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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车轮嘎吱响(2)

作品: 猎人笔记 |作者:俄罗斯伊万·屠格涅夫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03-23 1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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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不是自己醒来的。这一次叫醒我的是飞洛费的声音。

“老爷……喂,老爷!”

我欠起身来。马车停在大道正中的平坦地方。飞洛费在驾驶座上把脸转向我,大睁着眼睛(我甚至惊讶了,想不到他有这么一双大眼睛),他若有所思,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说:

“响声……车轮嘎吱响……”

“你说什么?”

“我说:车轮嘎吱响!您弯下身子,听一听。听见没有?”

我从马车伸出头来,屏住呼吸,的确听见了一种微弱的、断断续续的撞击声,在我们后面很远的地方,仿佛是车轮滚动的声音。

“听见没有?”飞洛费重复说。

“嗯,听见了,”我回答,“是一辆车在走。”

“没有听见吗……听!啊……铃铛声……还有哨声……听见没有?脱下帽儿……会听得清楚些。”

我没有脱帽,而是侧起耳朵:“嗯,是的……也许。这会有什么情况?”

飞洛费回过身去,把脸对着马。

“一辆大车在走……是空车,车轮是锻过的,”他说着,拿起了缰绳,“老爷,是坏人来了。在图拉这一带闹事……多着哩。”

“胡说八道!你凭什么认为这一定是坏人呢?”

“我不是胡说。有铃铛响……并且在空车里……那还会是谁呢?”

“那怎么办?离图拉还远吗?”

“还有十五俄里,而且这里还没有任何人家。”

“哦,那么快走呀,不用再耽误了。”

飞洛费挥着鞭子,马车又开动了。

虽然我并不相信飞洛费的话,但是已经睡不着了。“果真如此,那怎么办呢?”不快之感在我心中掠过。我坐在马车上(此前我一直躺着),开始打量四周。在我睡觉的时候,薄雾弥漫,从大地向天空移动。薄雾停在高空,月亮悬挂在那里,仿佛烟雾里的一个微微发白的斑点。四周黑下来了,万物混沌一片,不过地面上还看得清楚些。四周是荒凉的平地:田地,全是田地,有些地方是树丛和沟壑,然后又是田地,大半是闲地,长着稀疏的莠草。空荡荡……死气沉沉的!哪怕有一只鹌鹑在哪里叫一声也好啊!

我们又行驶了半小时。飞洛费不时地挥动着鞭子,吧嗒着嘴,但是我们——我和他都不说话。后来,我们上了一座山坡……飞洛费停住了马车,立刻说:“是车轮嘎吱响……是车轮嘎吱响!老爷!”

我又从马车里伸出头,我本可以把头留在车篷里,虽然离得很远,我现在已经能清楚听见大车轮子的嘎吱声、人们的口哨声、铃铛的响声,甚至马蹄声,连歌声和笑语我似乎都听见了。固然风是从那里吹来的,但是毫无疑问,那些不相识的过路人离我们更近了,至少近了整整一俄里,也许是两俄里。

我同飞洛费互相递了个眼色。他只是把礼帽儿从后脑上推到前额,立刻俯身勒紧缰绳,并且抽起马来。三匹马就快跑起来,但是不能长久地快跑,又开始小跑。飞洛费继续抽马。应该甩开他们呀!

我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起初我并不赞同飞洛费的猜疑,而这一次忽然又相信跟踪着我们的真是坏人……我一点儿也没有听出什么新的声音啊!还是那同样的铃铛声,那同样的空车的嘎吱声,那同样的口哨声,那同样模糊的喧哗声……但是我现在已经不再怀疑了。飞洛费是不可能错的。

于是二十分钟过去了……又几个二十分钟过去了,在最后一个二十分钟里,我们透过自己的嘎吱声和隆隆声,听见了别的嘎吱声和隆隆声……

“停下吧,飞洛费,”我说,“反正结局都一样。”

飞洛费很胆怯地“吁”了一声。马儿一下子站住了,仿佛高兴可以休息一下了。

老天爷呀!铃铛简直就在我们的背后,响声震耳,大车发出叮当的声音,人们打着口哨,叫喊着,唱着,马儿打着响鼻,用蹄子击着地……

他们追上了!

“糟糕。”飞洛费慢吞吞地轻声说,他犹豫地吧嗒了一下嘴,开始催赶起马来。但就在这一刹那,仿佛有什么突然冲来,只听见一声吆喝,又一声哎哟,一辆东摇西晃的巨大板车套着三匹结实的瘦马猛然启动,如同一阵旋风,赶上了我们,往前跑了一段,然后慢行起来,以阻挡我们的去路。

“这正是强盗惯用的伎俩。”飞洛费轻轻说。

老实说,刹那间我的心脏都停止跳动了……我开始紧张地注视:在昏暗的朦胧月色里,我们前面的大车上好像躺着或坐着六个人,里面穿着衬衫,外面的上衣敞开着。有两个人没有戴帽子,那些穿着靴子的大脚挂在大车一侧,动来动去,那些手无缘无故地抬起又放下……那些身体摇晃着……显然是喝醉的人。有几个人乱喊乱叫,有一个人吹着口哨,声音尖又脆,还有一个人在谩骂。驾驶座上坐着一个彪形大汉,穿着短皮袄,驾着马。他们一步步地走着,仿佛不注意我们似的。

有什么办法呢?我们也只好一步步走了……身不由己呀!

我们这样走了四分之一俄里。坐以待毙,苦不堪言……自救自卫……何从谈起!他们是六个,我哪怕有一根棍子也好啊!掉转车辕吗?但是他们会立即追上来。我想起茹科夫斯基[2]的诗句(就是写卡缅斯基元帅被杀的那句):

强盗卑鄙的斧头……

要不,他们会用脏的绳子勒住喉管……把你扔进沟里……让你在那里哼哼,在那里挣扎,像一只被套着的兔子……

唉,情况糟透了!

但是他们依旧一步步走着,不注意我们。

“飞洛费!”我轻声说,“试一试把车往右边靠,好像可以过去。”

飞洛费试了一下,车往右边……但他们也立刻车往右边……不可能过去了。

飞洛费又试了一下,车往左边……但人家还是不让我们的大车过去。他们甚至笑了起来。就是说,他们不放过我们。

“真的是强盗。”飞洛费掉转头越过肩膀对我轻轻说。

“他们究竟等什么呢?”我也轻轻问他。

“就在前面那个洼地,小河上面有一座小桥……他们就在那里对付我们!他们经常是这样……在桥的附近。老爷,我们的事情明摆着!”他长叹了一声,接着说,“他们未必会让我们活着回去,因为他们要的就是消灭罪证。老爷,我就可怜一点儿:我的三匹马完了,回不到兄弟们那里了。”

我当时很奇怪,飞洛费怎么在这样的时刻还能牵挂自己的马,而且老实说,我本人并没有想得那么坏……“难道他们会杀人?”我心里反复想,“为什么要杀人呢?我可以把所有的一切给他们呀!”

小桥越来越近了,越来越清晰了。

忽然传来了斩钉截铁的喊叫声,他们的那三匹马仿佛腾空而起,飞跑到小桥跟前,一下子站住了,仿佛钉在稍微靠大路的一侧。我的心简直掉下去了。

“唉,飞洛费老弟,”我说,“我同你走上了死路。请原谅我,如果我害了你。”

“老爷,你有什么错?自己的命运是逃不掉的!啊,‘乱鬃毛’,我忠实的马呀。”飞洛费转身对辕马说,“兄弟,往前走呀!最后一次履行职责吧!反正都一样……上帝保佑!”

于是他放手让自己的三匹马小步跑起来。

我们开始向小桥,向那辆不动、威严的大车驶去……车上仿佛故意沉静下来。狗鱼、老鹰、一切凶猛的野兽,在猎物走近的时候就是这样沉静。我们已经和那辆车并排了……忽然那个穿短皮袄的彪形大汉跳下车,直向我们奔来!

他什么也没有对飞洛费说,但是飞洛费立刻勒住缰绳……带篷的四轮马车停下了。

大汉把两手放在车门上,往前俯着自己蓬头垢面的脑袋,微微笑着,用轻而平静的声音和工厂里的语言,说了如下的话:

“尊敬的先生,我们参加婚礼宴会回来,就是说,给我们一个伙计办了婚事,实际上就是摆平了他。我们弟兄们都年轻,为人勇猛,莽撞,喝多了,但还没有醉,想一醉方休。您可不可以恩赐我们几个钱,让他们每人再喝半瓶呢?我们要为您的健康干杯,我们会记得先生您。要是您不肯赏脸,那么请您别生气!”

“这是什么话?”我心里想,“嘲笑……挖苦?”

大汉低下了头,继续站在那里。就在那时月亮从雾里闯出来了,照耀着他的脸。这张脸笑着,脸、眼睛和嘴唇都在笑。从脸上看不出威吓的样子……不过整张脸好像很紧张……牙齿很白,也很大……

“我很愿意……您拿去吧……”我赶忙说,便从口袋里取出钱包,从里边拿出两卢布银币。那时候银币还能在俄国行使呢。“这够不够?”

“多谢!”大汉按士兵的方式叫喊了一声,他粗壮的手指当即一下子就夹住了那两个卢布,而不是整个钱包!“多谢!”他摇晃着头发,跑回车跟前。

“弟兄们!”他喊着,“过路的先生赏给我们两卢布银币!”那些人忽然全都哈哈大笑……大汉坐上了驾驶座……

“再见,祝你们幸福!”

我们总算亲眼见到了他们!马儿走了,那辆大车叮当叮当地上山了,它再一次在黑暗的地平线上闪了一下就下山了,消失了。

于是车轮声、叫喊声、铃铛声都听不见了。

开始了死一般的沉寂。

我同飞洛费并没有一下子就清醒过来。

“唉,你多滑稽呀!”最后他说,还脱下礼帽,开始画十字,“真的是个滑稽人物。”他加了这句后,回转身来,满心欢喜地对我说,“他一定是个好人,真的。喏,驾,喏,小家伙们!掉过头去!你们可以保全了!我们大家都保全了!原来就是他不让通过哩,他还驾着马哩。多么滑稽的年轻人!喏,驾,喏,驾!马儿,上帝保佑!”

我没有说话,但心里觉得舒服了。我们都可以保全了!我心里重复了几遍,躺在干草上,摊开了四肢。事情办得很轻松呀!

我甚至良心上有点儿不安,为什么我要想起茹科夫斯基那句诗呢?

忽然我头脑中闪出一个念头:

“飞洛费!”

“什么事?”

“你娶妻子没有?”

“娶过了。”

“有孩子吗?”

“也有孩子。”

“你怎么没有想起他们?你怜惜马,却不怜惜妻子和孩子?”

“为什么要怜惜他们?他们又不会落到贼人们手里。而我在心里时刻记着他们,现在还记着哩……这是真的呀!”飞洛费沉默了一会儿,“也许……正因为他们,上帝才赦免了我们。”

“那是因为他们不是强盗吧?”

“这怎么能知道呢?难道你能够钻进别人的心里?别人的心一定是黑暗一片,是无法看清楚的。可是跟上帝一起总要好些。不……我把自己的家时刻记在心里……驾,喏,驾,小家伙们!上帝保佑!”

我们走到图拉郊区的时候,天几乎亮了。我处于半睡眠状态之中……

“老爷,”飞洛费忽然对我说,“您看,他们在酒店里……旁边是他们的大车。”

我抬起头来……果真是他们!马呀,车呀,都在那里。在酒店门口忽然出现那个我认识的、穿短皮袄的彪形大汉。“先生!”他挥着帽子叫喊起来,“您的钱我们正用来喝酒哩!怎么样,车夫,”他对着飞洛费摇了摇脑袋,补充了一句,“大概是害怕了吧?”

“真是快乐的人。”飞洛费把车赶到离酒店二十俄丈时这样说。

最后我们进了图拉。我买了些霰弹,又顺便买了茶叶和酒,还在那个马贩子那里买了一匹马。正午的时候我们往回走。飞洛费在图拉喝了酒,成为一个健谈的人了,甚至还给我讲起了童话。马车经过那个地方时,也就是我们第一次听见后面大车响的地方时,飞洛费忽然笑起来了。

“老爷,你记得我当时总对你说:车轮嘎吱响……”车轮嘎吱响!他的确这样说的。

他几次挥舞着手……他觉得“嘎吱响”这话挺有趣。

当晚我们回到了他的村子。

我把我们遇到的事情告诉了叶尔莫莱。他正清醒着,但没有表示出任何的同情,只是哼了一声。是鼓励还是责备,看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但是过了两天,他高兴地告诉我,就在我同飞洛费两人进图拉的那天夜里,还是在那条路上,一个商人遭了抢并被杀了。我起初不相信这个消息,但是后来不得不相信了。驱车赶去调查的警察局长证实了这个消息。我们那些莽撞的勇士是不是从那个“婚礼上”返回来,他们是不是,用滑稽人物或者彪形大汉的说法,摆平了这个“伙计”呢?我在飞洛费的村子里又住了五天。每一天遇见他,我总要对他说:“啊?车轮嘎吱响吗?”

“真是个快乐的人。”他每次总是这样回答我,他自己也笑了。

注释:

[1]一俄磅等于409.5克。

[2]茹科夫斯基(1783—1852)是俄国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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