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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车轮嘎吱响(1)

作品: 猎人笔记 |作者:俄罗斯伊万·屠格涅夫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3-23 1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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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禀告一件事……”叶尔莫莱走进我住的农舍,对我说。这时我刚吃了午饭,躺在旅行床上,想稍微休息一下,因为打猎野鸡回来,成绩虽然颇佳,但也筋疲力尽。加上是七月中旬,天气炎热异常。“我禀告一件事:我们的霰弹用完了。”

我从床上蹦起来。

“霰弹用完了!这怎么会!我们从村庄带来足足三十俄磅[1]!整整一布袋哩!”

“正是!布袋还很大,够用两星期哩。谁知道怎么回事!布袋长窟窿了不成?不过现在的确没有了霰弹……只剩下几十颗了。”

“我们现在怎么办呢?前面是最好的地方,明天准能猎到六窝……”

“那么您派我去图拉吧。离这里不远,只有四十五俄里路。我一口气跑去,把霰弹背回来,只要您吩咐,哪怕背它整整一普特!”

“那么你什么时候走呢?”

“现在就走。干吗拖延?不过需要雇几匹马。”

“怎么要雇马?自己的马干什么用?”

“自己的马不能用了!辕马的腿瘸了,瘸得很厉害!”

“什么时候开始瘸的?”

“就是两天前,车夫牵着它去钉马掌。当时钉好了。那个铁匠的技术一定不怎么样。现在马甚至不能迈步。就是那个前腿,就这么把腿提着……像狗一样。”

“他卸去马掌了吗?至少应该这样啊!”

“没有,还没有卸去,可是必须卸去。一只钉子大概钉进它肉里了。”

我吩咐叫车夫来。原来叶尔莫莱并没有说谎:辕马真的不能迈步。我立刻吩咐给它卸去马掌,让马站在湿泥里。

“怎么样?您吩咐雇马到图拉去吗?”叶尔莫莱又开始纠缠我。

“这个偏僻地方难道能找到马?”我不由得懊恼地大叫了一声……

我们所在的这个村子不显眼,又荒凉。所有的居民都很穷。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间稍微宽敞一点儿的农舍,当然它谈不上什么洁白的了。

“能找到的,”叶尔莫莱像平常那样不动声色地答道,“您说得对,这里的村子是这样。不过此地住着一个农民。人明白,也有钱,家里有九匹马。他本人死了,现在大儿子当家。此人是傻子里的傻子,不过他还没有来得及挥霍掉父亲的财产。我们可以从他那里弄到马。只要您吩咐,我把他领来。听说他几个兄弟很机灵……不过他还是他们的头儿。”

“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他是哥哥!弟弟就得服从哥哥。”这时叶尔莫莱狠骂了世上的弟弟们,骂得很难听,“我把他领来。他是个普通人。跟他还谈不成吗?”

就在叶尔莫莱出去找“普通人”的时候,我有了一个新的想法:我自己去一趟图拉不更好吗?第一,我有过经验教训,很不相信叶尔莫莱。有一天我派他去城里买东西。他答应一天之内办完我委托的所有事情,可是竟失踪了整整一星期,把所有的钱都喝尽了,还是徒步走回来的,可他是坐着轻便马车去的哩。第二,在图拉我有一个认识的马贩子,我可以在他那里买马来代替瘸腿的辕马。

“事情就这么决定!”我想,“我自己去,路上还可以睡觉,好在四轮马车很安稳。”

“领来了!”过了一刻钟,叶尔莫莱一声喊叫,闯了进来。跟他进来的是一个高大的农民,穿着白汗衫、蓝裤子和草鞋,长着一头浅色的头发,眼睛不大好使,黑褐色的髯须呈楔子形,丰满的鼻子长长的,嘴巴大张着。他看起来确实是个“普通人”。

“老爷,这就是。”叶尔莫莱说,“他那里有马,他也同意了。”

“就是说,我……”农民口吃地说,声音有点儿嘶哑,同时摇晃着自己稀疏的头发,两只手拿着帽子,手指摸着帽檐,“我,就是说……”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农民低下头,仿佛沉思似的:“问我叫什么名字?”

“是的。你的名字是什么?”

“我的名字是飞洛费。”

“嗯,飞洛费老弟,事情是这样:我听说你家有马。你牵三匹来,我们把马套在我的四轮马车上,那是一辆轻便马车,你送我到图拉。这些天晚上有月亮,路上不黑,坐车还凉快。你们那里道路怎么样?”

“道路吗?道路还可以。这里离大道二十来俄里。只有一个小地方……不好走,其余还不错。”

“那个地方怎么个不好走呢?”

“马车需要涉水渡过一条小河。”

“难道您亲自去图拉?”叶尔莫莱问。

“是的,亲自去。”

“哦!”我那忠实的仆人说,甩了一下脑袋,“哦,哦!”他重复了一句,啐了一口,便出去了。

图拉之行显然对他已没有任何吸引力,已成为一件枯燥无味的事情了。

“你熟悉路吗?”我转身对飞洛费说。

“我们怎么不熟悉路呢?只是,我,就是说,不能够……您的意思并且怎么忽然就这样……”原来叶尔莫莱雇飞洛费的时候,只对他明白地表示:一定会付钱给他,叫他不要怀疑……如此罢了!虽然飞洛费,用叶尔莫莱的话说,是傻子,但并不满意这一表示。他要价很高——竟是五十卢布纸币!我也还了十个卢布的低价。我们开始讨价还价了。飞洛费起初很固执,后来开始让步,但还是十分勉强。不一会儿,叶尔莫莱走进来,对我说:“这傻子(飞洛费发觉了,轻声说:‘你看,他爱上这个词了!’),这傻子完全不知道算钱。”并且叶尔莫莱还顺便给我提起一件事:二十年以前,我母亲在热闹的十字路口开了一个客店,后来客店倒闭了,就是因为派去经管的那位老仆人真是不知道钱数,只知道数硬币,那就是说,譬如他用一个二十五戈比的银币换六个五戈比的铜币,不过因此挨了一顿痛骂。

“唉,你呀,飞洛费,不转弯的飞洛费!”叶尔莫莱最后对他叫喊起来,出去时啪地一声,生气地关了门。

飞洛费一点儿也没有反驳,仿佛承认自己名叫飞洛费实在不十分合适。由于取这样一个名字,甚至可以责备为他洗礼的那个神甫,他那时没有得到应有的酬谢,尽管他本人也有过错。

不过我们终于以二十卢布成交了。他回去取马,一小时后带来了五匹马供挑选。看来马都合格,虽然鬃毛和马尾乱七八糟,大肚子胀得像鼓一样。同飞洛费一块儿来的还有他两个兄弟,一点儿也不像他。他们小矮个儿,黑眼睛,尖鼻子,的确能给人“小机灵鬼”的印象。他们说话又多又快,像叶尔莫莱形容的,“叨唠没完没了”,但是他们对老大百依百顺。

他们把马车从车棚下拉出来,套着马,一会儿把绳索放松,一会儿又把它勒紧,这样忙活了一个半小时!两个弟弟坚持要让“灰杂毛”驾辕,因为认为“它能够跑下坡”。但是飞洛费决定用“乱鬃毛”,于是把鬃毛蓬乱的“乱鬃毛”套上了辕。

他们给马车堆满干草,从瘸腿的辕马上取下马轭,塞到车的座位底下,以便在图拉需要用它试新买的马……飞洛费还跑回家一趟,回来时身穿父亲那件白色的长褂,头戴高高的毡帽,脚蹬黑脂油的皮靴,得意扬扬地爬上驾驶座。我坐下了,看了看表,十点一刻。叶尔莫莱甚至不和我告别,他动手打自己的狗。飞洛费拽动缰绳,用细细的声音吆喝:“唉,你们这些小家伙呀!”他的兄弟们从两旁跳过来,用鞭子抽了一下两匹副马的肚子,马车开动了,出了大门,拐弯到了街上。“乱鬃毛”想冲回自己院子里,但是飞洛费抽了它几鞭,使它清醒过来,我们就驶出了村子,在相当平整的道路上跑开了,两边是浓密的核桃树。

月明风清,最便于马车行驶。风儿一会儿在树丛里轻轻絮语,摇曳着树枝,一会儿树林完全静下了。天上有些地方看得见几片不动的银白色的云彩。月亮高悬,照耀着四周。我躺在干草上,摊开四肢,几乎已经打盹了……忽然想起那个不大好走的地方,便哆嗦了一下。

“飞洛费,怎么样?离涉水处远吗?”

“离涉水处吗?还有八俄里。”

“八俄里,”我想。“一小时内我们是走不到的。暂且可以睡一觉。飞洛费,你熟悉路吗?”我又问。

“怎么会不熟悉路呢?不是第一次走了……”

他还补充了几句什么话,但是我已经听不清楚了……我睡着了。

像住常那样,唤醒我的不是只睡一小时就醒来的这种主观意愿,而是耳旁一种奇怪的、微弱的声音:扑哧扑哧和咕嘟咕嘟。我抬起了头……

多么奇妙呀!我照原来那样躺在马车里,而离马车周围最多半俄尺远的平静的水面上,月光闪烁,涟漪荡漾,清晰可见。我往前看,飞洛费低着头,驼着背,像木偶似的坐在驾驶座上;再往前,虫鸣般的流水之上,是马头、马背和弯曲的马轭。一切都静止不动,无声无息,仿佛在神奇的王国里,在梦里,在童话般的梦里……多么神奇呀!我从车篷里往后看……马车正处在河的中央……我们离河岸已经三十来步了!

“飞洛费!”我喊起来。

“什么?”他应声说。

“什么什么?你得啦!我们在哪里呢?”

“在河里。”

“我看见是在河里。我们马上就要淹死了。你怎么不在涉水处渡过呢?啊?飞洛费,你睡着了?你回答呀!”

“我出了一点儿错,”我的车夫说,“往旁边走了,看来走错了,现在应该等一会儿。”

“怎么?应该等?我们要等什么呢?”

“这不就是让‘乱鬃毛’四面看看,它要往哪儿转,那就是该往哪儿走。”

我在干草上欠起身来。辕马的脑袋在水面上一动也不动。不过在明亮的月光下,可以看见它的一只耳朵在微微地动——一会儿向后,一会儿向前。

“你那匹‘乱鬃毛’也睡着呢!”

“不,”飞洛费回答,“它现在嗅着水哩。”

一切又都静下来,我也目瞪口呆了。

万籁俱寂——月光,夜色,河流,还有河里的我们……只有河水依旧微微地流动着。

“这是什么响声?”我问飞洛费。

“这个嘛,是芦苇里的野鸭……要不,就是蛇。”

忽然辕马摇晃起头来,竖起耳朵,打起响鼻,开始活动了。“喏!喏!驾!驾!”飞洛费忽然扯大嗓子吆喝,他欠起身来,挥着鞭子。马车立刻使劲抖了一下,往前一冲,劈波斩浪,颠簸着、摇摆着走了……起初我觉得我们往深水里走,车子越陷越深,但是经过了两三次的冲击河水和潜入水中,水面仿佛忽然降低了……水面越来越低,马车从水里出来了,那不是车轮和马尾露出来了吗?看!那匹马掀起的巨大浪花和水珠四处飞溅,像无数的金刚石,不,不像金刚石,而像蓝宝石,在银色的月光里闪烁。看!三匹马高兴地、和谐地把我们从水里拉上了沙岸,又顺着大道,争先恐后地迈着银光闪闪的湿腿,往山上走去。

我心里想,现在飞洛费一定要说诸如此类的话:“怎么样,我是对的呀!”可是他什么也没有说。因此我也就认为没有必要责备他的不谨慎,我放心地躺在干草上,又想睡个好觉。

但是我睡不着,并不是因为打猎还没有累倒我,也不是因为我感到的不安赶走了我的睡意,而是因为我们正行驶在很美丽的地方。这是辽阔广袤的草地,春汛时被水淹没,如今野草茂盛,有许多不大的水洼、小湖、小河、水湾,四周是柳林和灌木丛。这是地道的俄罗斯土地,是俄罗斯人喜爱的地方,类似俄国古时传说中的大力士们骑马射箭、猎取白天鹅和灰野鸭的场所。车马轧成的道路蜿蜒曲折,宛如一条淡黄色的飘带,马儿跑得轻松,我也只顾欣赏,再也不愿意合眼了!在亲爱友好的月光下,眼前闪过的一切是那么温柔、和谐,连飞洛费也深有感触。

“我们这片草地叫圣耶郭尔草原,”他回头对我说,“再过去,就是大公草原。这样的草原在全俄罗斯都再也找不到了……多美呀!”辕马打了一声响鼻,哆嗦了一下……“上帝保佑你……”飞洛费庄重地轻声说。“多美呀!”他重复了一遍,叹了一口气,又长咳了一声。“快开始割草了,这里要割多少干草啊,真是了不得!水湾里鱼也多。多好的鳊鱼呀!”他唱歌似的补充了一句说,“一句话:不应该死。”

他忽然举起一只手。

“喂!看呀!湖边上……也许是鹭鸶站着呢!难道它晚上也捕鱼?啊,啊!那是树枝,不是鹭鸶。眼睛看走样了!都是月亮骗的呀。”

我们的马车就这样走呀走……已经到草原尽头了,露出来小树林和耕过的田地。小村庄在一旁闪过两三点灯火,离大道只有五俄里了。我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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