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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露克丽雅之死(1)

作品: 猎人笔记 |作者:俄罗斯伊万·屠格涅夫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3-23 1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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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期受苦的祖国是

俄罗斯人民的故土!

——费·丘特切夫

法国有句俗语:“晴天的渔夫和雨天的猎人都愁眉苦脸。”我毫无捕鱼嗜好,所以不能判断渔夫在晴朗天气感受究竟如何,在阴雨天因捕鱼多而得到的快乐又超过淋雨的苦恼多少。但是雨对猎人,真是大灾难。我同叶尔莫莱多次外出别廖夫县打猎野鸡,有一次就遇到了这样的灾难。雨从一天亮就下个不停。为了避雨,什么办法我们没有用过啊!几乎将橡胶雨衣穿戴到头上,还站到树下,为了少淋雨点……不透水的雨衣,不用说妨碍放枪,还毫不留情地让雨水流进来。在树下,固然开始时似乎淋不到雨点,但是以后,树叶上的湿度逐渐达到饱和,头顶上忽然漏水,每根树枝像水管似的将水流到我们身上,冷水直钻进领带里,顺着背脊往下流……正如叶尔莫莱常说的,这是最糟糕的事了!最后,他喊叫起来:“不行,彼得·彼得洛维奇。这样不行!今天不能打猎了。狗被浇得嗅觉失灵了,枪也打不响……呸!真倒霉!”

“有什么办法呢?”我问。

“这么办吧。我们到阿列克谢村。您也许不知道有这个田庄,是属于您母亲的,离此地约八俄里。我们在那里住一宿,明天……”

“再回这里来?”

“不,不回这里……阿列克谢村的那边,有些地方我很熟悉……在那里猎野鸡比此地好得多。”

我也没有细问我忠实的旅伴,为什么不直接领我到那些地方。当天我们好不容易到了我母亲的田庄,说老实话,我当时从未料想有这个田庄的存在。田庄里有一所很旧的厢房,不住人,所以还清洁。我在里面过了相当安静的一夜。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太阳刚升起来。天空没有一片云彩。雨后放晴,朝霞初照,四周闪烁,大地分外明亮。

在叶尔莫莱套车的时候,我到一个荒废的小果园里随便走走。厢房就掩隐在这个果园芬香的、葱翠欲滴的浓荫之中。在自由的空气里,在晴朗的天空下,看云雀展翅飞翔,听鸟鸣如银珠落地,那是何等的舒适!那些鸟大概在翅膀上带走些露珠,因此它们的歌声好像被露水滋润着。我甚至脱下帽子,欣喜地用全胸呼吸着……就在篱笆附近,在不深的一条山谷的斜坡上,看得见一个养蜂场。一条小径通向那里,像一条小蛇蜿蜒逶迤于密不透风的杂草与荨麻丛中。深绿色的大麻,天知道来自何处,尖尖的麻秆高耸在围墙似的杂草和荨麻之上。

我顺着小径走去,走到养蜂场。它旁边有一间叫作蜂房的篱笆小屋,蜂巢就放到那里过冬。我朝半开的门里望去,里面又黑,又静,又干燥,有薄荷和蜂蜜香草的气味。角落里搭着一个木台,上面躺着一个小小的人影,被子没有完全盖在身上……我正想离开……

“老爷,老爷呀!彼得·彼得洛维奇!”我听见一句微弱、缓慢、嘶哑的喊声,像沼泽地里苔草的沙沙声。

我停下来。

“彼得·彼得洛维奇!请到跟前来。”那个声音重复了一遍。声音是从角落里我发现的那个床铺上发出来的。

我走到跟前,惊得目瞪口呆。我面前躺着一个活人,但那是怎样的一个活人啊?!

头已干瘪,只有一样颜色,就是青铜色,不折不扣,像一尊古老的圣像;鼻子窄得似刀锋;嘴唇几乎看不见;只见牙齿在发白,眼睛也是;稀稀的几绺黄发从头巾下伸到额头上。下巴旁边,在被子的折叠处,露出来两只小手,也是古铜色的,缓慢地拨动着小棍子般的手指。我仔细一看,脸不仅不丑,甚至是美丽的,但是很可怕,异乎寻常。而我觉得这张脸更可怕的是从脸上金属般的面颊上我看见她在用力……用力却不能挤出一丝的微笑。

“您不认识我了吗,老爷?”又听见那微弱的嘶哑声,这个声音仿佛是从几乎不动的嘴唇里飘出来的,“怎么会认识呢!我是露克丽雅……您记得吗,在斯巴斯克村您老太太府上我领头跳环舞来着……我还做领唱哩,记得吗?”

“露克丽雅!”我叫了一声,“是你吗?这可能吗?”

“是我,老爷,是我,我就是露克丽雅。”

我不知说什么好,呆呆地望着那张阴暗、呆板的脸和注视着我的那双浅色的、死人般的眼睛。这可能是她的吗?这个木乃伊竟是露克丽雅,我家仆人里那个第一美女,那个高挑、丰满、白肤、红颜、爱笑、善歌、善舞的露克丽雅!那个聪明的露克丽雅,那个被我们小伙子们追求的露克丽雅!我当时是个十六岁的少年,还暗中对她朝思暮想哩……

“对不起,露克丽雅,”我终于说话了,“你这是怎么回事?”

“我遭了大灾呀!请您不要怕脏,老爷,不要讨厌我啰唆自己的不幸,请坐在那小木桶上,靠近一些,要不然,您听不见我……瞧,我以前响亮的嗓门变成什么样了……我真高兴见到您!您怎么会来到阿列克谢村?”

露克丽雅说话的声音很轻、很弱,可是没有停顿。

“猎人叶尔莫莱领我来的。你对我说吧……”

“说我的灾难吗?恕我讲了,老爷。这件事已发生了很久,有六年或者七年了。那时候,我刚和瓦西里·波略可夫订婚,您记得吗?他长得好英俊呀,鬈发,还在您老太太那里当过饭厅侍役。对了,那时候您已经不在乡下,到莫斯科念书去了。我同瓦西里彼此相爱,我脑子里总有他。那时候是春天。一天夜里……离天亮不远了……我睡不着,一只夜莺在花园里唱得太甜美了……我躺不住了,就起床走到门口的台阶上听它唱。那夜莺放开歌喉,唱个不停……忽然我似乎觉得有人用瓦西里的声音召唤我,那个声音是那么轻:露莎[1]……我朝旁边一看,也许是睡眼蒙眬,一侧身子就从木栏杆上飞了下去,啪嗒一声摔倒在地上!好像摔得并不厉害,因为我很快就爬起来了,还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只是觉得里边,身子里边有什么脱掉了……让我喘一口气……等一会儿……老爷。”

露克丽雅停下了,我惊讶地望着她。使我惊讶的正是她叙述时几乎带着快乐的神气,并不连连叹气,也一点儿不抱怨,不强求别人的同情。

“自从这个事故起,”露克丽雅继续说,“我开始消瘦,委靡不振。我中邪了,走路困难,脚也不听使唤了,无法坐立,老是想躺着,不想吃喝。情况越来越坏。您老太太心善,几次送我去看医生,还送我进医院。但是我的病一点儿也没有减轻,甚至没有一个医生能说出我是得了什么病。无论他们用什么方法为我治病,比如用烧红的铁烤我的背,或者把我放在碎冰上,都不顶用。后来我完全瘫痪了……主人们决定,既然再也无法把我治好,主人家又不能留残废的人……于是把我送到这里,因为我有亲戚在这里。您看,现在我就住在这里。”

露克丽雅又停下来,又在用力挤出一丝微笑来。

“可是你的情况太糟糕了!”我惊叫起来……又不知道往下说什么话好,我问:“波略可夫怎么样呢?”这个问题是很愚蠢的。

露克丽雅将眼睛稍微移到一旁。

“波略可夫怎么样?他伤心了好一阵,后来娶了别人,就是格林村的一个姑娘。您知道格林村吗?离这里不远。她名叫阿格拉费娜。他很爱我,可是年纪还轻,不能老是做光棍啊。并且我还能做他什么样的伴侣呢?他找到了一个好的、善良的妻子——他们已经有了娃娃。您老太太发给他身份证,放了他。现在他在邻村的地主家当总管,托上帝的福!他过得很好。”

“那么你就老是这样躺着吗?”我又问。

“我就这样躺着,老爷,已经是第七年了。夏天我在这里躺着,在这篱笆小屋里。天一冷,我就被人挪到浴堂的前屋,在那里躺着。”

“谁来管你?谁来照看你呢?”

“这里也有好人,不会不管我的,并且也不用多管。吃得又很少,几乎一点儿也不吃,而水——就在那个大水杯里,永远预备好的清洁的泉水。大水杯我自己够得着,我还有一只手能活动。这里还有一个小姑娘,是个孤儿。她常来看我,真谢谢她。她刚才就在这里……您没有碰见她吗?很好的一个小姑娘,皮肤白白的。她给我送花,我生平最爱花。此地没有种在花园里的花,以前有,后来移种到别处了。就是野花也挺好,比花园里的花还好。就说铃兰吧……比花园里的花好多了,怪招人喜欢的!”

“你不苦闷吗?不害怕吗?我可怜的露克丽雅啊!”

“有什么法子呢?我不愿意说谎,起初很难过,以后习惯了,忍过来了,也没有什么。有些人还更糟糕呢!”

“这怎么说?”

“有的人连栖身之处都没有哩!有的人——眼盲或者耳聋,我呢,谢天谢地,看得还清楚,什么都能听见。田鼠在地下挖土,我都能听见。我能闻到一切的气味,即使是最微弱的气味都闻得到!荞麦在田里,或者菩提树在园里开花——用不着对我讲,因为我第一个就闻着了,只要有微风从那边飘过来。真的,何必埋怨上帝呢?许多人比我还糟糕哩。就拿这一点说吧:有的健康人就很容易造孽,可是我呢,罪孽自动就远离我。前些日子,阿列克谢神甫给我授圣餐,他就说:‘你没有什么可忏悔的,你处于这种状况难道还能造孽吗?’但我回答他:‘神甫,思想上的罪孽呢?’‘是啊,’他笑着说,‘这种罪孽不大。’”

“大概我也不容易犯这种思想上的罪孽,”露克丽雅继续说,“因为我教会自己:不去思想,尤其是不去回忆。这样,时间过得快一些。”

说实在的,我惊讶极了:“你老是孤独一人,露克丽雅,你怎么能阻止思想钻到你头脑里去呢?也许你老在睡?”

“不是的,老爷!我不能老是睡觉呀。虽然我没有大的病痛,可是身体内部总隐隐作疼,骨头也是,所以不让你正常地睡觉……不是的,老爷,我一个人躺在这里,躺着或半躺着,不去思想,只觉得自己还活着,还呼吸——我的身心全在这里了。我用眼睛看,用耳朵听。蜂在蜂房里呜呜地叫甚至嗡嗡地飞;鸽子落到屋顶上,咕咕地叫;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啄食;一只麻雀飞过,或者一群蝴蝶飞来——我见了开心。前年,有几只燕子在角落里筑巢,生儿育女。那真是有趣呢!一只燕子飞进来,落在巢跟前,喂完那些小燕子,就飞走了。看,另一只燕子来接它的班。有时它不飞进来,只在敞开的门那里飞过,那些小燕子就立刻唧唧喳喳地叫起来,还张大着嘴……我等它们第二年再来,可是听说此地一个猎人用猎枪把它们打死了。何必这样自私贪心啊?燕子并不比甲虫大多少……你们这些打猎的老爷们,心真狠!”

“我不打燕子。”我赶紧说。

“有一次,”露克丽雅又开始说,“那才可笑呢!一只兔子撒腿就跑,真是的!大概是狗在追它。兔子一直跑到了门口附近……蹲在那里,就这样蹲了许久,鼻翼不住地翕动,抓着胡须,真像一个军官。它还对着我看。也就是说,它知道我并不可怕。后来它站起来,三跳两跳,到了门口,在门槛上还环视了一下,的确是这样的!那样子真可笑!”

露克丽雅望了我一眼……意思是问,是不是真有趣?我为了奉承她,笑了一下。她咬着干枯的嘴唇。

“冬天我的情况自然更差一些,因为天黑得早。点蜡烛太可惜,而且又有什么必要呢?我虽然识字,也永远喜欢读书,但是读什么呢?这儿什么书也没有,即使有书,我又怎么能拿得住书呢?阿列克谢神甫为了让我分心,送来一本历书,后来看见没有用,就又拿走了。虽然这里黑,我总还听得见什么:蟋蟀吱吱地叫,或者老鼠在什么地方嚼牙齿。这样最好:什么也不想!”

“有时我还祷告,”她休息了一下,又继续说,“不过我知道的祷词不多。我又何必让上帝感到枯燥呢?上帝比我更知道我需要什么。他既然送给我一个十字架,那就是说,他爱我。我们就应该这样明白他的意思。念完了‘天父’‘圣母’‘献给一切悲哀者的颂词’,我就又半躺在这里,什么也不去想,也没有什么可想的!”

过了两三分钟。我不去打破沉默,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只当座位的窄木桶上。我面前躺着的这个活着的、不幸的人将那残酷的石头似的僵硬也传递给了我,我也似乎因此僵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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