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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猎人叶尔莫莱与磨坊主妻子(2)

作品: 猎人笔记 |作者:俄罗斯伊万·屠格涅夫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3-23 1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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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尔莫莱声称要给他一点儿厉害看看。但最后,他叹了一口气,说:“我们还是到村庄里去吧。”但是这里离村庄有两俄里路远……我说:“就在这里过夜。今夜外面暖和,磨坊主人会卖给我们麦秸。”叶尔莫莱也只好服从。于是我们又敲起门来。又传来那个工人的声音:“你们究竟要什么?已经说了,不行。”我们向他说明我们的需要。他又进去同主人商量,并且同主人一块儿出来了。旁边的小门吱呀一声开了。磨坊主人出现了,此人高个子,长着肥胖的脸,牛头似的后脑勺,又圆又大的肚子。他答应了我的请求。距离磨坊百步远有一个四面敞开的小棚。那个工人给我们送来了麦秸和干草,他还在河边草地上放好了茶炊,蹲在地上,用力地吹起来……煤炭呼呼地燃烧,照亮他年轻的脸。磨坊主人跑去叫醒妻子,他自己到底还是请我们进屋里睡,但是我宁愿留在露天里睡。磨坊主的妻子给我们拿来牛奶、鸡蛋、番薯和面包。很快水开了,我们就喝起茶来。河上升起一股暖气,没有风;四周有布谷鸟的叫声;磨坊的车轮发出微弱的声音:水珠从转动的轮盘上往下落,水穿过堤坝的闸门的缝隙漏出来。我们生起一堆篝火。叶尔莫莱在火里烤土豆,我也就趁机打起瞌睡来……压低的轻声细语把我惊醒。我抬起头。篝火前,磨坊主妻子坐在一个放倒的桶上,正在同叶尔莫莱谈话。我从她的衣着、举止和言谈就已经知道了她是地主家的女仆——既不是村妇,也不是小市民,但只是现在,我才细看了她的脸。她看上去有三十来岁,消瘦苍白的脸还保存着美貌的痕迹,那双忧郁的大眼睛尤其使我喜爱。她把胳膊肘支撑在膝盖上,双手托着脸。叶尔莫莱背对着我坐在那里,向火里添加木片。

磨坊主妻子说:“热尔杜星村家畜又得了瘟疫。伊万神甫家的两头奶牛都倒下了……”

叶尔莫莱沉默了一会儿,问:“你家的那几头猪呢?”

“还活着。”

“真希望能送我一只小猪崽。”

磨坊主妻子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叹息了一声。

她问道:“和你同来的这位是谁?”

“科斯托马罗地方的一位老爷。”

叶尔莫莱把几根松树枝投进火里,松枝立刻和谐地噼噼啪啪地烧起来,白色的浓烟直冲他的脸上。

“为什么您丈夫不放我们进屋呢?”

“他害怕。”

“这个大肚皮……亲爱的,阿丽娜·蒂莫菲叶芙娜,您拿杯酒给我。”

磨坊主妻子站起身,消失在黑暗里。叶尔莫莱轻声地唱起来:

我常去找情人幽会,

穿破了所有的靴子。

阿丽娜一会儿就拿着一小瓶酒和一个杯子回来了。叶尔莫莱欠起身,画了个十字,一口气便把酒喝了。“我爱!”他加了这个“爱”字。

磨坊主妻子又在桶上坐下来。

“阿丽娜·蒂莫菲叶芙娜,看来你总生病?”

“总生病。”

“怎么这样?”

“每天晚上被咳嗽折磨。”

叶尔莫莱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说:“老爷大概睡着了。阿丽娜,你不要去找医生,那会更糟糕。”

“我当然不去。”

“可以到我家做客。”

阿丽娜低下了头。

叶尔莫莱继续说:“那时候我将把妻子撵走……真的。您真得来呀!”

“你最好把老爷叫醒,你看,叶尔莫莱·彼得洛维奇,土豆已经烤熟了。”

我那忠实的仆人却满不在乎,他冷冷地说:“让他睡大觉吧。跑累了,倒下就睡着了。”

我在干草上翻了身。叶尔莫莱起身走到我跟前,说:“土豆已经好了,请吃吧。”

我从敞棚里走出来,磨坊主妻子从桶上下来,正想走开。我同她谈起话来。“这磨坊你们租了很久了吗?”

“从圣三节[3]起已经是第二年了。”

“你丈夫来自何处?”

阿丽娜没听清我的问题。

叶尔莫莱便提高嗓音,重复了一句:“你丈夫是哪里人?”

“是别列夫市人。他是别列夫的小市民……”

“你也是别列夫的小市民吗?”

“不,我是主人家的……曾经是主人家的。”

“谁家的?”

“是兹魏尔科夫老爷家的。现在我已经自由了。”

“哪位兹魏尔科夫?”

“亚历山大·西莱奇。”

“你不是他夫人的丫头吗?”

“您怎么知道的?我就是。”

我带着同情心和加倍的好奇心看了看阿丽娜。

“我认识你家老爷。”我继续说。

“您认识?”她轻声回答,低下了头。

应该告诉读者我因为什么带着这样的同情心看着阿丽娜。我在彼得堡的时候,偶然认识了兹魏尔科夫先生。他当时占据相当重要的地位,以精明能干著称。他有一个好动感情、好流眼泪、好发脾气、庸俗不堪、养尊处优的肥胖妻子,他还有一个被溺爱的傻儿子——一个真正的小少爷!兹魏尔科夫先生本人的外貌也很少给人好感:宽大的四方脸上,狡猾地眯缝着一对老鼠似的眼睛,拱起一只又大又尖的鼻子,鼻孔敞开地露在外面;剪短了的斑白头发像鬃毛一样竖立在布满皱纹的额头之上;薄薄的嘴唇不住地颤动着,勉强地微笑着。兹魏尔科夫先生平时站立的时候叉开两条细腿,把一双粗大的手插在口袋里。有一次我同他两人坐着马车出城。我们畅谈了起来。兹魏尔科夫先生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精明能干的人,开始用“真理之道”教训我。

最后他尖着嗓子对我说:“你们所有的青年对一切事情随便发表议论;你们对自己的祖国知之甚少;先生们,俄罗斯对你们是陌生的,情况就是这样……你们只喜欢读德国书。譬如你现在对我说的那件事,也就是那件关于地主家仆人的事……好,我不反驳,你说的都好,但是你不知道他们,不知道他们是怎样的人。”兹魏尔科夫先生大声地擤着鼻涕,吸着鼻烟。“现在我对你讲一件小事,你也许对它感兴趣。”兹魏尔科夫先生咳了一口痰,然后说,“我妻子是怎样的人,你是知道的。大概再也找不到比她更好、更良善的女人了——你会同意吧。她让自己的丫头们简直过人间天堂一样的生活……但是我妻子为自己定了一个规矩:她身边不留出嫁的丫头。丫头出嫁——这本来就不合适嘛!如果生了孩子,那么她怎么还能好好伺候夫人、细心观察夫人的嗜好和习惯呢?她已经顾不上这些了,她心里想不到这些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应该这样看问题。比如有一次,我和妻子经过我们自己的村庄,离现在大概有十五年了(怎么对你说呢,我不撒谎),看见村长有个非常好看的女儿——一个小女孩,她的举止和仪态就流露出一种当丫头的素质。我妻子对我说:‘科克(你知道,她叫我‘科克’),把这个小姑娘带回彼得堡,我很喜欢她。’……我说,好呀,就带走吧。村长自然给我们跪下了,他决不会想到会有这样的好运……可是小女孩当然是愚蠢地哭了。这对她,开始时的确很可怕,离开父母和家嘛……总之,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可是很快她就对我们习惯了。起初把她放到女仆们住的下房,当然要教她。你能想到吗?那小女孩学什么都很出色。我妻子就是对她偏心,宠爱她,最后,不收别人,单收她做自己的贴身丫头。你听我说……应该说句公道话,我妻子过去没有过、根本没有过这样的丫头:殷勤,谦虚,听话——简直是一切都合乎要求,因此我妻子过分地溺爱她,给她穿好衣服,让她跟主人一桌用餐、喝茶……你想,待她还要怎样好呢?就这样,她在我妻子身边伺候了十来年。忽然有一天,阿丽娜(她的名字叫阿丽娜)居然不经禀报,走进我的书房,扑通一声跪在我脚下……我坦白地对你说,我一向就受不了这个。一个人任何时候也不应该忘记自己的尊严啊!我问她:‘你有什么事?’她说:‘老爷,亚历山大·西莱奇,求您开恩。’‘什么事呢?’‘请允许我出嫁。’说实话,我当时很惊讶:‘傻丫头,你不知道夫人身边没有别的丫头吗?’“我以后照旧伺候夫人。’‘胡说!胡说!夫人是不留出嫁的丫头的。’‘玛拉尼娅可以替我。’‘请你不要瞎想了!’‘听老爷的话……’说实话,我简直气死了。可以说,从来没有什么比忘恩负义更叫我生气了。也不必对你解释……你知道我妻子是怎样的人:她是天使的化身,有说不尽的善良。即使是坏人,也会可怜她的。我把阿丽娜撵出书房。我想,她也许以后能醒悟过来,我不相信世人真会这样忘恩负义。谁料想,半年以后,她居然又来向我提出同样的请求。说实话,我当即就气得把她撵走,威吓她说,我要告诉夫人。我真生气了。但谁能想象,过了不久,我妻子含着眼泪来到我书房,那种难受的样子让我吃惊,甚至使我害怕。‘发生了什么事?’‘阿丽娜……’不说你也明白……我说出来害臊。‘不能吧……谁呢?’‘你的贴身仆人彼得,小彼得。’这个更使我气炸了。我这个人……不喜欢含糊……彼得没有错。惩罚他也可以,但我认为他没有错。阿丽娜……嗯,嗯,这里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当然就立刻吩咐把她头发剃光,让她穿上粗布衣,送她到乡下。我妻子失去了一个好丫头,但也没有法子,因为家里不能没有秩序!毒瘤最好一下子割掉……现在你自己判断去。你知道我的妻子。她呀……她呀……毕竟是个天使……她离不开阿丽娜,阿丽娜也知道这个,可是她不知羞耻……啊?你说……这还有什么可说!无论如何,没有法子。至于我本人,那个姑娘的忘恩负义长时间使我痛心,使我生气。无论你怎么说,良心和感情——在这些人身上是找不到的!俗话说,狼无论怎样喂,还是想去树林……这是前车之鉴!我不过想对你证明……”

兹魏尔科夫先生没有把话说完就转过头去,很气派地把身上的斗篷裹紧了些,以压住内心不由自主的激动。

读者现在大概明白我同情地看了看阿丽娜的缘故了。

最后我问她:“你嫁给这磨坊主多久了?”

“两年了。”

“是吗?难道老爷允许吗?”

“已经有人赎我出来了。”

“谁呢?”

“萨魏利·阿列克谢伊奇。”

“他是谁?”

“他是我丈夫。”

叶尔莫莱暗暗地微笑了一下。

“难道老爷对您说到过我?”沉默了好一会儿,阿丽娜添了这一句话。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的问话。磨坊主在远处喊她:“阿丽娜!”她站起来,走了。

我问叶尔莫莱:“她丈夫人好吗?”

“还不错。”

“他们有孩子吗?”

“有一个,但死了。”

“怎么,磨坊主喜欢她吗?他为她赎身花了很多钱吧?”

“我不知道。她认字,这对他们的生意……那个……有好处。所以他喜欢她。”

“你早就同她认识吗?”

“是的。我以前常到她主人家去。那庄园离这儿不远。”

“贴身仆人彼得卢什卡[4]你认识吗?”

“彼得·瓦西里耶维奇吗?怎么能不认识。”

“他现在在哪里?”

“去当兵了。”

我们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最后我问他:“她的身体看来不好吧?”

“什么呀,不好……明天‘守猎’一定会有收获。您现在不妨睡一觉。”

一群野鸭在我们头上呼啸而过,我们听见它们落在附近的河面上。天完全黑了,开始冷了。树林里夜莺在鸣叫。我们钻进干草里,睡着了。

注释:

[1]这两首歌名是夜莺的喜好者所熟悉的,它们是夜莺所唱歌曲里的优秀段子。——原注

[2]“叶尔摩尔卡”是“叶尔莫莱”的卑称。不过这个卑称除了表示“轻视”,同时也含有“不见外”的亲昵感。

[3]宗教节日,圣灵降临后的礼拜天,在6月。

[4]“彼得卢什卡”是卑称。卑称用来称呼下人或小孩,但主要还是表示亲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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