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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从草莓泉水到伯爵管家(2)

作品: 猎人笔记 |作者:俄罗斯伊万·屠格涅夫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3-23 1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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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他:“斯捷班,你过得怎样?”他结结巴巴,仿佛舌头有千斤重,回答说:“还……还……还不错,勉强……凑合。”

“米托洛方好吗?”

“好,怎……怎么能不好,先生。”

这个可怜人转过身去了。

“涂蛮”说话了:“不知为什么,鱼儿就是不上钩。天太热,鱼儿全躲到树荫下睡觉了……斯交巴,请把蠕虫穿上。”

斯交布什卡拿起一条蠕虫,放在手掌上,拍打了它两下,穿在鱼钩上,吐了几口唾沫,交给了“涂蛮”。

“谢谢,斯交巴……而您,先生,”他转过身来,对着我,继续说,“您是来打猎吗?”

“是的。你说得对。”

“是这样啊,先生……您的这只猎犬是英国种还是芬兰种?”

老人很喜欢借机表现自己,好像在说:“我们也是见过世面的!”

“我不知道它是什么种,但它是好样的。”

“是这样啊,先生……您常牵着好些猎犬出来打猎吗?”

“我有两群猎犬。”

“涂蛮”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的确是这样,有的人喜欢猎犬,而有的人,白送给他,他也不要。据我的简单想法,我以为,养猎犬大都为了气派,所谓摆阔气……也就是让一切按照规矩来,马要有规矩,看养猎犬的人也要有规矩,一切都应该有规矩。故去的伯爵,愿他在天国安息!说实话,他生来就不是猎人,一年只出去打猎一两次,但也养猎犬。看养猎犬的家人们都聚集在院子里,穿着镶着金边银带的红色长衫,吹着军号。伯爵阁下出来了,马牵过来了,伯爵骑上马,领头的猎人走过来替伯爵把脚放进了脚镫,然后这个‘狩猎长’脱下帽子,把缰绳放在帽子里递上去。伯爵抽了马一鞭,看养猎犬的家人们也吆喝着走出院子。于是马夫也骑上马,跟在伯爵后面,手里牵着同一条丝带上两只为主人喜爱的猎犬,就这样,这位‘车骑官’四向观望,你看……他高高地坐在哥萨克式的马鞍上,脸颊红红的,两只大眼睛就这样扫射,真了不得……在这种场合自然有宾客。既有狩猎之乐,又受到尊敬嘛……哎呀,被它挣脱了!”他突然加了一句,把钓竿往上一提。

我问道:“听说,伯爵生前这样风光过一阵子,是吗?”

老人向鱼饵蠕虫吐了几口,把钓竿抛了出去。

“他是位赫赫有名的达官贵人,先生。过去常有大人物,可以说,彼得堡的一流人物,来拜访他。过去常常这样,这些大人物披着深蓝色的绶带,坐在桌旁吃饭。伯爵是款待宾客的高手。他常常把我叫过去,说:‘涂蛮,明天我要几条活鲟鱼,叫人给我送来,听见没有?’我说:‘听见了,大人!’我还要准备绣花外衣、假发、手杖、香水、上等花露水、鼻烟壶、大幅的名画,这些应有尽有,是从巴黎订购来的。他动不动就大摆酒宴,放焰火,游船,甚至放礼炮。仅家庭乐队就有四十人。他还从一些德国人里选了一个‘先生’当指挥。但是这个德国‘先生’高傲极了,想和老爷们同一个桌子用餐。伯爵大人下令把他撵走了,他说:‘乐队懂得怎么做。’不用奇怪,主人的权威嘛!开起舞会来,舞一直跳到天亮,他们大都跳‘埃克瑟兹’这种古典交际舞……啊……啊……老弟上钩了!(老人从水里钓出了一条不大的鲈鱼。)斯交巴,给你!”老人又把钓竿抛了出去,继续说,“老爷,还是个好老爷,心也慈善。常常这样,他打了你几下,你看,他却忘了。只有一点,他养了一些娘儿们。上帝饶恕!是这些娘儿们使他破了产,因为她们大都从低阶层里选来的。你想,她们还有什么不知足呢?其实不然——就是把全欧洲最贵重的物品全都给她们,她们还嫌不够呢!即使这样,还是可以说:人生为什么不可以享乐一番呢?!这当然是老爷的事……不过破产总是不应该的吧。特别是有一个娘儿们,名叫阿库林娜,现在也已故去,愿她在天国安息!她是个普通女子,父亲是希多夫村掌管十户人家的‘甲长’,这个女人却非常厉害,竟时常打伯爵的耳光,是她把伯爵完全迷住了。我的侄儿被她‘剃额头’当了兵,只是因为他把一杯可可茶溅到了她的新衣裳上……还不只他一人被‘剃额头’呢……可是无论如何,那个时代还是好!”老人加了这句,长叹了一声,低头不语了。

一阵沉默过后,我又问他:“依我看,那位老爷很严厉?”

老人摇了摇头,不同意我的看法:“那个时候,这是习俗,当老爷就得这样。”

“现在就不这样了吧。”我评论了一句,一面注视着他。

他向我斜视了一眼,说:“现在显然比以前好。”他嘟囔了一句,又把钓竿远远地抛了出去。

我们坐在灌木丛的树荫下,可是树荫下也异常闷热。沉重的、炎热的空气仿佛凝住不动了,发烫的脸带着愁容在寻找风,可是哪里有风啊!太阳从渐渐由蓝转黑的天空直射下来。对岸,正对着我们的燕麦田黄澄澄的,有的地方长出了苦艾,哪怕有一根麦穗儿在风中摇曳一下也好啊!下游不远处,一匹农家的马站在齐膝深的河水里,懒洋洋地甩动着湿淋淋的尾巴。偶尔有一条大鱼游到灌木丛树荫下的水面,吐着泡沫,又轻轻沉到河底去了,给水面留下微微的涟漪。蝈蝈儿在发黄的草上跳跃;鹌鹑似乎不乐意地叫着;鹞鹰在田野上空盘旋,不时地停在原处,快速地扇动着翅膀,张开扇子一样的尾巴。我们被炎热镇服了,一动不动地坐着。忽然,我们身后的峡谷里传来了响声。有人走下来喝泉水了。我回头一看,一个五十来岁的农民,身穿衬衫,脚穿草鞋,背着一个编织的箩筐,上面搭着一件粗呢子上衣,风尘仆仆,正从峡谷下来。他来到泉水旁边,喝了个够,然后欠起身来。

“涂蛮”注视着他,喊了一声:“喂,佛拉司!老弟,你好呀。真没想到!你这是从哪里来?”

农民走到我们面前,说:“你好啊,米哈伊洛·萨魏里甫。我从远方来。”

“涂蛮”问他:“好久没有见到你!你哪里去了?”

“到莫斯科找老爷去了。”

“为什么事?”

“去求他。”

“求什么事?”

“求他减租,或者让我在主人那里干活儿抵租,或者迁移个地方……我儿子死了,我现在一个人交不起租。”

“你儿子死了?”

“死了。他不在了。”他沉默了一会儿,补充说,“去世前在莫斯科当车夫。不瞒您说,是他替我交租金。”

“难道你现在还欠租?”

“是,我还欠着租。”

“你老爷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把我撵出来了!他说:‘你胆敢直接来找我,这些事有管家管。’他说:‘你应该先找管家……并且叫我把你往哪里迁呢?’他说:‘你先把欠的租付清了再说。’老爷简直气坏了。”

“怎么,你就这样走回来了?”

“就这样走回来了。我本想询问我去世的儿子有没有留下什么财物,但没有结果。我对他的主人说,我就是飞利浦的父亲,他却对我说:‘那又怎么样?你儿子什么也没有留下,并且还欠我的债呢。’于是我只好走回来了。”

农民带着苦笑对我们讲述了这一切,好像是在谈论别人的事,可是他眯着的小眼睛里却翻滚着泪花,嘴唇不住地颤动。

“怎么,你现在是回家?”

“要不往哪里去呢?自然是回家。我妻子现在大概正双手空空等着挨饿呢。”

斯交布什卡忽然说:“你不如……那样……”说到这里,他尴尬地找不出别的话来,便又沉默了,乱摸着瓦罐里的鱼饵。

“你要去找管家吗?”“涂蛮”继续说,一面看了斯交布什卡一眼,不免流露出惊讶。

“我去找他干什么?……我还不是一样欠债要还。我儿子死以前就病了一年,他连自己的租税也没有交……但是我也不用发愁,从我身上是什么也捞不着了……老兄,无论管家怎么耍滑头,我总哼哼哈哈,逗着玩!”农民大笑起来,“无论你怎么耍聪明,金提里扬·谢苗内奇,我却……”

农民佛拉司又大笑起来。

“涂蛮”一字一顿、有板有眼地说:“怎么啦?佛拉司,这可不好。”

“怎么不好?难道……”佛拉司的话音忽然断了。他一面用袖子擦着脸,一面说:“真热啊!”

我问他:“你主人是谁?”

“伯爵瓦列利昂·彼得洛维奇。”

“彼得·伊里奇的儿子吗?”

“涂蛮”回答说:“是彼得·伊里奇的儿子。彼得·伊里奇生前曾把佛拉司所在的那个村子分给了他的儿子。”

我说:“他身体好吗?”

佛拉司说:“身体好着呢,托上帝的福!简直是满脸红光。”

“涂蛮”便对我说:“真不如住在莫斯科,住在这里要交租。”

我说:“交多少租金呢?”

佛拉司嘟囔了一句:“九十五卢布。”

我说:“哦,你看,那块地很小,尽是主人的树林。”

农民说:“听说这片树林已经卖掉了。”

“涂蛮”说:“可不是……斯交巴,给我一条蠕虫……怎么了,斯交巴?你睡着了?”

斯交布什卡哆嗦了一下。农民在我们身边坐下来。我们又沉默了一阵。对岸有人唱起了一支歌,歌声是这样凄凉……可怜的佛拉司发起愁来。

半小时以后,我们分别了。

注释:

[1]“斯交布什卡”是“斯捷班”的卑称。

[2]“斯交巴”是“斯捷班”的爱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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