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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永寿殿，她向廊左走去，王献等人皆在相候，手提烛灯，躬身不语。他们像长在那儿的蛾子般，昏黑中，围着一簇火，不走。
长姐三妹等人在廊右，沈淑昭一出来，后头就有宫女唤人进去，先被唤的人是长姐，那才是太后最想召见的人。人群之中，长姐满眸不安，她的背部线条美如墨画轻勾，亭亭玉立，真道是鹤立鸡群。出落成这般模样之人，是怨不得沈府舍不得她只作常人之妻的。
沈淑昭抬起头，明月湮没了清国公的影子，果真于后头那位东宫之主而言，他哪里算得了甚么？天命？呵，身后那一位，才是真正的“天命”——就算天上真有清国公，看尽如此多荒唐事，也早就气得捋胡子瞪眼要拿孽人一命赔罪了。而自己装神弄鬼，若是被天下人知晓，必不是好事，但她面对的人不是天下，是太后。
瞒过世人，让她入了宫；瞒不住太后，却让她留在了宫里。
这才是她根本不怕被太后识破的缘故，因为太后不喜愚笨之人，更不喜太过聪慧之人。
说来好笑，天下人于心无愧，所以相信天上自有神灵，而有的人于心有愧，故而不信天有神灵。
这个有愧，可就不能细说了，她万分清楚以萧家为首的大臣为何会惧怕太后，当年方过而立的先帝驾崩时，万岁殿身不让鉴，百臣屏退，那时，皇城笼罩在一片失言的畏惧之中，连宫婢的眼底都不得露半寸怯。
每一夜，皆有人巡宫，巡至宫婢屋子里去，以防有人向宫外通风报信，明面道太子尚幼，倘若过早登基，天下人心不古，恐会生变，待稳定江山后，再昭告天下——众人皆对此信以为然，沈淑昭也确实是入宫后这般听闻的，但她很快置之一笑，她不是他们，所以她可以猜出，那年出了何事，又为何至此。
再探旧事下去，果不其然，那年太后以收贿之名诛杀了许多逆臣，财敛国库，后又以大兴修堤、廪赈饥荒之由广施百姓，再然后，太子登基，太后手握玉玺垂帘听政，开始力举清官、明审冤狱的辅朝一生。
那时听完宫人所言，她端起手中的清茶，微品一口，这的确本该是一段贤后千古的佳话，可惜偏巧她常伴于这群人身后。
轻摇茶盏，茶末子像人命一般徐徐沉入盏底。
过去逐渐模糊。
离开永寿殿，踏在长廊木上，她仿佛又回至了前世常常被夜召殿中商议之时。
只是不同的是，那时她是他们之中的一人。
而今日，她不再是他们，甚至——她憎恶他们与从前的自己。
为何嫡出有难时，便由庶出顶上？为何庶出得势时，便由嫡出取代？为何氏族待她如此，却要她一生为之甘为牛羊？为何庶子便可享得金银衣食，一世无忧，她就得落入油锅里跌爬滚打？自小便有无数人告诉她，“若无你阿母得幸，你怎会与沈家结缘，得以落这块金贵地”，但是，这命难不成还由得她抉择？
此时王献提着的烛火因手摇动，晃晕了夜路，一旁揣着东西的绿蓉好似想起什么，便转头笑道：“二小姐，今是头次入宫夜，太后怕小姐们眠不好，故而晚膳后叫奴婢们去领了些安神香来，待小姐就寝，奴婢就为小姐点上。”
“太后这般替人细思，当真佛心了。”她眸底映出幽幽的烛火。
“东宫便是如此心细之人，二小姐仁善，又以孝名京城，奴婢觉得太后日后定会喜上小姐呢。”
她笑了笑，未多言。
众人回到清莲阁，中央胭湖映出一片诡谲蓝，毫无白日里的鲜活。
院中就几人，花从屋头翻落，一瓣接一瓣。
伴着夜风，走得三两步，忽停。
她回头望向长月。
这天一如既往的沉默无声，不知它可有好好在看她。
如今她已重来此地，又获太后之心。
只是前世她盼太后死，长姐死，今生她不为妃，只得盼太后长寿，长姐入宫，这就是命，一命之差，待他人，也就有别了。
魍魉行世，老天捉弄，人们却只想到相互纠缠。
步入屋中，宫人点上了安神香，更衣以后，她就寝。在梦中，她梦见了一望无垠的白雪天地，只不过不在北宫，而是在东宫，就在这清莲阁。与死前那日无差，依旧是中贵人高德忠替她送的行，只是大雪里，突然他又收到了一道旨，旨上道太后仁心不忍，饶了她一命，梦中她心底一沉，只疑太后这是有何谋思？但没多久，高德忠变得和气道：“二小姐好命，太后道以小姐的心性，只许天子可惜了，还有诸多皇城儿女未合姻，太后要把二小姐许出去，既已许过朝中第一人，不如再思量些军里有为的第一王爷，什么豫王、梁王……”她听得面上一阵红白，忙起来怒道：“我是沈家小姐，不是青楼养妓！”高德忠皱眉摇头，好似叹她不识相。但他们还是放她从囚厢房中走出，她不悦匆匆离去，未走几步，高德忠便在后头唤了她一声，回头，只听其遥遥喊道：“二小姐，藐议生死，是不会遭天谴的——”她一诧欣道：“当真？若我醒来，可就死了？”还未望清尽头高德忠的神情，这梦就被喜冲散了。
她醒来，白日依旧。
身旁宫女早已候在床前。愣得半晌，她认清了眼前，这才抬手揉了揉头穴，起身。
初阳垂进来，洗漱好后，坐在螺钿铜镜前，绿蓉和惠庄为她们的主子描眉点妆起来，这时王献从玉帘外走进来，端来一样东西，而后抬手道：“二小姐，这是方才太后命人赐下的东西，请小姐过目。”
她转头去看，是一支桃玉珠花，色泽极好，一看就是御匠做出的东西。
“长姐她们也有吗？”
“仅二小姐一人。”
她当下就知这是太后在向众人明示她很称心，话不多说，笑着接过：“替我谢过太后，不愧是太后赐的簪，我瞧它极美，不如今日就别上罢。”
宫女忙称是，为其戴上后，她又轻抚鬓发，装作喜爱得紧，出屋门，长姐三妹也同时出来，不知太后对她们各道了何事，一夜过去，三人嘴上不道什么，但面上皆有心事。接着三人一齐朝永寿殿走去，去给太后请安。
刚过院子转角，忽有人出现在眼前，是高德忠——她立即心头一抖，也不是为了什么，就因梦中人忽然活生生出现在眼前罢了，想起他那最后一声喊，分明隔世，却飘忽耳畔，真叫人心有余悸。
“奴婢给各小姐请安，”春风里，只见他躬身道，“真不凑巧，太后正于大殿接见妃嫔，恐久耽时辰，故而免去各小姐今日请安，并道正午后再入殿享午膳，小姐若无事，奴婢就回殿复命了，还请小姐慢回。”
这样一来，众人只得领命。
“长姐，咱们回去吗？”待高德忠走后，三妹忙问道。
长姐微抬玉颈，望向前路玉池，“入宫一日，还未曾去过宫中别处，听闻太后为咱们入宫重修一番，不如先去赏景好了。”
三妹点头，随后长姐侧身，慢道：“二妹，可去？”尽管她们不合，宫中却也不能太过火，落人口舌。
“小妹不胜热，就不去了。”沈淑昭笑道。
不出所料的长姐体恤了她几句，就带着三妹匆忙离去了。见众人散去，她并未转身回清莲阁，而是择了个与众人背道而驰的方向，还道——“走罢。”
宫人忙跟上她的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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