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历史

第3章 “黄鼠狼”霍尔与卡里内奇(1)

作品: 猎人笔记 |作者:俄罗斯伊万·屠格涅夫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3-23 14:34|

老域名(9txs)被墙,请您牢记本站最新域名(11txs.com)

谁要是有机会从波尔霍夫县翻山越岭到瑞兹德林县,便可以看出奥廖尔省人和卡卢加省人有极大的区别。奥廖尔省农民个子不高,背有点儿驼,脸色忧郁,低头看人,住在破旧的白杨树木板小屋里,出门给地主扛活儿,不经商,吃得很差,脚穿草鞋。卡卢加省的农民却住在松木建造的、宽敞的农舍里,个子较高,目光大方而热情。他们做黄油与焦油生意,每逢节日,便穿着靴子。奥廖尔省的村落(就该省东部而言)一般位于田地的中央,靠近山谷,于是这山谷就渐渐变为肮脏的水塘。除了少数几棵随时欢迎你到来的爆竹柳和两三株细瘦的白桦树,附近一俄里[1]范围内,你看不见一株小树。农舍紧邻着农舍,屋顶上胡乱地盖着腐烂的麦秸与稻草……卡卢加省正好相反,大多数村落被森林环抱。农舍显得宽敞些、规整些,屋顶盖着木板,大门关得很严实,院子的篱笆不东倒西歪或向外倾斜,不会招引过路的猪进屋串门……对猎人来说,卡卢加省比较好。四五年以后,奥廖尔省的树林与“林场”[2]将会绝迹,沼泽湿地也将无处可寻。卡卢加省恰好相反,丛林绵延几百俄里,沼泽湿地绵延几十俄里。高尚的鹧鸪没有迁走,善心的水鸟在此繁衍,忙碌的野鸡突然腾空飞起,弄得猎手与猎犬又惊又喜。

我以猎人的身份访问瑞兹德林县,在旷野里结识了卡卢加省的一位小地主,名叫鲍卢台金。他是个热心的猎人,因而是个出色的人物。当然,他也有一些弱点。例如,他向省里所有的富家小姐求婚,被对方及其家人拒绝后,他一面对所有的朋友和熟人伤心地倾诉自己的痛苦,一面仍旧将很酸的毛桃和自己园里其他没有成熟的果子当作礼物送给那些小姐的父母;他爱重复说同一个笑话,尽管鲍卢台金先生自己认为它寓意很好,但这个笑话从来没能使其他人发笑;他见人便夸奖阿基姆·那希莫夫的文集和中篇小说《宾娜》,但说起话来结结巴巴;他叫自己的猎犬为“天文学家”;他把普通话的“然而”说成了方言;他自己在家里吃法国饭菜,这种饭菜的奥妙,按他家那个厨子的理解,就在于能把每个菜的天然滋味完全改变,在这位烹调大师的手下,肉变成了鱼味,鱼变成了蘑菇味,面粉变成了火药味,并且胡萝卜如果不切成菱形或平行四边形,就不可以放在汤里。不过鲍卢台金除了这几个小毛病外,如上面说的,他毕竟还是个出色的人物。

就在我和他相识的第一天,他邀请我到他那里过夜,他说:“到我家大约有五俄里。步行就太远了。我们先到霍尔家。”(请读者允许我不将他口吃的语气传达出来。)

“霍尔是谁呢?”

“是租我田地的农民……他家离这里很近。”

我们向霍尔家走去。树林中央一片清理好的空地上,矗立着霍尔家孤独的院落,它由几个松木屋架组成,和篱笆墙相连。正屋前还搭有一个席棚,是用几根细木头支成的。我们走进席棚,一个年轻人迎接我们,他二十岁上下,高个儿,相貌俊美。

鲍卢台金先生问道:“费加!霍尔在家吗?”

年轻人一边笑着,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一边答道:“不在家,霍尔往城里去了。先生,吩咐套车吗?”

“是的,老弟,套车。不过先给我们些克瓦斯饮料[3]。”

我们进了正屋。木头墙上干干净净,并没有贴一张通俗的画片。在一个墙角里,身着银质服饰的、沉重的圣像前面燃着一盏长明灯;一张菩提木的饭桌是新近刮洗干净的;墙上的木头缝里和窗框四周并没有勇猛如普鲁士的螳螂闯出来,也没有静若沉思的蟑螂躲进去。那个年轻人不一会儿就从里面走出来,拿着满满一大白瓷杯自家做的饮料、一大块小麦面包和一个装有十二根腌渍的黄瓜的土盘子。他将这些点心摆在桌子上,倚在门边,带着微笑,看着我们。我们还没有吃完点心就听见一辆大马车停在了门口的台阶前。我们走出来。只见一个十五岁上下的少年,头发蓬松,双颊红润,坐在驾驶座上,费力地拉紧缰绳,勒住一匹吃饱的花斑公马,周围站着六个高大的年轻人,外貌与费加都很像。鲍卢台金提示我:“这全是霍尔的孩子!”费加紧跟我们来到台阶上,接过话茬说:“都是小霍尔,小黄鼠狼,不过还不全呢!鲍塔勃去树林了,西道尔驾车跟父亲‘老霍尔’进城了……”接着,他转身对车夫说:“瓦夏,要注意,今天坐车的是老爷。要多留神,颠簸时要注意,尽量轻一点儿。大车会颠簸坏的,老爷的头会颠簸晕的!”费加的这一番怪话逗得其他的小“黄鼠狼”冷冷地笑了。鲍卢台金先生却庄严地喊道:“让天文学家坐车。”费加不无兴致地把勉强含笑的猎犬高举起来,放到了车底。瓦夏拉了一下缰绳。马车开动了。鲍卢台金先生突然指着前面一所矮小的屋子对我说:“这就是我的事务所,你愿意进去吗?”“请!”鲍卢台金从车里下来,说道:“事务所现在已经关闭了,但还是值得看一看。”事务所里面只有两间空房子。看屋子的独眼老人从后院跑出来。鲍卢台金先生给他打招呼:“米纳奇,水在哪里呢?”独眼老人米纳奇转身进去,随即拿来了一瓶水和两只茶杯。鲍卢台金对我说:“你尝尝,这是我极好的泉水。”我们各自喝了一杯,米纳奇倒向我们深深鞠躬。我这位新朋友说:“现在,我们可以走了。我在这个事务所里卖给商人阿勒里鲁冶夫四俄亩森林,卖了个好价钱。”说着,我们上了车。过了半小时,马车进了地主宅第的院子里。

吃晚饭时,我问鲍卢台金:“请问为什么霍尔和你的其他农民分开住呢?”

鲍卢台金说:“这是因为霍尔聪明。大约二十五年前他的房子被火烧了。他走到我已故的父亲面前说:‘尼古拉·库慈米奇,请准我迁到您的树林中的沼泽地,我愿缴纳高额的租金。’我父亲问他:‘为什么你要迁到沼泽地呢?’‘尼古拉·库慈米奇,就是这样嘛。只请老爷不使唤我做任何别的工作,关于租金老爷您就定个价吧,什么价老爷心中有数。’我父亲说:‘每年五十卢布。’他说:‘照老爷的话办。’父亲说:‘可不准欠租。’他说:‘自然不会欠租的。’……于是他迁到了沼泽地,从此人们就叫他‘黄鼠狼’。”

我问道:“他现在富了吧?”

“富了。现在他给我缴纳每年一百卢布租金。我也许还要加钱哩!我不止一次对他说:‘霍尔,你赎身吧!’可他呢,鬼东西,耍滑头,硬要我相信他拿不出任何东西来赎身,他说:‘实在没有钱……可千万别这样啊!’”

第二天,喝完了茶,我们就立刻出门继续打猎了。经过一个乡村时,鲍卢台金先生吩咐车夫将车停在一间矮屋旁边,高声喊道:“卡里内奇!”听见院里一人答道:“先生,就来了,我在系草鞋呢!”我们的马车一步步地走着,一个四十来岁的人从村子后面追上来了,他瘦高个子,小脑袋微微朝后仰。这就是卡里内奇。他那张紫檀色的、善意的脸上长着几颗麻子,我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他。卡里内奇(后来我知道)每日都随着主人打猎,替他背口袋,有时还替他背枪,留意飞鸟降落的地方,递茶送水,采集草莓,搭建席棚,奔跑在老爷的车前马后。鲍卢台金先生没有卡里内奇便寸步难行。卡里内奇的性情非常活泼、温顺,不停地低声唱歌,无忧无虑地四处张望,说话带点儿鼻音,微笑时眯缝起淡蓝色的眼睛,常常用一只手捋自己稀疏的、楔子形的长须。他走路不快,步子迈得大,稍微借助于一根细长的手杖。这一天里,他不止一次地同我说话,侍奉我时没有奴才相,但关心老爷,如同关心孩子。中午的酷热迫使我们寻找一个“避暑”之处,卡里内奇便领我们到了密林深处他的养蜂场。我们来到一个小屋的门前,门上挂满一束束芳香扑鼻的干草。他给我们推开门,请我们坐在新鲜的干草上,他将一个像口袋一样的网罩戴在头上,拿了一把小刀、一个瓦罐、一截没有烧尽的木头,去蜂窝给我们刮蜂蜜。透明的、温热的蜂蜜伴着泉水,我们喝了个痛快,然后在蜜蜂单调的嗡嗡声和树叶唠叨的絮絮声中睡着了。一阵微风将我吹醒……我睁开眼睛,看见卡里内奇坐在半开着门的门槛上,用小刀刮匙子。我久久地欣赏着他那张像傍晚的天空一样温和而明亮的脸。鲍卢台金也醒了。我们没有立刻站起来。在走了很长的路以后,又在干草上实实地睡了一觉,一动不动地躺在干草上,心里乐滋滋的,身子懒洋洋的,脸上露出了红晕,甜蜜的倦意重又使我们合上眼睛。后来我们还是起来了,又出去闲逛,一直到晚上才回。吃晚饭时,我又谈起霍尔和卡里内奇。鲍卢台金先生对我说:“卡里内奇是个热心、殷勤的农民,但是不善于种地务农。是我拖累了他。每天跟我去打猎……你想,那还种什么地呢。”我同意他的看法,然后我们躺下睡觉了。

第二天,鲍卢台金先生被迫进城跟邻居皮丘可夫打官司去了。那是因为皮丘可夫强行开垦了他的土地,还在开垦的田地里毒打了他的一个女仆。于是我一个人出外打猎。傍晚前我返回途中,马车顺便来到霍尔的家。一个老人在农舍的门口迎接我,他就是霍尔,光秃秃的脑袋,矮个儿,宽肩膀,很结实。我好奇地看着这个“黄鼠狼”。他的脸形颇像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高高的寿星额头,小眼睛,翘鼻子。我们一同进了屋,又是费加给我送来了牛奶和黑面包。霍尔就坐在一条矮的长椅子上,泰然自若地用手捋着他那卷曲的胡须,就这样开始了我们的谈话。看来他很有自尊感,说话与动作慢吞吞的,长胡子缝里偶尔露出笑容。

我同他谈论到播种、收获、农民的风俗……他对我所说的话,好像全都认同。只是后来我逐渐感觉不好意思,我感觉自己说得不对头……怎么会这样?真有点儿奇怪。“黄鼠狼”有时说话很机智,想必是出于谨慎……我们的谈话中有这样一个例子:

我问他:“霍尔,你为什么不向自己的主人赎身呢?”

“我为什么要赎身呢?现在我了解主人,也知道自己的地租,我家的主人好。”

我说:“身子总是自由的好。”

霍尔从旁边看了我一眼,说:“那是明摆着的。”

我又问道:“那么你为什么不赎身呢?”

霍尔摇了摇头:“老爷,你叫我用什么赎身呢?”

“老头儿,你算了吧……”

霍尔好像自言自语似的轻声说道:“要是我霍尔做了自由人,凡是没有胡须的人,都会做我霍尔的头儿的。”

“你自己把胡须剃掉就好了。”

“胡须算什么?胡须是草,随时可以割去。”

“本来就是嘛,那还说什么呢?”

“也就是说,霍尔要经商了,商人的生活过得好,他们也都蓄着胡须。”

我问他道:“可不是?你现在不已经是在经商吗?”

“我们只是稍微做一点儿黄油和焦油买卖……老爷,你要吩咐套车吗?”

“你这人嘴也太紧了,也太有心计了。”我心想,于是说出声来:“我不要车。如果你允许,我想留在你的柴草房里过夜,明天在你的房屋附近走走。”

“承蒙老爷看得起,不过老爷能安心住在柴草房里吗?我吩咐儿媳们铺床单,放枕头。”说着他站起来,喊道:“喂,媳妇们,往这儿来!费加,你同她们一块儿去。她们笨。”

过了一刻来钟,费加手拿着灯,领我到了柴草房。我坐在芳香扑鼻的干草上,猎犬在我的脚边蜷曲着身子。费加向我道了晚安,将门吱的一声关上了。我久久不能入睡。一头奶牛走近门口,呼呼地喷出了两声,猎犬严肃地对着它狂吠起来。一头猪在旁边走过,沉思地哼着。一匹马在附近什么地方嚼起干草来,一面打着响鼻……我终于打起瞌睡来。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猎人笔记 (11txs.com)”查找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