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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黄鼠狼”霍尔与卡里内奇(2)

作品: 猎人笔记 |作者:俄罗斯伊万·屠格涅夫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3-23 1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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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时,费加就叫醒了我。我很喜欢这个活泼敏捷的小伙儿,而且我看得出,他也是老霍尔的爱子,父子俩非常亲热地彼此开几句玩笑。老霍尔出来迎接我。也许是因为我在他家中过了一夜,或者由于别的原因,反正他对待我比昨天热情得多。他微笑着对我说:“茶饮已经为你烧好了,我们喝茶去。”

我们在桌子旁边坐下来,一个健康的村妇——他的儿媳,送来了一罐牛奶。他的儿子们也一个一个走进来,向我道了早安。我向他说道:“看你一家人丁兴旺,儿子们多魁梧!”

老人说:“是的。”他正咬下很小一块干硬的白糖,“他们对我和我的老婆子很好,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了。”

“他们都和你一起住吗?”

“都和我一起住。他们自己愿意,也就这样一起住了。”

“他们都结婚了吗?”

他用手指着费加说:“就是那一个不结婚,再就是瓦夏,他年纪还小,他还可以等几年。”

费加仍像第一次我来的时候那样倚在门边。

“结婚干什么?我现在就很好。”费加反驳道,“我娶老婆干什么?难道要我同她像狗一样吠叫不成?”

老人继续说:“你呀你……我知道你!你手上戴着几个银戒指……你的鼻子总喜欢嗅老爷家的丫头们……‘够了,别不要脸啊!’”老人戏用了丫头的这句话,继续说,“我太了解你了,你这个公子哥儿!”

“别的女人有什么好处?”

“别的女人能干庄稼活儿,”霍尔郑重地说,“别的女人能侍候丈夫。”

“我要干活儿的女人做什么?”

“你是爱用别人的手捞油水。我的儿子,我们太了解你了。”

“好啦,既然是这样,就给我娶亲吧。怎么样,怎么你又不吭声了?”

“够了,够了,磨嘴皮的。我们磨得老爷不安了。我总会给你娶亲的……先生,你不要生气。孩子嘛,不懂事,还没有长大成人啊。”

费加摇了摇头……

门外传来了熟悉的声音:“霍尔在家吗?”卡里内奇双手捧着一大把野地里的草莓走进来,这是他专为自己的朋友摘下来的,霍尔热情地欢迎他。我惊异地看着卡里内奇,说实话,我真没料到,乡下人也这样“殷勤”。

这天我出去打猎,比平常晚了四小时,以后的三天我是在霍尔家里度过的。我对这两个新朋友感兴趣。不知道因为什么我得到了他们的信任,他们和我谈话时的确没有拘束。我也很高兴听他们谈话和观察他们。两个朋友一点儿都不像。霍尔是个积极务实的人,有行政头脑,一个理性主义者;卡里内奇则相反,他属于理想派或者唯心主义者、浪漫主义者,充满热情,富于幻想。霍尔懂得现实,也就是说,他建房子,积攒点儿钱,跟主人和政府的各部门搞好关系;卡里内奇穿着草鞋,勉强度日。霍尔生养了一个顺从和睦的大家庭;卡里内奇曾经有过一个妻子,他惧怕老婆,他们一个小孩儿也没有。霍尔对主人鲍卢台金先生看得很透,卡里内奇则崇拜自己的主人。霍尔很爱卡里内奇,给他保护和帮助;卡里内奇不仅爱霍尔,还很尊敬他。霍尔的话很少,面带微笑,心中有数;卡里内奇说起话来,虽然不像夜莺歌唱那样动听,可也像工厂里活泼的工人那样充满热情……但是卡里内奇的天赋优越,霍尔自己也是承认的。例如,卡里内奇能念咒止血、压惊、制怒,驱虫避邪,他的手灵巧,蜜蜂都听他指挥。霍尔当着我的面请求他把一匹新买的马牵进马圈,卡里内奇也心甘情愿、认认真真地执行这个老怀疑主义者的请求。卡里内奇接近自然,霍尔接近人和社会。卡里内奇不爱议论,一味盲从;霍尔居然也玩世不恭,笑对人生。霍尔见多识广,我从他那里学到了许多东西。比如,我从他讲的一个故事里知道:每年夏天开镰以前,一辆不大的特殊马车会到村子里来,上面坐着个穿长袍、系腰带的人,贩卖长柄镰刀。若是现钱,每把镰刀他只要纸币一卢布二十五戈比,甚至半卢布;如果赊购,就要纸币三卢布,甚至银币一卢布。所有的农民自然都向他赊购。过了两三个星期,他又到这儿取钱来了。那时农民们刚收割完燕麦,有钱还债了,便同商人一起去酒馆,在那里付清欠款。有些地主本想自己用现金把镰刀买来,再按商人的定价把镰刀赊账卖给农民,结果农民并不满意,甚至显得灰心丧气,因为他们失去了这样的乐趣:用手弹着镰刀,听了又听,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对那个骗人的商贩问上二十来遍:“小伙子,这镰刀不怎么好吧?”买小镰刀时也是这样,差别只在于女人们插手这件事,以至有时商贩为了她们的利益,反而不得不敲打她们。但女人们吃苦头最多的情况还是卖破烂。纸厂原料的供给商委托一些县里叫作“雄鹰”的特殊人物来收买破布。每个“雄鹰”从商人那里领到二百来卢布纸币,下乡来寻找“猎物”。他们虽然名为“雄鹰”,但与这种高尚的飞禽品性不同,甚至相反,不是公开、勇敢地进攻,而是使用狡猾、诈骗的手段。这样的“雄鹰”将大车留在村子附近的灌木丛里,自己悄悄来到农家后院的后门,装作一个过路人或者随便闲逛的人。女人们敏锐地“嗅”到他的到来,就偷偷地出来接头,匆忙中双方讲好价钱。只为几个铜板,女人们就不仅将各种破布卖给了“雄鹰”,而且常常连男人的衬衫和自己的裙子都卖掉。近来女人们认为从自己家里将大麻、特别是“麻布片”偷出来能卖出一个好价钱,于是“雄鹰”的业务就大大地扩展和改进了。丈夫们也学会了,只要有一点点动静,只要从远处听到“雄鹰”来了,便迅速有力地采取挽救和预防措施。真的,这不是很可气吗?卖大麻是他们男人的事情,他们确实也卖大麻,但不是在城里卖,而是卖给下乡来的商贩,因为在城里卖,还得自己想法拉去,由于没有小秤,只好四十把算作一普特[4],要知道,什么是一把?俄国人的手掌,特别是他“用劲”的时候,是很有分量的!我是个没有经验的人,没有在乡间长住过,是个“外来客”(像我们奥廖尔省人说的),但也听到很多这类故事。霍尔并不总在说话,还问了我许多事,他知道我常去国外,他的好奇心就更加强烈了……卡里内奇也不甘落后,不过他问的多是自然风光,山川、瀑布,以及高楼大厦、大城市之类;霍尔感兴趣的是些关于行政、国家的事情。他问得很有条理:“他们那里也和我们这儿一样,还是不一样?……老爷,你说说吧!”在我说的时候,卡里内奇惊叹道:“啊,我的上帝,有这种事?”……霍尔则沉默不语,紧锁浓眉,只是偶尔说道:“我们这里行不通,那倒是好事,这是秩序。”我不能把他提的所有问题全都转述出来,也没有必要,但是从我们的谈话里,我得出一个信念,大概是读者怎么也意料不到的信念——彼得大帝[5]表现的主要还是俄罗斯人的性格,这正好在他的改革中表现了出来。俄罗斯人如此相信自己的力量和坚强,以至不惜破坏自身许多东西。俄罗斯人对过去关心不多,而是勇敢地向前看。什么好,他就喜欢什么;什么合理,他就追求什么;至于它来自何方,他都不管。俄罗斯人用自己的健全思想取笑德国人的枯燥推理。但是德国人,用霍尔的话说,是个很有趣的人种,他应该跟他们学一学。由于自身地位的特殊性,即实际上的独立性,霍尔同我谈论许多别人说不出来的事情。按农民的话说:“用别的杠杆也撬不出来,用磨盘也磨不出来的啊!”他的确知道自己的身份和地位。跟霍尔交谈,我生平第一次听到了俄罗斯农民简单、聪明的语言。他的知识相当广泛,又具有特色,但是他不能看书,卡里内奇却能。霍尔说:“这个游手好闲的人认识字,有文化,他养的蜜蜂不会死。”我问霍尔:“你让你的孩子们看书识字吗?”霍尔沉默了一会儿,说:“只有费加能。”“其他孩子们呢?”“其他孩子们不能。”“那为什么呢?”老人没有回答,而是转换了话题。虽然他很聪明,但有许多偏见或成见,例如,他内心深处轻视女人,高兴时,也拿她们开心,甚至戏弄她们。他的妻子老而多嘴,整天不离火炕,骂骂咧咧,唠叨不停。儿子们对她满不在乎,但儿媳们在她这个厉害的婆婆控制下,简直害怕得要死。难怪一首俄罗斯民歌里有一段婆婆们的唱词:“你哪是我的儿子?你算什么丈夫!你不打妻子,你不打新娘……”有一次,我本想为他们的儿媳讲好话,想引起霍尔的怜悯心,但刚说了几句,他就很平静地打断我:“你何必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让女人们去争吵好啦……替她们拉架,反而更糟,把手弄脏了不值得。”有时厉害的老婆子从火炕上爬下来,将看家的狗从过道里叫唤进来,嘴里嘀咕着:“这里来,这里来,狗啊!”她用那火钩子打狗瘦的背脊,或者站在席棚下面同过往的人们“吠叫”(这是霍尔的用语)。但是她怕自己的丈夫,就遵照他的吩咐,爬到火炕自己的铺位上去了。但特别有趣的还是听霍尔和卡里内奇在谈及主人鲍卢台金时的争论。卡里内奇道:“霍尔,不许你在我面前碰他。”霍尔反驳道:“可他为什么没有给你做靴子呢?”卡里内奇道:“靴子嘛!我要靴子做什么呢?我是个农民……”“我也是农民,你看……”说着话,霍尔抬起了一只脚,给卡里内奇看那只像是用象皮制成的靴子。卡里内奇答道:“你可不是我们的穷哥儿们。”霍尔道:“哪怕给你一双草鞋也好,你可是陪伴他打猎啊。大概一天要一双草鞋吧。”卡里内奇说:“他给我买草鞋的钱。”霍尔道:“是的,去年赏了你十戈比银币。”卡里内奇苦恼地背过身去,霍尔却开怀大笑,笑得连他的小眼睛都完全消失了。

卡里内奇唱歌相当好听,同时还用三弦琴伴奏。霍尔听着听着,突然歪起头,吊起嗓子来,他的歌声充满着怨恨。他特别爱唱一支歌:“命运呀,我的命运!”费加总不放过揶揄父亲的机会:“怎么,老头儿,又发牢骚了?”但是霍尔仍用一只手托着腮,闭着眼,继续抱怨自己的命运……可是在别的时候,没有人比他更勤快实干了。他永远不停地张罗着什么:修理大车,支起倒了的围墙,检查马具。但他并不特别讲究清洁,有一次我提起这件事,他答道:“屋子里应该有点儿住人的味儿。”

我反驳他:“可是你看看卡里内奇的养蜂场多清洁!”

他叹息了一声,说道:“否则蜂就活不了,老爷。”

另外一次,他问我:“你有世袭的庄园吗?”我应了一声:“有。”他又问:“离这里远吗?”我说:“约有一百俄里。”“老爷,你住在自己的庄园里吗?”“是的。”“大概玩玩猎枪的时候更多吧?”“是的。”“好极了,老爷,你尽情地去打松鸡吧,但是村长要勤换一些。”

第四天傍晚,鲍卢台金先生派人来接我。我舍不得跟老人分别。我同卡里内奇坐上大车。我说:“再见了,霍尔,祝你健康。费加,再见了。”他们也说:“再见了,老爷,再见,别忘了我们。”我们坐着车走了。晚霞烧红了天空。我看着明亮的天空,说:“明天会有好天气。”卡里内奇不同意我的看法:“不,明天要下雨。你看,鸭子在那里戏水哩,草的气味也太浓了。”我们的车进了树林。卡里内奇低声唱着歌,他坐在驾驶台上颠簸着,一面不停地望着天空的晚霞。

次日,我离开了鲍卢台金先生好客的家。

注释:

[1]一俄里约等于1.067公里。

[2]奥廖尔省把大片的灌木丛叫作“林场”。——原注

[3]俄国人自己家里做的一种饮料。

[4]俄国的重量计量单位,一普特约等于16.38千克。

[5]彼得大帝(1672—1725)是俄国沙皇,在位期间实行经济、军事、文化教育和政治改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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