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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露克丽雅之死(2)

作品: 猎人笔记 |作者:俄罗斯伊万·屠格涅夫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3-23 1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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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我说,露克丽雅,”我终于开口了,“我对你有一个提议。你愿意不愿意,我叫人把你送到医院去,送到城里好的医院?谁知道呢,也许你的病还可以治好?无论如何,你不要一个人躺在这里了……”

露克丽雅微微动了动眉毛。“不呀,老爷,”她担心地轻声说,“不要送我去医院,不要动我。我在那里只会吃更多的苦。哪里还能治好我的病啊……有一次,一位大夫坐车来这里,想给我好好看看病。我求他:‘看在上帝的分上,请不要动我。没有用!’他把我的身子翻来翻去,把我的手、脚揉了又揉,弯了又弯。他说:‘我是为了科学才这样做。我必须这样做,因为我是为人们服务的科学家!’他还说,‘你不能违抗我,因为我用劳动获得一枚勋章,挂在脖子上,我是努力为你们这些傻子们服务的。’他把我翻弄了半天,说出了我的病名——很巧妙的一个病名,就这样坐车走了。此后有一个星期,我全身的骨头都在痛。你说,我孤独一个人,永远一个人。不,不是永远。常有人来看我。我很安静,不妨碍别人。农家姑娘常来和我唠唠,朝圣的女人也来讲讲耶路撒冷,讲讲基督,讲讲一些圣城的事。而且我一人躺着,并不害怕,还觉得好哩,真的……老爷,请别动我,不要送我去医院……谢谢您,您是好人,就是不要动我,亲爱的!”

“那就依你吧,那就依你吧,露克丽雅。我是为你着想啊……”

“老爷,我知道是为我好。老爷,亲爱的,谁能帮助他人呢?谁能进入他人的心灵呢?人应当自己帮助自己!您是不会相信的,我有时一人就这样躺着……仿佛整个世界除我以外没有一个人。只有我一个人是活的!我觉得,好像我悟到了什么……我思索到了什么——这真是奇怪!”

“你那时在思索什么呢?”

“这思想也是绝对不可能讲明白的,而且我以后就忘掉它了。仿佛来了一片乌云,下了点雨,你感到清凉、舒适,但究竟是什么,你是弄不明白的!我只是想:假使我身旁有人,我就决不会有这种思想,除了自己的不幸以外,我什么也不会感觉到。”

露克丽雅艰难地叹了一口气。胸部也和身体其他部位一样,不听她使唤了。

“老爷,我一看到您的脸,”她又开始说,“就知道您很可怜我。但是您不必太可怜我!我对您说吧!我现在有时还……您记得我那时是多么快活的人吗?一个泼辣的姑娘……您知道吗?我现在还唱歌哩。”

“唱歌……你?”

“是的,唱些老歌,环舞歌、占卜歌、圣诞歌,各种各样的歌!当时我知道许多歌,至今没有忘记,只是现在不唱舞蹈歌。以我现在的身份,舞蹈歌是不合适的。”

“你怎么唱的……是默唱吗?”

“也默唱,也唱出声来。我不能大声唱,但都能听明白。我对您说过,一个小姑娘常到这里来。一个孤儿,也就是说,她很懂事。我教她唱歌,她学会四支歌了。您不信吗?等一等,我现在就唱给您听……”

露克丽雅聚了聚神……一想到这半死的生物准备唱歌,我不由得毛骨悚然。但是还没等我说出话来,我的耳朵里就震颤着第一个悠长的、几乎听不清的却极纯粹、极准确的音……随后是第二个、第三个音。露克丽雅唱的是《在草地上》那支歌。她唱时,没有改变呆板的面容,甚至死睁着眼睛。但是她那可怜的、费力的、像一缕炊烟似的、颤动的细微声音,异常动人,她简直是想将全部心灵倾注出来……这时我感到的已不是恐怖,一种说不出的怜悯感在紧揪我的心。

“唉,不能唱啦!”她忽然说,“气力不够了……我太高兴见到您了。”

她闭上了眼睛。

我把手放到她冰凉的、瘦小的手指上面……她望了我一眼,她那像古代雕像似的、垂着金色睫毛的黑眼睑又合上了。刹那间,那双眼睛又在黑暗中发光……浸泡在眼泪里。

我依旧坐着,一动也不动。

“我这是怎么啦?”露克丽雅忽然使出出人意料的力量说话,睁大了眼睛,竭力想眨巴掉眼泪,“我是怎么啦?不害臊吗?打从去年春天瓦西里·波略可夫来过的那天起,我好久没有发生过这种事了……他同我坐着谈话的时候,我还没有什么。他刚走,我就一个人哭开了!从什么地方出来的眼泪……我们女人的眼泪是用钱买不到的。老爷,”露克丽雅又加了一句,“您大概有手绢……不要嫌脏,替我擦去眼泪吧。”

我赶忙满足了她的愿望,还把手绢留给了她。她起初拒绝,她说:“这礼物对我有什么用呢?”手绢很普通,却是洁白的。后来,她用软弱的手指抓住了手绢,再也不松手了。我同她久久地坐在黑暗中,由于眼睛已习惯了黑暗,我能够清楚地看到她的脸庞,还能够发觉她脸上从青铜色中透出来的一丝红晕,还能从脸上发现(至少我这样感觉)她从前的美貌所留下的痕迹。

“老爷,您刚才问我能睡不?”露克丽雅又说了,“我的确很少睡,但每次总要做梦,做好梦!我从来没有梦见自己生病,我在梦中永远是健康的、年轻的……但醒来后,想好好伸伸腰,可是全身像被捆绑住似的,这才痛苦哩!有一次,我做了一个多么奇妙的梦!要不要讲给您听?那好,您听吧。我梦见自己似乎站在田里,四周全是黑麦,高高的,熟透的,像黄金一般……一条棕色的恶狗,很凶的恶狗,好像在我身边,总想咬我。我手里好像拿着一把镰刀,并不是普通的镰刀,也就是像镰刀形状的月亮。我要用这弯弯的月亮把这么多这么好的黑麦割干净。只是我身上热得难受,月亮照得我眼花,浑身发懒。四周长了许多‘瓦西里花’,即勿忘我花,全是大朵的,花冠全朝着我。我心想,把那些花全摘下来,瓦西里答应要来的。我先给自己编一个花圈。割黑麦还来得及。我开始采这些花,但是手指一触,它们就蔫巴了,因此我没法编花圈。而那时我听见有个人向我走来,走得很近,叫着:‘露莎!露莎!’……我想,糟啦,来不及了!反正都一样,我把这月亮戴在头上,代替‘瓦西里花’,即勿忘我花。我戴着月亮,当作一顶冠冕,全身顿时发光,把四周的田地都照亮了。看,有一个人沿着麦穗梢飞奔过来,但不是瓦西里,而是基督。我怎么知道他是基督,我说不出来,平常画的不是那个样子,可就是他!没有胡子,高个子,年纪轻,全身穿着白衣,只有腰带是金色的。他伸手给我,说道:‘你别害怕,我的未婚妻,你打扮好了,跟我走吧。你在天国将领导环舞,唱天堂的歌。’我刚俯身吻他的手,那只狗就抓我的腿……我们已经升天!他在前面飞……他那海鸥般的翅膀很长,遮盖了整个天空,我跟在他后面。小狗当然跟不上,只好放了我。这时我才明白,这只小狗就是我的病,天国里不会有它的位置。”

露克丽雅沉默了一会儿。

“我还做了一个梦,”她又开始说,“也许那是一次显灵,我现在也弄不明白。我仿佛觉得,我躺在这间篱笆屋里,我故去的双亲(爸爸和妈妈)走进来,朝我低低地鞠躬,他们什么也不说。我问他们:‘爸爸,妈妈,你们为什么对我鞠躬?’他们才说:‘因为你在这个世界上受了许多苦,不但把自己的灵魂拯救了,而且还替我们解除了很大的负担。我们在那个世界觉得轻松和能耐多了。你已经结束了自己的罪孽,现在你在战胜我们的罪孽。’我爸爸妈妈说完后,又对我鞠躬,后来就不见了。我只看见墙壁。后来我对这件事疑惑不解。祷告时我对神甫说过。不过他认为,这不是显灵,因为只有神职人员才能看见圣灵。”

“我还做过这样一个梦。”露克丽雅继续说,“我梦见,我好像坐在大道上一棵爆竹柳下面,拿着一根刨光的棍子,双肩背着行囊,头上扎着包巾,真像云游四方的女香客!我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朝圣。许多男香客从我面前经过。他们默默地、慢慢地走着,好像不愿意似的,总是朝着一个方向走去。他们没精打采,垂头丧气,外貌上彼此很相似。我看见有一个女人像蛇一样在他们当中穿行、乱窜,她比别人高出一头,身上的衣装特别,不像我们俄国的式样;脸也特别,一张吃斋的、严厉的脸。好像大家全都躲开她,她忽然一转身,径直朝我走来。她停下来望着我,一双鹰一样的眼睛又黄又大,闪闪发光。我问她:‘你是谁?’她对我说:‘我就是你的死神。’她想吓唬我,我反而非常高兴,画着十字!那个女人,我的死神,对我说:‘露克丽雅,我很可怜你,但我不能把你带走。再见了!’老天爷!我顿时发愁起来,说道:‘带走我吧!亲爱的妈妈,带走我吧!’我的死神回转身来,对我说话……我明白她是与我约定时间,可是说得不明不白,含含糊糊……她说‘彼得节[2]以后’……我忽然醒了……我常做这样奇怪的梦!”

露克丽雅举目向上望……沉思起来……

“不过这也叫人头疼,有时候整整一星期,我也没有睡着过一次。去年一位太太坐车路过这里,看见我这种样子,送给我一瓶安眠药水,吩咐我每次服十滴。这药水很管用,我居然睡着了。不过现在那瓶药水早就喝完了……您知道这是什么药水吗?怎么弄到?”

那位过路的女太太送给露克丽雅的显然是鸦片水。我答应给她送一瓶一样的来,同时又不能不对她的忍耐精神表示惊讶。

“老爷呀,”她对我的惊讶不以为然,“您是怎么啦?我的忍耐精神算什么呢?‘柱子苦行僧’[3]西缅的忍耐精神才真伟大,他站在柱子上修行三十载!还有一位圣徒,叫人把自己埋进土里直到齐胸,让蚂蚁吃他的脸……一个经学家还对我说过这样的事:从前有一个国家,阿拉伯人侵占了它,折磨和杀害人民。人民无论怎样反抗,都不能得到解放。这时一位圣女挺身而出,拿起大刀,身披两普特重的盔甲,冲进阿拉伯人中,把这些游牧部族全都赶出海外,然后对他们说:‘现在你们可以把我烧死,因为我许下过诺言:为了人民,我宁愿葬身火海。’于是,阿拉伯人把她抓住,烧死了她。那个民族从此永远解放。这才是功德无量!我算什么呢?”

我暗自惊讶,这可是冉·达克的神话故事演绎出来的啊!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露克丽雅今年多大了。

“二十八岁……或者二十九……但不会是三十岁。干吗要算年龄呢?我还要向您禀报……”

露克丽雅忽然低沉地咳了一下,长叹了一声。

“你说得太多了,”我对她说,“这会对你的身体有害。”

“是的,”她的话几乎听不见,“我们的谈话只好结束了!现在,您一走,我又要长时间沉默了,我也将尽量不说话。至少,心被带走了。”

我同她告别,重复了一遍送药水给她的诺言,请她再好好想一想,告诉我她需要些什么。

“我什么也不需要,对一切都感到满足,感谢上帝,”说时,她很费力,带着感情,“愿大家健康!老爷,求您劝说老太太:此地的农民很穷,哪怕稍微减轻一点儿租税也好。他们的地不够,还没有好地……他们会为你们祷告上帝的……而我什么也不需要,对一切都感到满足。”

我答应了露克丽雅的请求,已经走到门口了……她又招呼我到跟前。

“老爷,”她说,一种奇异的光彩在她的眼睛里和嘴唇上闪了一下,“您记得我过去的辫子吗?您记得,很长,一直到膝盖!我把它剪掉了……我长时间下不了决心……多好的头发啊……但是我哪有条件梳头发啊?在我这种情况下……我只好把它全剪掉了……好啦……老爷,对不起!我再也不能……”

当天,在动身打猎以前,我同田庄甲长谈起了露克丽雅。我从他那里知道,村里人叫她“女圣徒的活骸”,但是她并不使人不安,人们也从未听见她一句怨言。“她自己从不要求什么,反而对一切都感恩称谢。一个安静的女子,真是一个安静的女子,应该这样说。她是被上帝杀死的,可见是作了孽,”村甲长做了这样的结论,“可是这方面我们不深说了,但要责备她,不,我们是不会责备她的。由她去吧。”

几个星期后,我听说露克丽雅死了。死神真的把她带走了……恰巧是在“彼得节以后”。有人说,死的那天她老是听见钟声,可是阿列克谢村离教堂有五俄里多路,那天又是平常日子。不过露克丽雅说,钟声不是从教堂来的,是“从上面来”的。大概她不敢说是从天上来的吧。

注释:

[1]“露莎”是“露克丽雅”的小名兼爱称。

[2]俄历六月二十九日是纪念圣彼得的节日。

[3]终日幽居在柱形塔的教堂里修行的僧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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