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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从草莓泉水到伯爵管家(1)

作品: 猎人笔记 |作者:俄罗斯伊万·屠格涅夫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3-23 1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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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的天气常常炎热得令人受不了。在这个季节,从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三点,就是最果断、最有兴趣的人也无心外出打猎,就是最忠实的猎犬都要开始“舐猎人的靴跟”,也就是像得了病似的,一步一步地跟在后边,眯缝着眼睛,过长地伸出舌头。对主人的叱责,它卑微地摇着尾巴,带着困惑的表情,却不肯往前走。我正是在这样的一天外出打猎了。我早就想坐在阴凉处休息一会儿,但一直勉强坚持着;我那只不知疲倦的狗也早就接连不断地在灌木丛里乱窜了,虽然它并不指望这种狂热行动能有什么好结果。这种闷人的炎热最后迫使我考虑保存我们的最后一点儿体力。我勉强走到伊斯塔河那里,我宽大为怀的读者已经熟悉它了。我从陡峭的河岸上下来,踏着潮湿的黄沙,向附近闻名的“草莓泉水”的方向走去。这股泉水从河岸的一道裂口里涌出来,裂口渐渐变成一条不大但很深的山谷。在二十步远的地方,潺潺的泉水带着欢快的喧闹,流进伊斯塔河。山谷两边的斜坡上,小橡树丛生。泉水旁绿草如茵,阳光几乎从未照到冰凉的、银色的泉水。我走到泉水旁边,草上放着一个桦树皮做的勺子,那是过路的乡下人留下公用的。我畅饮了泉水之后,躺在阴凉处,向四周看了一眼。伊斯塔河由于泉水的流入而形成一个河湾,河湾因此永远荡漾着涟漪。河湾附近有两个老人背对着我坐着。一个身子骨相当结实,高个子,穿一件墨绿色的、整洁的长衫,在那里钓鱼;另一个又瘦又小,穿着一件带补丁的常礼服,还不戴帽子,膝上放着一只装有蠕虫的瓦罐,偶尔用一只手摸白发苍苍的小脑袋,仿佛想以此遮挡太阳。我仔细地打量了他,认出他是舒米希诺村的斯交布什卡[1]。请允许我把这个人介绍给读者。

舒米希诺村这个大村庄离我的村子有数俄里远,那里有一座石头砌的教堂,是为纪念科兹玛与达米安两位圣徒建造起来的。教堂对面曾经是地主老爷宽阔华丽的宅第,宅第周围是各种附属建筑与服务设施:下房、厨房、作坊、马厩、停车棚、柴草房、浴室与澡堂、临时厨房、客房与招待所、养花的温室、公用的秋千以及其他或多或少有益的建筑。在这些豪华的住宅里住着富家地主,他们一切如常,生活顺心如意。但忽然在一天清晨,所有这些财富被火烧光了。老爷们迁移到别的地方去了,这里的庄园也就荒芜了。广阔的火烧场变成了菜园,有的地方砖头瓦砾成堆,原来的地基还留下一些残迹。后来,他们命人用大火里没有烧坏的一些木头临时搭起一个小茅屋,又把十来年前买来建哥特式凉亭的那个木板盖在上面,让园丁米托洛方同他的妻子阿克西娜和七个孩子住在那里。他必须给一百五十俄里以外主人家的餐桌供应瓜果和蔬菜;阿克西娜负责看管从莫斯科用大价钱买来的奥地利“狄洛尔”种牛。可惜这头奶牛已丧失了生殖能力,因此,从买来以后就没有提供过牛奶。此外,一只有凤头的灰色公鸭也交给她照管,这算是“老爷”唯一的家禽了。小孩们因为年纪小,主人没有指定任务,不过也实在管不住他们的懒惰。我曾在这个园丁家里住宿过两三次,顺手拿过他菜园里的黄瓜,这些黄瓜(上帝知道为什么)甚至在夏天就很大,口味很差,瓜皮又黄又厚。在他家里我曾见过斯交布什卡一次。除了米托洛方一家人和一个管教堂的耳聋的老人格拉西木(他为了基督寄住在一个独眼士兵妻子的小屋里),地主家再也没有一个仆人留在舒米希诺村,因为我想给读者介绍的斯交布什卡既不能被认为是主人,也不能被认为是家仆。

任何一个人在社会上总有他的某种地位,也总有某种关系;任何一个家仆,如果不是领薪水,那也总要得一份所谓“口粮”。斯交布什卡根本得不到任何补贴,跟谁也没有亲属关系;谁也不知道他的身世,他似乎没有过去;谁也没有谈到过他,人口普查也未必把他登记入册。背地里有过传言,仿佛他什么时候当过某人的贴身仆人,但他是谁,从哪里来,是谁的儿子,怎么会投奔舒米希诺村成了这里的“臣民”,怎么竟有一件不记得从何时起就穿在身上的、掺有毛料的棉布上衣,住在何处,靠什么生活——这些谁都一无所知,而且,说实话,这些问题谁也不感兴趣。特洛费梅奇爷爷熟悉所有家仆四代以上的家谱,但他也只说过此人一点儿情况。记得他说过,“斯交巴”[2]是一个土耳其女人的亲戚,这个女人是已故的老爷阿列克谢·罗曼南奇旅长远征归来吩咐用辎重车载回来的。在节日里,按俄国古老的习俗,主人家普遍地施舍与招待盐面包、荞麦馅饼、绿葡萄酒——即使在这些日子,斯交布什卡都没有露面入座、就餐、喝酒、鞠躬,没有吻主人的手,更没有在主人眼皮底下为主人的健康一口气喝下管家的胖手给斟满的一杯酒,甚至未必有一个善心人从这个可怜人身边走过,把一块没有吃完的馅饼分给他!在快乐的复活节,也有人同他接吻三次互相祝福,但他也不卷起袖口,从裤子后面口袋里掏出一个红鸡蛋,喘着粗气,眨巴着眼睛,送给少爷们甚至太太本人。他夏天住在鸡舍后面的仓库里,冬天住在澡堂的门口,严寒的天气里他便在干草堆里过夜。人们见到他,已经习以为常,有时甚至给他一拳、踢他一脚,却没有一个人肯同他说话,而他也仿佛生下来就没有开过口。火灾后,这个被抛弃的人便在园丁米托洛方那里安身,奥廖尔人叫作“藏身”。园丁既不对他说“你住在我这里吧”,却也不撵他走。斯交布什卡并没有住在园丁的家里,他住在或者说“寄生”在菜园里。他走路和活动时没有任何响声;打喷嚏和咳嗽都用手捂着嘴,好像害怕似的;成天默不做声地忙个不停,像蚂蚁一样:一切为了吃,也仅仅为了吃。的确如此,如果他不从早到晚关心自己的食物——他也就饿死了。糟糕的是,早晨还不知道晚上拿什么填饱肚子!斯交布什卡有时坐在围墙下咬萝卜、吃胡萝卜,或者嚼很脏的大头菜;有时他气喘吁吁地提着一桶水去一个地方;有时在一只瓦罐下生起火,从怀里掏出几块黑面包,投进瓦罐里;有时在自己的小仓库里劈柴、钉钉,在墙上安一个放面包的架子。这些事情他都是默默地做,仿佛是躲在角落里,就怕人看见!有时候,他忽然走开一两天。他的走开,当然谁也不注意……你看,他又出现了,又在围墙旁边偷偷地将木柴片放到三脚架下。他的脸小小的,眼睛黄黄的,头发吊到了眉毛上,鼻子尖尖的,耳朵大大的,被太阳照得透亮,像蝙蝠的一样,胡须总像是两星期以前剃掉的,从来就是一样的长短。我在伊斯塔河河岸见到的就是这个斯交布什卡,他给另一个老人做伴。

我走到他们面前,问了声好,就坐在他们身边。斯交布什卡的这个同伴,我也认识,是彼得·伊里奇伯爵家已放归自由的人:米哈伊洛·萨魏里甫,绰号“涂蛮”,他寄住在波尔霍夫县一个得痨病的市民家里。那个市民开了一个旅店,我常在这家店里下榻。年轻官吏及其他闲人坐车在奥廖尔大道上来往(专注斜纹布羽绒褥子生意的商人,自然顾不及此),至今还能在离“三圣村”这个大村庄不远处看到一所两层的大木房矗立在大道上,都已经荒废了,屋顶已经坍塌,窗户全都钉死。在这阳光灿烂的中午,再也没有比这些断壁残垣更凄凉的景象了。彼得·伊里奇伯爵曾经住在这里,他以好客闻名,是旧时代的大臣。从前,全省都有人坐车来拜访他,在他家里聚会,跳舞、狂欢,有家养的乐队伴奏,音乐震耳,鞭炮齐鸣,焰火冲天。至今还有不止一个老太太经过这废弃、荒芜的殿堂时不由得感慨往事,回忆在这里度过的青春岁月。伯爵长年累月地宴请宾客,长年累月地带着微笑在一群低头哈腰、阿谀奉承的客人中周旋。但不幸的是,他的财产不够他一辈子这样挥霍。他在彻底破产后,只得起程彼得堡去寻找职位,但还没有等到上头的任何决定就死在旅馆的一间客房里了。“涂蛮”在伯爵家当过管家。伯爵在世时,他就得到了“自由证”。他如今已经是七十来岁的老人,五官端正,平易近人,脸上几乎时刻带着微笑,只有叶卡捷琳娜时代的人才会这样微笑,笑得如此善良,如此庄重。他交谈时,缓慢地开闭着嘴唇,亲切地眯缝起眼睛,说话带一点儿鼻音。他擤鼻涕、嗅鼻烟也都从容不迫,好像在做正经事情。

我开始说了:“怎么样,米哈伊洛·萨魏里甫,你钓的鱼多吗?”

“请您看看篮子里,我钓到了两条鲈鱼和五六条胖头鱼……斯交巴,拿出来给先生看看。”

斯交布什卡便把篮子伸给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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