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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 太子处理完政事,揉着眉心, 身子向后靠椅子。
他瞥了眼更漏, 已经落到了子时上,想着今夜就在书房凑合住了。可忽然觉得口渴,满目望去, 桌上全是呈上来的公文。
太子冷嗤了声, 纮玉和顾忍这职务当的越来越不像样了。
角落里一檀木食盒引起了他的主意,太子打开盖子, 乳白色的瓷罐, 里头是早已冰凉的银耳雪梨, 太子恍然大悟, 顿时起身朝外走去。
东宫, 长定殿外。
月色落在男人矜贵欣直的影子上, 浮动着淡淡的霜华。
太子一身疲惫,无甚在意的推门打算进去,可门锁着, 他身体惯性继续朝前走, 险些撞到门上。
太子僵滞了半晌, 随后又推了推门。
确认无误, 门是锁着的。
太子皱起眉, 眼底闪着无数疑问, 他甚至还在想菱菱是不是睡觉时顺手带上时, 脑海里顿时浮现了顾忍的影子。
“殿下,娘娘来看您了,就在外面, 您看是见还是不见?”
“告诉太子妃, 有着身子,没事不必来书房。”
太子敲门的手顿时一怔,觉得心口处凉凉的。
他突然有种冲动,想把顾忍揪起来问他,这句话到底有没有转告。
晌午时的画面仍旧不打算放过他似的,一一浮现。
“殿下,这是娘娘送来的雪梨汤,说是清润脾肺。对了,这还有一本书,对兴修水利有益。”
太子心口更冷了。
那双狭长潋滟的眸里落了一丝后悔尴尬之色。
他今天这是对小姑娘都做了什么了。
“菱菱?”男子低哑深沉的声音在院里悄然响起。
太子脑门上浮现着一层浅浅的薄汗,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愚蠢。
眼下已夜半三更,菱菱早睡着了,别说是菱菱,就连鸟儿也都栖眠了。眼下整个长定殿,也就他自己醒着呢。
太子心虚的连最基本的思考也不会了。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后,便选择了跳窗进去。
寂静的寝殿里,除却楹窗上淡淡的月华,屋子里连盏灯都没有。
太子摸了摸鼻尖,脑海里蓦的想起前几日他回来的晚,可不管多晚,桌上烛台里永远点着一盏暖黄色的灯。
这待遇令他不满,可今儿的事儿确实是他不对。太子理亏,不敢再计较,掠过嵌玉屏风,轻手轻脚的走到了床边上。
阮菱小脸粉白,呼吸平缓,满头青丝垂在身侧,一截白皙晃眼的手臂轻搭在床榻边垂着,盖着的丝被中间微微隆起。
太子紧皱的眉头渐渐舒缓下来,眼底也溢满了温柔,轻轻的把她那截露在外头的手臂塞了回去。目光在她浑圆的肚子上停住,薄唇微微勾起。
轻薄的纱账绵延在脚下,不远处地上冰盆里时不时传着碎冰的水声,室内一片和煦静好。
太子突然想起民间有句俗语称“老婆孩子热炕头。”说的大抵是眼前的场景吧。
许是他方才的动作不算轻,床上的小姑娘呓语了两声,迷迷糊糊醒了。
瞧见床边坐着裴澜,阮菱一时间有些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刚醒的小奶音又纯又轻:“你怎么进来的?”
“门没锁。”太子脸不红心不跳道,做作的又替她掖了掖被角。
阮菱有些清醒了,她瞪了瞪美眸:“不对呀,我睡前亲自去锁的。”
迷迷糊糊的可爱样子,逗得太子忍俊不禁,他捏了捏她的脸,柔声问:“那你为什么锁门啊?”
阮菱顿时不说话了,小脸挪了挪,躲避他的触碰,费力的,迟缓的翻了个身子,转头掉过去了。
太子眼角笑意更深了,他喜欢的小姑娘,就连生气的时候都像小猫一样,这么温柔懂事。
男人大掌探过去,在她眼皮处撩了撩,刚欲哄便倒吸了口凉气,紧接着缩回了手。
霜白的月光下,骨节修长的手指上赫然清晰两排细小的牙印,小姑娘咬得重了些,上边已经渗透着细细的血珠子。
太子恍惚意识到方才的想法应该是错觉。
“菱菱。”男人的声线带着讨好:“一日未见了,孤抱着你睡,好不好?”
被子里传来闷闷的声音:“太医说了,孕中女子最忌讳少眠。殿下一身外头的凉气,又要洗漱,又要收拾折腾,臣妾不得安眠,于麟儿有损,还请殿下别殿而居。”
太子攥着她一小截发丝儿,在掌中无意识缠着,他赖皮道:“孤不洗漱了,也不收拾了,和衣而睡。”
阮菱转头瞪了他一眼,美眸里满是嫌弃。
似是在说,这样的话你也说的出口!
太子偃旗息鼓,还想再说几句,可又不忍打扰阮菱安睡。只替她把帷幔放了下去,灰溜溜的回书房睡了。
翌日,鉴于昨儿裴澜来搅合一通,阮菱睡到了巳时才起来,等她洗漱好准备用膳时,才发现餐桌对面坐着个人儿。
阮菱有些惊讶,马上都午时了,难道这人待了一上午没走?
可是虽心有疑惑,她也不想跟他说话。
“菱菱醒了,今儿睡得时间长呢。”
裴澜脸上挂着讨好的笑:“一起用膳吧,今儿的吃食都是孤亲自监督尚膳局做的,都是菱菱爱吃的。”
阮菱搭眼看过去,桃花灌汤包,银耳粥,爽口乳瓜,三色水晶丝四件菜,莲房鱼包,江米甜酒。
她唇边低哼了声,确实是她素日爱吃的口味,都是偏甜口的。可是一月前她就不爱吃了。
莹白的手指敲着银箸,不满道:“你弄的这些我吃不下,我现在爱吃酸的。”
裴澜俊脸一僵,心里暗自骂了句娘。
裴时衍啊裴时衍,你的心思都用哪去了?!
“清音。”阮菱唤道:“弄碗酸梅汤来。”
说完,她便起身朝院子走去了。
晨起时日光刺眼,果不其然,今儿是个大晴天,太医告诉她平常要多活动活动。
身后跟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裴澜讨好的搀着她的胳膊:“菱菱,这地不平,你当心摔着。”
阮菱看了他一眼,有些奇怪,今儿这是怎了,殷勤体贴,关怀备至。
她小手贴了贴裴澜的额头,美眸满是疑惑。
“菱菱。”太子捉住她的小手,柔顺嫩滑,他心下一软。
阮菱抽回了手,杏眸平静道:“殿下往日不在的时候,我也是这样遛弯的,并没有摔到过。”
小厨房那儿,清音端着酸梅汤走了过来,托盘上还有一包酸蜜饯。她笑道:“怕娘娘觉得不够酸,又备上了点。”
“属你机灵。”阮菱抿唇笑着接过。
微风暖融融,柳丝缱绻,盛夏的紫薇花在墙头傲然摇晃着,温暖灼人眼。
裴澜突然觉得,这院子里哪哪都好,就他有点多余。
阮菱走累了,像没看见他一样,由清音搀扶着朝葡萄架方向去了。
这架子是前几日刚搭好的,繁茂的枝叶上结着青青紫紫的葡萄。远处传来主仆二人浅浅的谈话声。
“奴婢给娘娘洗点葡萄吃。”
“清音,挑那青色的摘,够酸。”
“好勒。”
裴澜木然的发现,这院子里什么多了个葡萄架他都不知道。
眼下,再凑过去,菱菱也不会给他好脸色看。裴澜想了想,去内殿换身衣裳去书房了。
出了长定殿,裴澜脚步一顿,还是传轿去了大理寺。
屋内,谢延正执笔圈点着刚被下狱那一批官员名单,便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再然后,谢延便瞧见了一张极沉极黑的脸。
谢延“啧”了声,清朗的声音带了些戏谑:“时衍,你现在这出还真对得起民间那几句俗语。”
太子挑了个凳子挪过来坐,脸色不善道:“什么俗语?”
谢延想了想:“民间家里小儿夜啼不止,他们都会哄劝,若再不听话,就在小儿墙头挂着太子的画像,那小儿果然不哭了。”
太子声音森寒:“哪家的,孤砍了他们的头。”
谢延轻笑了笑:“说吧,是不是惹四姑娘生气了。”
“四姑娘。”太子念道。自她嫁给自己后,很久没这么唤她了。是了,她不仅是他的妻子,东宫的太子妃,更是沈家的四姑娘啊。
太子那黑沉沉的脸色清明了许多,再望向谢延时,多了几分调侃:“谢言礼,一把年纪了。瞧瞧,今年年底,孤的第一个孩子都要落地了。”
谢延见他有心情打趣自己,必是心中的迷局已破。虽不知是自己哪句话触动了他,可终归这人的心情是到了大理寺才好转的。
他放下笔,喟叹了声:“哪有你这么嘴毒的人。你这种人,竟也能娶妻成家?”
太子挑眉,得意道:“羡慕么?”
谢延拧眉,拿笔点了点桌子:“瞧瞧,外头那都是些什么摞烂,你们父子俩朝堂之上,三言两语就卸任了那么多官员,倒是给我添了一堆的麻烦,婚期再三延误,妗儿体贴,嘴上不说,可长此以往,怕是沈家老太太都觉得我谢府托大,要对我有意见。”
太子满脸戏谑,站着说话不腰疼:“既然如此,谢大人可得好好安抚未婚妻了。毕竟,那满东京城的青年才俊都瞄着阮家最后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呢。”
谢延望天。
半晌,他叹口气:“你快走吧,你不在这我这活干的还能快些。”
太子勾唇,起身道:“来日孤要嘉奖宁亭侯府,给楚朝养了这么一个国之栋梁。”
“裴时衍,你可以闭嘴了。”
太子心情一片大好,离开了大理寺。
纮玉站在轿辇前问:“殿下,回宫吗?”
“不回。”太子目光瞥了眼西边:“去长坤宫。”
纮玉哑然,七皇子回京已有几个月,殿下终于要去见一面了。
“另外,着人通知太子妃,这几日暑气盛,她胃口不大好,孤不能常常陪她,准许她回娘家住几日。具体的,她自己定夺即可。”
说完,太子上了轿辇。
方才谢延那句四姑娘提醒了他,菱菱自己在宫中难免孤单,若有家中祖母,母亲和姐妹相配,于心情,胎儿都能好上许多。这样,她从沈府回来时,应该不那么生气了吧。
纮玉办事效率很快,不多时,阮菱便收到了消息,尤其是最后那句,时日长短,她来定夺。
闹了一天的脾气,此刻心里好受了一些了。
阮菱认识裴澜这么久,知道他的脾气秉性,自小在在一群掉书袋的太傅太师里长大,养着了肃正沉稳,不喜形于色的性子。
让他说句道歉,那比登天还难。可他虽不会嘴上说,却愿意默默的为她做事。
阮菱眼波柔软,既然如此,之前的事儿就一笔勾销了吧。
——
长坤宫。
落日熔金,夕阳余晖如同碎金子般,落在香樟树下,美奂绝伦,如同一副上好的画卷。
推开宫门,院子满是杂草,连个人影也没有。
裴澜无甚意外,继续朝前走着,突然,一阵急促的“扑棱”声响起,紧接着裴澜耳侧一股劲风,他凭借着本能偏过身子,入眼处是一只威风凛凛的雄鹰,头顶处有一撮白毛,眼睛是漂亮的宝石蓝色。
“追夜,回来。”廊阶下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声音。
雄鹰鸣了一声,随后在空中盘旋了几圈,又落到少年肩膀上。
裴止站起身,一袭月牙白色锦袍,与裴澜有着几分相似的容貌,眼神凌厉而又桀骜,像是漠北的孤狼,肩袍处勾着方才的那只雄鹰,满身的反骨与不羁。
“阿止。”太子低低唤,像是小时候一样。
“啧,是四哥啊。”裴止尾音上挑,拍了拍身后的土:“别来无恙啊。”
“你还在怨四哥。”
裴澜负手而立,黑眸沉了沉:“如今你回来了,有四哥在,孤……”
裴止打断他的话:“哥哥想怎么补偿我?”
“你想要什么补偿?”
裴止想了想,桃花眼露着一抹轻佻的笑容:“四哥,阿姐怎么样?把阿姐让给我吗?”
“阿姐……”裴澜唇边喃了喃。自他回宫后,关于菱菱和裴止的流言,他倒是听过几次,从前倒是没多想,如今,从裴止口中亲自说出的这句阿姐却变了味道。
裴澜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他咬牙道:“你放肆!”
裴止无辜的看着他:“不是哥哥要补偿我吗?我只要一个女人,不过分吧?”
“他是长定殿庙册上的太子正妻,你的长嫂!”太子冷喝道。
裴止无谓笑了:“妻子又如何,哥哥日后若落难,这么美貌的妻子可不就是救命的稻草吗?”
太子黑眸森寒,大掌攥着他的衣领,一字一句道:“把你刚说的话,再重复一遍!”
裴止毫不畏惧的与他对视,那双狼一样的眼眸满是恨意:“哥哥,阿止不就是个例子吗?”
像是有什么记忆一瞬插进了太子的胸腔里。幼年时,那个五岁的小团子哭着跑着喊四哥哥,可却还是被几个身强力壮的太监押上了车。
而那时候的他,母后崩逝,羽翼未丰,面对听进周皇后谗言的父皇,他的说辞微不足道。他贵为太子,可却连自己的弟弟都保护不了。
那会儿的阿止才五岁,他该有多绝望啊……
太子渐渐松开了手,那张修长白皙的手在裴止肩膀上轻轻拍了拍,语气颓然:“阿止,别怨哥哥,哥哥也有不得已。”
裴止甩开了他的手,冷笑了声:“你是我四哥,是未来的储君,我岂敢怨你。只是四哥,我也喜欢阿姐,也想要她一辈子只属于我一人。以后,咱们就各凭本事吧!”
太子漠然的看着他:“非要如此固执吗?”
“别用你那种眼神看着我。”裴止憎恨道:“十年前,你就是这么看着我。十年后,我们是不是该换换了。”
裴止凑近了些,在他耳边轻笑道:“哥哥,你的皇位我要,阿姐,我也要。”
“你若不给,阿止便只能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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