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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发走了米管家, 傅芷璇并未在家干等苗铮的消息。她带着闻方出了门, 直奔府衙后门而去。
以一介妇人之身, 连在府衙吃了几门官司, 傅芷璇也算府衙的老熟人了, 不少衙役都认得她。瞧见她, 守门的老衙役还笑呵呵地调侃了她一句:“你又打算状告谁?走错门了, 咱们后门不办案。”
傅芷璇提起手里的烧酒和烧鸡晃了晃,含笑说道:“大叔说笑了,叨扰了许多次, 傅氏过意不去,请大家喝点酒。”
在把烧鸡和烧酒递上去同时,不动声色地塞了一块银子给那老衙役。
掂着手里分量不轻的银子, 老衙役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傅夫人, 你要我帮何忙?事先说清楚,违反律法, 不仁不义的事我可不干。”
傅芷璇笑了:“大叔说笑了, 小妇人是个本分人, 素来安分守己, 怎会做那不法之事。今日过来, 是有一事要向府衙的经历大人请教。但小妇人与经历大人素不相识,还请大叔帮个忙, 搭根线。事成之后,小妇人还有重谢。”
老衙役握着手里的银子, 很是心动, 心想,不过传个话罢了,成了又能拿一笔银子,不成,也没甚损失的。
“好,你稍等,我去给你问问经历大人。”
傅芷璇指了指府衙斜对面的一个茶楼,笑着说:“请你转告经历大人,小妇人在云集茶楼等他,请他过来一聚。”
那老衙役点头,弯着腰,走进了府衙。
傅芷璇与闻方去了茶楼,静静地等着。
过了大约半盏茶的功夫,经历都还没来。闻方探头往外瞅了一眼,拱手道:“夫人,不过是个县令罢了,还是让小人去找……”
“不。”傅芷璇伸手制止了他,“你也说了,不过是个县令罢了,何须劳动他。你不必担心,经历会过来的,刚才那衙役可不是普通人,他在府衙做了三十年,资历极深,这个面子,经历还是要给的。”
果然,她才说完,门外就响起了脚步声,紧接着,一个穿着灰色短打的伙计笑眯眯地把人领了进来:“这位爷,傅夫人在这里等你。”
经历一摆手,示意他下去,然后大步走了进来,看着傅芷璇:“你就是傅氏?找我何事?”
他看起来快四十了,长得有些矮小,身上蓝色的长衫已经洗得发白,面色黑黄,眼尾下耷,鬓角泛白,一脸的郁郁不得志之相。
经历主管收发、校注和文书,是个不入流的小吏,多由名落孙山,出身贫寒的读书人担任。
想必这位府经历也曾有过一番雄心壮志,但却没能一路高歌,金榜题名,最后为生计所迫,不得不放弃学业,来做这样一个琐碎、刻板的活计。跟她爹的一辈子极其相似,唯一不同的是她爹已经看开了,而这位经历大人还处在自艾自怜中。
傅芷璇心里有了计较,站起身,朝他福身行礼,然后笑盈盈地邀请道:“经历大人请坐,小妇人今儿特意请大人过来,是有一事求教。”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经历瞥了傅芷璇一眼,坐到她对面:“何事?”
傅芷璇不答,冲闻方使了一记眼色。
闻方立即拿着一个黄花梨木所做的小匣子上前,放到傅芷璇的面前。
傅芷璇按住匣子,轻轻往对面一推,直到匣子移动到经历的面前才停下。
“我想知道邕县县令的来历,行事风格,若有案例自是更好。这是报酬。”
经历瞥了她一眼:“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傅芷璇双手摆在桌上,目光含笑,不答,而是朝他点了点头,示意他打开匣子。
经历看着面前这个巴掌大,三寸高的匣子,心生疑惑,踌躇片刻,终是没抵挡住心中的好奇,伸出手,打开了匣子。
匣子里放置着一本有些破皮的书,但经历看了却两眼放光,如获至宝:“《郑公文集》,你从哪儿得来?”
郑公,单名一个鸿字,乃前朝巨儒,广收门徒,著书立说,阐经释意,在读书人中声望甚高。他所著之书卷,也被广大学子奉为经典,不过因为朝代更替,战乱不止,这些书卷多遗失,存世不多。因而更显珍贵,尤其是对后世把郑公奉为佳臬的读书人。
“这是家父年轻时所得,后来因为屡试不第,家父去了工部柴碳司任职,这书便被束之高阁了。听闻大人好读书,未免明珠蒙尘,小妇人便向父亲讨得此物,赠与大人,也好过让此书继续丢在角落里生虫腐烂的好。”她这番话虚虚实实,却极大地讨好了这位经历。
同样怀才不遇,同样屡试不中,同样汲汲营营,相似的遭遇勾起了这位经历的同理心,他按住《郑公文集》上的褶皱,看向傅芷璇的目光变得柔和了一些:“你为何要打听邕县县令的来历?”
傅芷璇见他态度缓和,也不隐瞒,把三叔公状告她的事说了一遍,当然,她也在话语中有意无意地澄清了自己。
经历虽然在官场上没什么建树,但到底是在府衙混了这么几年,听完傅芷璇的话,就明白了她的顾虑:“你是担心那个三叔公他们买通了邕县县令,会对你不利?”
傅芷璇没有直接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说:“邕县离京城有五六十里地,我一个妇道人家被状告,总是有些担心的,因而想先弄清楚状况,免得出了什么岔子。”
经历小心翼翼地把那本《郑公文集》放进盒子里,盖上后,握在掌心:“你的礼物我也不能白拿了。邕县县令姓丘,单名一个瑜字,靖元元年的进士,同年被授予邕县县令一职。”
靖元元年,也就是前年的事,一高中就被授予邕县县令,只怕这人来历不浅。
本朝的科举制度沿袭前朝,变动不大,同进士,也就是前三甲一般授官进入翰林院担任修纂、编修。余下的人授官,多是各部、司的低级官员和各地知县。但所授知县也是授一些简缺的知县,三年任期结束,考核优异者再调同州较重要的县任知县,这样一步一步往上升迁。
而邕县在天子脚下,隶属燕京城治下,是燕京城北上的必经之路,是极为重要的一个县城,比之偏远穷困地方的州府都还要好许多。
“不知这位丘大人出身几何?”傅芷璇复又问道。
经历看着她:“你算是问对了人,旁人不一定知道,不过燕京城及辖下官员的资料我都经手过,故而有印象。这位丘大人出身平平,不过他拜了一个好老师,他的老师是茂溪书院的院长邹东尧,邹东尧与现在如日中天的萧家旁支的萧四爷是连襟。作为邹东尧的得意门生,萧家怎么也要提拔一二不是。“
这也算是官场中的潜规则了,经历似有不忿,说道最后一句,语气中已经带上了浓浓的嘲讽意味。
听到与萧家扯上了关系,傅芷璇顿时明了,为何三叔公会突然跑到几十里之外的邕县状告她了,原来是得了高人的指点。
徐荣平为了对付她也真是煞费苦心了,拐这么大个弯找她的麻烦,也不知图的是什么,难道就只是为了把她赶出去苗家?
傅芷璇总觉得不是这么简单。
事实也确实如此。
徐荣平一大早就去了岳父庞司府上,两人关在书房里嘀咕了一阵,没多久,徐荣平出来一趟,又飞快地走了回去,低声说道:“岳父,苗家那老头子已经把状子递给了丘瑜。丘瑜答应,会尽快派人到京城来找傅芷璇。”
庞司颔首,吩咐他:“嗯,傅氏那边也已经得到消息了吧?知道她今天都去见了什么人吗?”
提起这个,徐荣平的脸色顿时变得不大好看:“她去了府衙。”
“府衙?莫非是府尹?难怪她吃了好几回官司都全身而退。”庞司自以为找到了傅芷璇背后的靠山,但转念一想又觉不对,“若只是府尹,范嘉义犯不着这么上赶着啊。”
徐荣平听了尴尬不已:“岳父,她没去找府尹,而是找了府经历,两人在府衙对面的那家茶楼喝了半盏茶就散了。”
“经历?她找个经历做什么?”庞司陡然变脸,不悦地看着他。
徐荣平哪知道,不过为了平息庞司陡然而来的怒火,只得往好的方面揣测:“她应该是想见府尹一面,故而托人吧,经历主管文书,每日都会与府尹见面,也算府尹面前的红人。”
这也不是没有道理,府尹可是丘瑜的顶头上司,他若要插手接过此案,丘瑜除了干瞪眼,别无他法。而且燕京城府尹此人是真正的纯臣,铁面无私,从不拉帮结派,顽固得像茅坑里的石头,谁都拿他没办法。
庞司眯起眼,阴沉沉地命令徐荣平:“决不能让傅氏见到府尹。”
这有何难,徐荣平松了口气,忙应下:“小婿这就派人去盯着府衙,绝不会让她有机会再踏入府衙一步。”
两人严阵以待,从早等到晚,但从外传回来的消息都是,傅氏从府衙回去后就一直呆在客栈,一步也没踏出去过。就连她那个随从闻方和丫鬟也一直没离开过客栈一步。
徐荣平有些沉不住气:“莫非范夫人真的只是单纯与傅氏投缘?”
没钓出傅芷璇背后的倚仗,庞司也很失望,不过此事也不是全无收获:“既然傅氏没找人替她出头,那我们也不用客气了,你让丘瑜明早就派人来把傅氏带走。没了她,就苗家那个老糊涂的管家和什么都不懂的儿子,此事还有何难。”
“岳父英明,这次一定能把苗家攥在掌中。”徐荣平趁机拍了一记马屁。
***
这厢,傅芷璇在客栈里等到日落,没等来苗家的下人,却等来了苗铮本人。
苗铮满头大汗,一脸沮丧地走进客栈,颓废地往木椅上一坐,愧疚的看着傅芷璇:“傅夫人,都是我连累了你,是我无能,让你蒙受这不白之冤。”
傅芷璇劝慰他:“无妨,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人这辈子哪能不遇到点不如意的事,但总会找到解决的办法,你不必忧心。”
这种空泛的言语根本安慰不了苗铮。今日跑了一整天,他才体会到何为世态炎凉。想当初,他母亲还在世时,因为家资丰厚,出手阔绰,书院里的同窗待他都挺友善的,并没有因为他是一个商户之子就轻慢他。甚至还有几人与他来往甚密,他原以为大家好歹算是朋友了,哪知今天找过去,却没有一个人见他。
反倒是以前不起眼的一个同窗偷偷告诉了他,那邕县县令的行事风格,并劝他以和为贵,别跟官府对着干。
苗铮抱着头,痛苦地说:“你不明白,侵占他人财物,将处之以笞刑,数额巨大者,流放千里。而那个邕县县令为人严苛,喜严刑峻法,落入他的手里,不死也会脱一层皮。”
傅芷璇一介女儿身,如何吃得了这样的苦头。况且苗家家财万贯,这罪名一旦成立,傅芷璇的流放之罪铁定跑不了,叫苗铮如何不担心,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看来他还不知道邕县县令是徐荣平他们那边的人。傅芷璇见他快崩溃的样子,也不好多说,倒了一杯温茶,递到他面前:“你喝口水冷静一下,没事的,公子,我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
苗铮接过茶杯,双手紧紧握住,凑在唇边,轻轻抿了一口,脸上的表情要笑不笑,要哭不哭,一副濒临崩溃的样子:“傅夫人,我不能连累你,这本是我苗家的事,就是有罪责和惩罚也不该由你来承担!”
他饱含痛苦的眸子中充满了挣扎之色,稍许,握紧拳头,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傅芷璇,像是下了某种决断:“傅夫人,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傅芷璇见他神色不对,连忙急切地问道:“你准备做什么?”
苗铮挺直了背脊,脸上的慌乱渐渐退去,眼神渐渐变得坚定起来:“傅夫人,我累了,徐荣平既然要这苗家,我给他就是,三叔公要抢就找徐荣耀要去。把苗家让出去,也能让大家过上几天安生的日子。”
傅芷璇可不相信,害母之仇,不共戴天,苗铮又是个孝子,怎么可能会把苗家拱手让给仇人。苗铮诚然没有经商的天赋,但却是个正直善良有责任感的人,他做出这样一个决定,一是不想连累自己,二来只怕别有所图。
“给他,你亲自去给见他?”见苗铮露出错愕的眼神,傅芷璇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你准备当面捅他一刀?就凭你,绝不会是他的对手,不但报不了仇,还会把自己搭进去。”
见被她识破,苗铮眼底的恨意再也掩藏不住,倾泻而出,盈满眼底,显得阴冷又狠毒:“他害死了我娘,身为人子,不能替母报仇,我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哪怕就是死,我也要拖着他下地狱。”
“公子不可,夫人泉下有知,绝不愿见到你为了报仇把自己搭进去。”守在外头的米管家听到苗铮藏在心底的话,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跪在地上,惶惶不安地望着苗铮。
苗铮连忙拉他起来:“米管家,你快快请起,不要这样。”
米管家不肯起:“公子,夫人对小人恩重如山。她去那一日,小人就在她的灵前发过誓,一定要守护好苗家,守护好公子,若公子要报仇,就让小人去。小人贱命一条,死不足惜。”
傅芷璇瞥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说:“你去,苗公子也逃不掉,他可是你的主子,徐荣平有个三长两短,最后还是会算到他头上。你若想让徐荣平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苗家,那就尽管去,徐荣平正愁抓不住你们的把柄。”
确实是这个理,苗铮主仆都垂下了头,一脸的愁容。
傅芷璇见苗铮跟霜打的茄子一样,念及他刚才还愿一己承担此事,以免祸及到她。心也不自觉地柔软了许多,放软语气道:“回去吧,凡事不必太过担忧,船到桥头自会直,总会有解决的办法。”
眼看西边天际红霞满天,他留在这里也做不了什么,苗铮缓缓站了起来,珍而重之地看着傅芷璇道:“夫人大义,我苗铮也不能那等无情无义的人。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涉险,告辞。”
有米管家看着他,傅芷璇倒是不担心,站了起来把他送到门口:“公子慢走。”
主仆二人回到苗家的马车上,一路上苗铮都抿紧唇,一言不发,令人摸不清楚他在想什么。
米管家看了,暗暗着急,唯恐他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想了想,突然寻了个借口说:“公子,我房里的钥匙好像落在傅夫人的店里了,你们先走,我回去拿。”
苗铮回过神来:“我送你,一道回去。”
米管家连连摆手:“不用,不用,公子奔波了一天,定是又累又困了,回去用过饭,早些歇下吧,小人自己去就行了。”
见他坚持,苗铮也不再勉强:“好,天快黑了,你速去速回。”
“诶。”米管家连忙叫车夫停下,跳下马车往回走。
***
送走了苗铮二人,眼看天色不早了,傅芷璇起身,准备把门关了,但才关了两扇门就瞧见米管家喘着粗气朝这边走来。
她停下了关门的动作,等米管家走近了才问道:“你回来有事?”
米管家按了按快要冒烟的嗓子:“进去说。”
傅芷璇瞥了他一眼,点头,先一步走了进去,倒了一杯水递给他:“你是特意避开苗铮回来找我的。”
米管家拿起水杯猛灌了一口,嗓子总算舒服了一些,他点点头,望着傅芷璇:“没错,傅夫人,我家公子的性子你应该也了解了。他一向心善,绝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夫人因我苗家而受累。所以,小人想出了一个万全之策。”
傅芷璇挑眉,嘴角的笑容有些微妙:“哦,是什么万全之策?说来听听。”
米管家握紧拳头,抬头直视着傅芷璇:“三叔公他们以傅夫人是外人为由,状告你侵占苗家家产,但你若不是外人了呢?”
傅芷璇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眼睛微微弯起,形成一个嘲讽的弧度,漫不经心地看着米管家。
没察觉到她的异样,最难以启齿的话已经说了,接下来的也不难,米管家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只要你与我家公子定了亲,三叔公他们状告你的理由就再也站不住脚。其实我家夫人原本也有这个意思,不料在路上出了变故,把这事给拖下来了。现在咱们先定亲,既能免去这场灾祸,也能让九泉之下的夫人安心,傅夫人,你说是与不是?”
傅芷璇脸上的笑再也忍不住,从嘴角缓缓向外扩散,延伸到下颚,颧骨,布满整张脸,最后演变成了仰天大笑,只是这笑声里没有丝毫的喜悦和欢欣,反倒令人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米管家见她笑得如此奇怪,不由得蹙起眉问道:“我这提议可是不妥?”
傅芷璇收住笑,目光骤然转冷,里面的凉意令人心惊:“米敬义,看在苗铮纯善无辜的份上,我本不欲计较此事,既然你今天主动抖了出来。那咱们说好好说,苗夫人她当初真的是准备让苗铮娶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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