后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故意忽略那一段历史。那是多么复杂费解的历史啊。更为可怕和难以原谅的是,这个儿子还自称是怜悯一切的人。父亲终于死去了,但那已经是两年以后的事。然而我们家从来没有烈士,只有冤死者和苟活者。

想不到最后的日子拖得这样长。父亲的死亡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从仇恨他再到他离去,真是一个十分难熬的时间。我等不到什么结果,只得返回南山——然而归来时看到的却是父亲的坟头:上面刚刚长了一层浅草;周围坟墓的树木那么高大茂盛,生机盎然,开了一片片野花,飞来的鸟雀都愿意落在上面。父亲的坟头这么矮小,路过的人都可以将其忽略掉。我看着它,知道里面埋进了我全部的恐惧和哀痛。

直到今天还能一丝不差地想起那一天。今天看,只有父亲才配有这样的一个坟头,它就像他一样,又黄又瘦,稍大一阵风都能吹倒。谁也想不到这个人竟然来自一个大家族,而且在人间风风火火地走过一遭,所经之处还搅起了骇人的波涛;谁也想不到他的名字会和一部传奇连在一起。古怪的人生和历史就是这样,人们尽可怀疑、谩骂,但最后要找传奇的主人公,还得把目光落到那个人身上。

在父亲去世的前两年,他的机会似乎来了。当年与他共事的那个人,就是所谓枪林弹雨并肩战斗过的那个战友,突然出现在我们的小城里。老天,这个人早已身居要位,他凭地位、声望,要抹掉父亲的冤名就像掸掉一层灰尘一样容易——他是最了解父亲的啊,这么多年他躲在了哪里?不声不响,一个人荣耀去了。母亲说:你父亲刚刚获罪时多少次提过这位证人和战友的名字啊……这一下好了,老天有眼哪,只要你父亲去找他一次、只要他愿动一下手指,一切都会了结。十几年的冤屈、羞辱和不幸,所有这些都会被一阵风吹走。母亲和外祖母坚信这一点,激动不安,望着窗外的天空咕咕哝哝。她们催促父亲快快振作一点,快些从炕上爬起来,只需坐在那个人的车子经过的路边,抬起自己骨瘦如柴的胳膊——那个人就会把手伸给他,然后一拽,就把他拉出深渊。

在母亲和外祖母的咕哝声里,父亲连一丝笑容都没有。他一直躺在炕上,一身发臭的衣服遮去了累累伤疤。这些伤疤除了战争中落下的,再就是后来折磨中留下的,它们新旧交错。可他黑着脸,躺在那儿一声不吭。

结果父亲什么都没有做,直到那个声名显赫的人走了。这个事情使我加倍地仇恨父亲。他带来的巨大恐怖让我无法忍受,怨恨冲天。

不久,我被母亲(当然还有父亲)命令快些离开小茅屋,而且要立刻就走!离开母亲,去大山里流浪,这太突然了。可是没有办法,因为、因为……母亲最终以父亲的名义下达了一个绝不可能变更的命令。真要感谢你的冷酷。好吧,也许我偷偷潜入大山的日子,就是我重生的日子,我会忘记你——我将永远没有父亲。

在一个人的旅途上,我一路咀嚼的都是母亲身边的温暖。从那时起我就成了一个流离失所的人——一个孤儿——人世间最冰凉最悲伤的字眼。但愿这两个字一生都不要将人缠住,可是我知道,这是迟早的一天,是人人都不可能逃避的结局。这是人生最大的、也是最后的悲惨,人的所有不幸其实都与这两个字紧密相连。除了想念母亲,我只想忘掉分手时,父亲那沉凝的眼神和咬紧的牙关。你的又小又可怜的坟头啊,五分钟就可以被流沙扫得无影无踪的坟头啊,但你像它一样隐而不彰,今后再也没人提起,所有人都把你遗忘。你的敌人和战友一样,都不再想起你。一幕幕戏剧过去了,尾声戛然而止。另一幕又该上演了,再接下去还会有其他的一幕,永无尽头。你只是一幕大悲剧里的喋血人物。

我恨父亲,可是他像铁水熔化般的血脉却在后一代身上回流不息。我终于变成了一个成年人,骨头硬了,身上有了丰富的钙质,头上的白发一天多似一天。我懂得了昨日也懂得了来日,而且极善于把二者连接起来,在中间打一个沉沉的结。母亲在生前,在后来的日子里,不知怎么说了一句让我终生不忘的话:“你啊,越长越像你的父亲了……”

这句话令我身上一阵发紧。我长时间一直羞于提起父亲的名字。在那个地质学院,在热恋的人面前,在朋友中间,特别是在后来定居的那个城市,我总是用尽办法掩饰一个巨大的屈辱和同样巨大的自豪,一遍遍告诉自己:一个烈士可以有各种各样的遭遇和结局,他身上很可能糊满了肮脏和污浊;可烈士就是烈士,苟活者就是苟活者,叛徒就是叛徒。我仇恨这个人——起因竟然不是因为背叛,而是恐惧。我原来从小就是一个胆小鬼。可耻的人啊,父亲啊,我是一个可耻的人。而今我终于懂得了真正的“背叛”,知道叛徒可以把自己辩解得有声有色,好像整个世界都欠他们的;他们会随着整个世道一块儿变质,走入下流,于是自己也就获得了堂皇的隐蔽。

我亲眼看到一个男人怎样被自己所献身的事业一点点磨损,最后又给无耻的奢华和放纵埋葬掉。这个人离我不远,我不愿提他的名字。胜者一定要如此,这就叫胜者。胜者就是获得放纵和腐败权力的一部分,他们一边放纵和腐败,一边还要加快繁殖后继者,让一些更无耻更无义的家伙,一些卑鄙的嫩毛一茬茬源源不断地生出来。而父亲的不同之处在于,他很早以前就是一位富人了,他所置身的那个家族,比我身边这些变质的混蛋要显赫百倍。他鄙视这个家族镀金的徽章,用食指和拇指轻轻捏住它,就像捏住一件脏脏的布衫一样,一下就扔掉了。他于是得以回到另一些人的行列。这些人的肤色像泥土一样,也像泥土那样铺满大地。这些人衣衫褴褛,汗渍和泪水一起流动。这些人本来并非在期待你,他们甚至还仇视你呢,可你还是来了。后来人,那些平原上的得意者和失意者、所谓的普通民众,常常把你想象成一个胆小鬼、可怜虫,一个善于屈尊纤贵、默默接受、苟延残喘、活该如此的富家子弟。是他们自己太可怜了,他们怎么可能理解你的品质。

今天,在这个物质主义时代看来,父亲的一生只能是一次不可期待任何荣誉和回报的牺牲,而且要安于无声无息地消失,如同尘埃。这是何等的勇气啊!当一个人注定了要走向这个结局,却又能义无反顾,该是怎样的人生之勇、之悲。最后被自己的事业所掩埋,带着遍体鳞伤,筋断骨折,坟上却没有一朵鲜花,旋即被流沙淹没——有谁敢这样去尝试一下呢?

你对自己这般残忍,难道是为了让后人体味更深刻的人道吗?你献身的是一场比死亡更可怕更彻底的绝望,是深渊……此刻,我仿佛听到了海潮一样宏大无边的哭泣和豪歌。就是这声音,磨损和激荡着我们得以生存的这个星球,冲撞着层层山岳,发出了若有若无的回响。人手写下的铿锵文字有许多时候是掠夺和不义的历史,是助恶行亏的历史,既言之凿凿,又荒诞可耻。

父亲,我在中年的旅途上开始懂得了什么才是勇气,尽管只懂得了一点点。还有,前不久我还见到了一纸起义手令,不得不去思考什么才是“起义”。“起义”原来不是一个季节里迎风呼叫的草木,也不是乱哄哄的集市,“起义”是起而行义,是义务献血,是替人赎罪,是从呼号奔突到最后的默默死去:一个人要表达自己的理解,只有先把自己当成牺牲。我第一次明白,一个人要在繁复的人生奥义面前却步、颤抖,都是无用的,而最终只能是迎着它大胆地走去。这样一切也就化为了简明。它朴素得连稚童都会弄懂,这就是——你准备和谁站在一起?

世界上有无数的人,各种各样,丑陋的富有的,贫穷的肮脏的,崇高的卑贱的……可是我这会儿眯着眼睛看过这苍茫一片,实际上只有两种。我开始懂得,真正的男子汉应该像不惧死亡一样,站在那一片绝望者身边。

那一年,父亲,那时你真像有些人所说的,像一条“被打断了脊梁骨的狗”一样活着。我离开你却毫无同情,一个人在大山里过着真正的流浪生活,破衣烂衫,自由流畅,也多少学会了穷人的放荡。我跟山里人一样闹着饥荒,找着吃食,在山壑里得意洋洋。我不想念你,只想念母亲。我相信母亲是世界上最不幸的女人,她一生的屈辱和悲伤还抵不上一生中的这场错误:走近了你。就因为这场错误,她把自己连同后一代一起毁掉了。许久之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一所学校的资料室里,看到了一份蒙着尘土的资料残页:那上面记载着北方或南方某地开始捕杀某一类人——我的头嗡的一响,立刻想到了你、母亲、外祖母……那时候我的嘴唇发紫,像在严寒里光着身子一样。那上面说:那个村子里一昼夜就打杀了八十多口,上到八十多岁的老人,下到三五岁的娃娃,因为他们是这个世界上的罪人,消灭了他们这个世界也就干净了……从时间上看,正好是我出逃的日子——老天,其实我在流浪之路上就明白了,当时父亲母亲一定听到了什么消息,这才让我连夜潜逃……那时我一边庆幸自己,一边挂记着母亲和外祖母,此外还发疯一样想念着你——我的父亲!只有那一刻我才知道,我还是抛不下父亲,原来我对父亲不光有恨。那时我没有眼泪,用力定了一下神,然后决定立刻赶回那儿。我只想搭救你们,只想飞蛾扑火一样飞到你们身边。

那一天,我只把破衣服用树条束了一下,就向着北方飞跑……记得那一天银霜遍地,山沟里的红叶树都脱光了叶子,松树在骤然冷肃的空气里干缩了,鸟雀不吭一声。一路上没有遇到一个生灵,它们都躲到洞里去了。跑啊跑啊,荆棘划破了衣服、手脚,只是往前。我在心里轻轻念着:开始了,一切都开始了……我仿佛看到他们正把我的亲人从茅屋里一个个拖出……跑啊跑啊,飞蛾扑火般地急切。

后来太阳猛然落山,眼前一片昏暗。当月亮升起时,银霜一片灿烂。我悄悄踏着霜地越过沙冈,在树隙里一点一点爬过去——啊!我看到了小茅屋,看到了那四四方方的小窗口里射出的灯光,心扑通扑通乱跳。

父亲,还记得我悄悄潜回的那个夜晚吗?你躺在炕上,没有呻吟,脸转向了右侧,可能折断的肋骨又在刺疼。妈妈和外祖母都在休息,没有熄灯。我看到光亮,不知是感激还是怎么,一下跪在了茅屋后面。

谢天谢地,一场瘟疫还没有蔓延过来。

接下来的日子,你们又在催促我:快逃,快逃吧。是的,你们要我躲避的就是那一场瘟疫啊……

那样的事情终于没有发生,却让我一辈子没法忘记。父亲,我同样难忘的是你看着一个跑回来的嘴唇发青、颤抖不停的流浪儿子,听他向全家人复述那即将来临的危难时,嘴角浮出的微笑。你像等待一个久久期盼的消息一样,闭上了眼睛。后来,你把我揽在了怀里。偏偏是这样的时刻,我享受了一种从未体味过的父爱。我不知怎么挨到了你长满胡茬的脸上,没有激动,只有恐怖。我觉得那一刻挨近的是一个即将死去的人。我天生要记住这一幕,一辈子再也忘不掉我的脸贴近你的那种感觉。

我再次走开了,走进了一个男人没有尽头的山路。我的脸颊还在刺疼。那是一张什么脸啊,粗糙,冰凉,瘦削,骨骼硌着我的皮肤。这张脸被人吐过,被解放之夜的焰火映过,印过最珍贵的吻。这是一张英雄的脸,叛徒的脸加魔鬼的脸、可怜虫的脸……

父亲,我至今还在这山区和平原徘徊,因为我把什么最宝贵的东西丢失了,要一直找下去。我一路上经历得太多,看到得太多;我前不久甚至参加了一个老人的葬礼:我相信他们和你不尽相同,可他们实在称得上你的战友。我不会忘记那个雨天里所感受的一切。一个瘦削的老人和我站在一起,他像你一样悲哀和自豪。我听到了并记住了他说的每一句话。那一天,大人小孩都站在雨中,连狗也流出了眼泪。男人们手里拄着拐杖、木棍,这都是他们平时忙生活的器具。他们站在那儿,让雨水淋,听老人讲话,送另一位战友去安眠。在那一天我想了很多,当然想到了你:我发现你跟他们既相同,又有这么多不同;你比他们更为不幸。

我的父亲最后死于“心口痛”:急病袭来时让他痛得不停地滚动、滚动,一直到死去……那是怎样的一种痛啊,那时他多么痛、多么痛……

“凯平,让帆帆的事就这么过去吧,挺住了从头开始,你还年轻——你以前说过要去西部种一片大农场,到时候一定告诉我一声啊……”

他精疲力竭的样子,长时间没有做声。他摸着胸脯,四下里看着这个乡间旅店的陈设,好像突然对它感起了兴趣似的。这儿仍像一个大马车店,还有一种并不难闻的草料味儿。说实话,我们昨夜睡得很好,也许是累了的关系,也许我们对这种环境更适应一些。我说:“这个店是过去的大马车店改成的。你没有乡下赶路的经验,不知道什么叫马车店。”凯平马上说:“不,刚入伍时拉练,我们在乡下睡过马车店。这种气味让我想起过去……”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哦,”凯平抿抿焦干的嘴唇,“我在想啊。我还没有确定今后……我在老板身边还没有待够,这是真的……”

“一个闷在古堡里的老人,一群‘老豆蔻’率领的女人……那个地方有什么好?这个国王并没有统治好他的疆土,等着看吧,哪桩罪孽他都有份儿!”

凯平叹气:“就是啊,这也是他的话——你们说得竟然差不多!老人那一阵难过得哭了……他说,谁想建立自己的王国吗?那就准备失控、准备作恶、准备让它把自己气死吧!他从来没发这么大的火,一口气解雇了五十多人,这对公司来说是十几年来最大的手术,伤筋动骨了。‘老豆蔻’给一个人说情,老人十几天不理她……他不像过去那样自信了,不再每个月只看一次报表,改成每周都听吴灵的汇报。我看出他心里很烦,烦极了……”

“他该烦一些了。一个怀揣上千亿的人,天天读书,这太便宜了他……”

“可是他做这样的读书人已经多半辈子了;我想他以后主要还是这样的人。”

凯平口气中有一种为自己的老板辩护的意味,这让我不舒服。我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我想起一个更紧迫的事情,就说:“现在最难过的是帆帆,她被那个岳贞黎逼到了悬崖边上,不是掉下去,就是老老实实回城,回那个大院里去……”

凯平马上打断我的话,大叫一声:“那不可能!她不会回去!”

“你就这么肯定吗?”

凯平冷笑:“等等看吧……”

我突然记起:帆帆说到了那一天,会领上小阿贝回海边祖传的小院里度过余生。我把这个话告诉了他。

凯平不再说话。这样过了一会儿,他望望窗户,开始翻找什么。找出一沓硬纸片,推到我面前——原来是一些面额不等的存折。他这会儿开始把密码标在一张纸上,说:

“这是替帆帆还农场那笔钱的。你代我交给她吧——这笔钱我算过,已经足够了。这会让岳贞黎的算盘落空!这是我要做的最后一件事,劳你为我回农场去一趟吧……”

我心里一阵感动。可是……我望着他,差不多是用恳求的口气说:“凯平,你应该亲自去!哪怕是见最后一面,你也要去一趟……你怕什么?一个男子汉,就不想想,帆帆这会儿在苦熬……”

凯平脸上是明显的冷笑:“是吗?不过我这会儿还不是个男子汉,这成了吧?”

我无言以对。也许我说得过分了。

停了一会儿凯平又一次说:“老宁,替我做一次吧,我不会再让你劳累了。我不想迈进那片农场,起码现在不想。你留给我一段时间吧,等我能像对待一个老朋友那样面对帆帆,我们就会见面——也许那时候我们都有一把年纪了,我也成家立业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像一阵自语,渐渐听不清一个字。

我只好答应下来。我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别的选择——回忆一下,好像许久以来我就是他们之间的信使。这是一个难做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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