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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作品: 你在高原 |作者:张炜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11-16 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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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故园》

林子越来越稀疏,空中再也没有飞动的蜜蜂;代替阵阵花香的,是一股时浓时淡的硫磺味儿。

这里离那个“大开发区”不远了。

它在整个东部声名显赫,区内不仅有玩具厂、电子工业,而且还有年产几万吨的氯碱厂,有中型造纸厂和两个大型水泥厂,都是严重污染型项目。但它们因此而兴旺。玩具厂和电子工业早就处于半倒闭状态;而那些污染项目的重要投资者都是海外华人和外国人。几年前人们亲眼见到当地政要接待一个投资兴建化工厂的港商:大小官员们倾巢出动,有人还以为这里正在接待一个皇帝呢。老百姓以为迎来了一个财神,不知道接来的是一个噩梦。他们想不到的是,这个像花园一样的海滨,洁净得一尘不染的沙滩,矗立起一个个喷毒泄污的怪物。以前的小造纸厂已经倒闭,新建的大造纸厂离海边还不到半公里,大量的工业废水沿着专设的地下渠道日夜不停地往大海里排放。北部的海湾一年多就染成了酱红色,当风浪涌起的时候,富含碱质和其他化学品的海水可以堆起一米多高的白色泡沫,泡沫消失后又会留下一片死去的蛤蜊和鱼虾。本来开发区要建在芦青河和界河下游一带,可是由于煤矿先行一步,那儿已成为土地不断下沉的采掘区,所以大开发区就移到了稍东一点。如果这个开发区继续往东延伸,老憨他们的蜂场也就得永久撤离,并且再也没有回返之日。这里的大开发不可阻挡,也许再有一两年就会彻底变个模样,那时候外出打工的人将找不到回家的路。迄今为止,整个的芦青河流经地区,从上游到下游,已经难找一块干净地方:上游的砧山一带,国营和民办的淘金矿和小作坊连成了一片,它们正把大量氰化物排泄到河道里,一直污染了整个芦青河并殃及界河的后半程。由于小城是水陆码头,所以那儿近年来已招引了大批投机商和走私者,伴随他们的当然是一些明娼暗妓;人贩子、盗贼、心狠手辣的包工头、造假药的,差不多是在一夜之间蜂拥而入。

眼前出现了一条南北走向的人工渠。为寻找过渠的桥梁,我一直沿着它走了很久。随着往南,渠水越来越黑,药味和臭味越来越浓;靠近水流的地方寸草不生,只有渠岸的上半部才长了一些蓼科植物。所有植物的叶子都有点发黄,矮矮的,非洲纸莎草只长了几公分高就奄奄一息。渠水默默流动,里面好像没有任何一种活物。这儿成了一条显而易见的死渠,正日夜不停地把毒汁送进海湾。

沿着这条渠走了四五公里,找到了一座石桥。过了桥就算挨近了那片发烫的土地——这儿离我们家当年的小茅屋至多有二十多公里,一眼望去,平原上一个个村庄的影子萎在那儿,一动不动,无声无息。田野上竟然没有一点青生气,没有乌油油的麦田,土地大部分荒芜着;有的地里尽管种了麦子,可麦苗稀稀疏疏聊胜于无。

我忍不住问几个庄稼人:那是一些挺好的地块嘛,为什么一直闲置?

“那都是有钱人家的地,他们把它撂下,进城里赚大钱去了。”

另一个说:“也不全是挣大钱。你想想种一亩麦子才赚多少?一家人要混日月,就不能土里刨食。这个年头什么都贵得吓人,就是庄稼人种出来的东西不值钱。”

我指指东边长满了蒿草的更大的地块,他们立刻说:

“那些地前些年叫村头卖掉了,狗日的!村里别的东西——树呀河沙呀——卖光了,就卖地,卖一亩就好几万。村头的小汽车呀,喝酒的钱哪,都是卖地换来的!”

说话的是一个老人。他的话刚落地,旁边的一个小伙子——可能是他的孩子,用力揪了揪他的衣襟。儿子在阻止父亲说话。

“这样的事情就没人管?”

“都这样,谁管去?再说上边催他们这样干还来不及哩,上边说这叫‘开发’哩!”

年轻人终于忍不住,接上父亲的话说:“什么开发,把地买到手里的那些人,三年四年碰都不碰,就让它荒着。再待些年,高兴了就在上边盖一幢两幢房子,不高兴了连一锨土都不动,一转手再卖出去,钱就翻上好几番。离开发区近的这一围遭儿,好点的地几年前差不多都给卖光了,狗日的不吃人粮食!”

另一个人这时凑近了,笑吟吟问我:“老哥你从城里来吧?不买我们村里的东西吗?现在我们村里什么都卖呀。前两年来了一个城里人,年纪和你差不多,一口气买走了五个大闺女……”

我还以为这是一句玩笑话呢,问了问才明白,原来是城里来这儿招所谓的“服务员”,一个月的工钱只有几百元。这里离荷荷她们的村子不远了,问了问,这个人正来自那个村子。

那人抄着衣袖说:“忒便宜嘛。”

“那她们为什么还要去啊?”

“不去干什么?庄稼孩子长大了,留在屋里能做啥?眼看着她们一天一天往上蹿,愁煞人哩。再说眼下也没有多少地了,就是有地,一辈子在上边刨食,累死穷死也没什么指望。这一来孩子好歹也算进城啊,总比在家里死趴着强。”

说这话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他说话的时候眼瞅着天空,嘴巴总是闭不上,像一个大黑洞。他这样看了一会儿把脸转过来,咬着牙,朝我用力地点一点下巴:“你们城里人心黑呀!我可去过城里,知道他们使用的暗语,下窑子不叫下窑子,说是当‘服务员’!好生生的孩儿,在村里长这么大,男孩儿的手都没碰过哩,这下可好,不出半月二十天全都给那些两脚畜生给糟蹋了。孩儿苦啊,白天端盘子侍候吃客,夜间陪那些畜生过夜。半年过去了,一个个像喂胖的金鱼一样扭吱扭吱回来了,穿了裙子擦了胭脂,戴着大耳环子,当啷当啷像个妖怪;嘴唇搽得通红,像刚刚吃了人的血狼,见了大娘大婶就会浪笑。回家里立马掏给爹妈一大把钱,说盖房子吧修屋吧,买个‘电驴子’骑骑吧!真是没脸没耻还想馋咱街坊邻居哩。其实谁不知道这钱是咋来的。这钱也能花吗?有腥气味儿哩!”

那个人说这话的时候鼻涕流下来,赶忙伸出又大又黑的手迎着鼻孔往上一抹。我没有吭声。我知道他的话并不夸张,在东部小城,还有那个海港小城,我所到过的地方,特别是通往城里的郊区马路两旁的那些大大小小的饭馆,到处充斥着一些花枝招展的女人,这些人大都是从贫困村庄招聘来的“服务员”。她们见了生人就“大哥”不离嘴,一脸媚笑……我想起了那个村里的姑娘:北北、小华、细细、代代和荷荷。

那个四十多岁的粗壮汉子在我眼前握紧拳头晃动,解恨地咬着牙齿:“你以为庄稼人光是受你们城里人欺负?不是哩,庄稼人也有庄稼人的法儿哩!”

旁边那个人催他上路,他却一动不动坚持把话说完:“俺庄里有个鸡爪老二,前些年开麻袋厂赚了大钱,如今专花高价从城里雇嫚儿,出大价钱哩,长得越俊价码越高,戴眼镜的更好!其实这些城里嫚儿能做什么?个个娇得要命,干一点活儿就喊累呀疼呀。鸡爪老二才不图她们做多少活儿呢,他要把她们一色儿全收拾——就是一个不留啊!有一回我见了鸡爪老二,说起这事儿他还不承认哩。我拍拍他的肩膀说:‘老二,不用不好意思,你这个狗娘养的也算给咱庄稼人出了口恶气吧!’……”

他说完之后又朝我一咬牙关,点点头,这才开始挪动步子。

太可怕了。我盯着他的身影。他走出十几米远还回头看我,又一次握起拳头颤动着,大声咕哝一句:“一色全收拾!”

我尽可能离开路上的行人,绕开村庄。心里的恐惧似乎泛了起来。七零八落的原野,毫无生气的村庄,好像在默默期待一个什么。迎面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有的身负背囊,头扎手巾,从打扮上看是从更远处来的。后来我忍不住问了,知道他们正是从很远的地方一边打工一边走来。他们说这辈子走哪儿算哪儿了,只是走,一路都这样走走停停,很少乘火车和汽车。他们害怕失去打工的机会,路上遇到什么活儿挣钱、划得来,就拼上力气干一会儿。有一个五十多岁颧骨高高、个子足有一米八以上的男人,头上包的手巾已经完全变成了黑色,他和我分吸了一支烟,告诉我:

他这一路上当过窑工,扫过烟囱,淘过茅厕,还给一个富贵人家的老太太当过使唤人哩!最后这个职业让我有点不明白,问了问才知道,有个村子里边的大户就是村头儿,他妈六十多岁了,长得又胖又壮,可是半边身子不好使唤了,要找一个人好生侍候——一开始这家人找了个小女孩,小女孩搬弄不动他妈,累跑了,就得雇一个男孩儿;男孩天天受呵斥,要为她擦身子,扶着解手,又脏又累,几个月挨下来两条胳膊都快断了,实在受不了这苦,半夜里也跑了。“俺听说了,就去这个富贵人家说了,说俺是专干苦活儿的人,不管多脏多累,只要是人干的活儿就行,只要给钱多就行。村头儿出的价码也真高,一个月给俺七百块现大洋,俺挽挽袖子说一声中,就干上了。这可真是个富贵人家,住的大堂屋四面壁子都用木头包起来了,地上还铺着绒毡子,墙上挂着大美人画儿。俺是下人,住东南边不见日头的厢房,里面有猫窝狗窝,还有一些做了半熟的吃物。老太太住在厢房里,一个大火炕,一个大红圈椅子,一天到晚躺在炕上,铺着绣花棉垫子。村头一天到屋里请一次安,伸长鼻子‘呋呋’吸气。他是闻闻,有点臊臭气就找使唤人算账。这下可苦了俺了,俺这才知道前边的人为什么都逃了,这屋里简直不是人干的活儿,不是人遭的罪啊。前边四五个人都累跑了,不跑不中啊!俺得给老太太擦身子,喂饭,扶她大小解,还要给她按身子,揉左边的膀子;半夜里还要给她暖脚:她把脚伸到俺肚子上一动一动,像是蹬着俺玩。人老了觉少,她睡不着就说:‘没脸没皮哩,死玩艺儿,不会说个热闹话儿给姑奶奶听?’俺笨嘴笨舌受了一辈子苦,哪有什么好故事讲。讲不出,她就不歇气地骂俺。有一天村头知道了这事儿,举起巴掌要拍俺的脸,说:‘狗东西,什么巧话儿不能编一个孝敬老祖宗?’”

“再大的力气俺都能出,编那些没头没尾的瞎话儿俺可不是行家。不能编也得编,七百块现大洋啊。我想得脑门子疼,想起了老家里的一些家长里短,就试着拉给她听。她听了一会儿说是没意思没意思。什么才有意思哩?俺想了又想,脑壳都快想破了,这才顺口说下去,说哪儿算哪儿吧!俺说听人家讲,有一家狗和猪睡在一块儿,母猪生下了一群小狗一样的小猪……老太太一听就哈哈笑。俺越编越有门儿了,从天上的神仙,地下的妖怪,黑影里的鬼,说到做了伤天害理事儿让雷打了的寡妇……老太太恣坏了,她一高兴就让俺抱着,俺累得死不了也活不成,两个月熬下来,眼见着就给累瘫了压扁了,到后来才不得不收拾起包裹,一撒丫子半夜里跑出来。俺跑得急,把院子里的一个瓷罐子给踢碎了。我听见里边的老太太破口大骂,直着声儿喊俺的外号:‘“瘦裆骡子”你疯跑痴癫,井里不死河里死……’”

说到这儿,高颧骨的男子用手指了指前边黑乎乎的一个村影:“你年轻轻的,又是一个人,可得躲着那个村头,别让他抓到你,让你去侍候老太太啊!”

我笑了。才多长时间不见,平原上的这些村落竟变得这等神秘。也许是受那个男人故事的影响吧,天黑下来我接近了荷荷的村子,竟犹豫了一下才往前走。我直接奔村子西边的那个鱼塘,急于见到庆连的朋友宾子。远远的看到几点灯火,看到天上早出的几颗大星映在一片水中。那是多么美丽的一个图画啊。我仿佛已经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鱼跳声:“扑通、扑通。”我和宾子分别时的那次畅谈、我们在水塘边的那次美餐,这会儿又回到了眼前。随着往前,水汽混合着一种草腥味儿扑面而来,狗也叫了起来。我加快了步子。

在离水边那一溜棚子还有十几米远时,一道明亮的手电光晃动起来。狗叫得更凶了。一个女声呵斥了一句,狗叫停止了。我不再往前了。有人走过来,原来是个女的——她会是谁呢?手电不再直着往我的脸上照,于是当她走近时我可以看清了。这个稍胖一点的姑娘穿了蓑衣,一蓬棕色的草叶衬着一张俊俏的面庞,给人一种新奇的印象。我马上认出她就是宾子的未婚妻小华——她好奇地看着我背上的大包,再转脸看我,一脸的迷惑。我叫了她一声,她才想起来,“噢”了一句:“是你呀,哎呀是你!”随着脆生生的嗓门一响,人马上热情起来,接着在前边引路,快步往棚子里走去。

棚子里挂着一盏桅灯,一面很大的土炕上是散乱的被子,一些网具之类的堆在旁边,与过去一样。宾子不在,问了问才知道他在塘边巡夜——抬头看去,水塘对面有一闪一闪的灯光。小华说:“他夜里睡不了多少觉,防着有人偷鱼。”“上一次好像没这样。”“上一次也一样,他陪你说话不好意思走开。有人夜里用小甩网来逮鱼。他一会儿就回来了,你快坐。”

她把一个小炉子拨旺了,煎茶的小锅又咕咕响起来。这样的夜晚让人有一种特别的愉快。我喝茶时问她鱼塘的经营情况:上一次宾子不停地抱怨,说淡水鱼的名声坏了,这个鱼塘收摊的日子不远了。小华马上叹气:“这大概是最后一塘鱼了,现在没人买这里的鱼了,除非是把价钱压得比菜价还低——鱼贩子再运到更远处去卖。没办法,这里的鱼名声坏了。其实别处的鱼就好?谁吃鱼还要化验一遍?”“可水塘污染严重也是事实,这种鱼吃了要出毛病的。”她摇头:“都那么说,没事的,俺们村里都吃的……”

我想起了与宾子的那次塘边美餐。是的,没事,但不能总这样吃下去。这是让人不安的美餐。我一见她想到的就是一个人,眼前一直闪动着这个人的面孔:荷荷。我不知她在分别的这段时间里到底怎样了?长期没有庆连的消息,这让我既怕又盼。我于是问起了荷荷,她马上答:“还能怎样?大概也就那样了吧。”

“怎样了?”

小华闪闪的大眼有些狡黠。她把身上的蓑衣脱了,露出了一件深绿色的衣服——那上面有一个大鸟的标志。我心里一动。她把蓑衣噗一声扔在炕上,“她就那样了,不可能再回公司了。她有了那种病就不能干了——再说身上还有案子没结呢……”

“案子?什么案子?上次你可没说过啊。”

“她的同伙带了一大笔钱跑了,她说不清哩……”

我明白了,不再应声。我这会儿惊讶地发现,她和荷荷虽然是同村姐妹,却对不幸的荷荷没有多少同情……我记得上次她心里最痛苦的是宾子不能履行婚约,极力表白自己的清白——宾子却要痛苦十倍,正陷入不能自拔的苦境。而这会儿我发现炕上有两只大枕头:他们显然已经同眠。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结婚了——你们?”

小华嘻嘻一笑:“没请大客——在村里这得请大客才行。不过都知道俺俩是怎么回事,就这么住了。”

她有一种不在乎的、心满意足的样子。看来她原来的忧虑,还有宾子不可解脱的痛苦,都一起成为了过去。我不知这是不是一个喜讯。但我知道它总要以某种方式了结。

“宾子上回不知告诉你没有,他这人哪,心眼死犟,就愿听村里人瞎嚼舌头——差一点上了他们的当!其实我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开鱼塘的钱还是我借给他的哩!我哪里配不上他了?我在外边干了这么久,见了再大的世面也没忘他呀……我不像荷荷,我没忘他……”

我得替荷荷辩白一句了,说:“荷荷也没忘。”

“那,那可不一样……”

“荷荷也回到了庆连身边嘛。”

小华一瘪嘴:“还不如不回呢,弄了一身病,人疯了才跑回来,他庆连捂扎得了吗……”

“捂扎”是当地方言,好像由“捂住”和“捆扎”两个词合起来,那意思也和它们相加差不多。它多么传神和恰当地描述出一个狂躁到不可收拾的局面。我为庆连心痛,也为荷荷悲哀,忍不住长叹一声。

小华看看外面的天色,远眺着对岸那闪闪的灯光说:“你见过大场面,你的话宾子会听,你替我劝劝他吧——反正鱼塘也快完了,就让他放我回公司去吧……”

我这才想起上次见她是回来休假的。我不知该怎样回答才好。

“我们其实已经算是结婚了,我脚上等于拴上了绳子,又飞不了跑不了的——可他就是不开窍……”

“是啊,我们都不开窍。”

这一夜宾子高兴极了。他回来喝茶,见到我就不想再去巡夜了。小华让他和我一块儿拉呱,拿上手电就要出门,宾子却阻拦了几声。但小华还是去了。自她走后他就不放心地往水塘对岸看,我就开了句玩笑说:“放心吧,一时半会儿丢不了。”谁知这一句不要紧,宾子的脸立刻沉下来了。这样一会儿他说:“难说哩,这娘儿们出去干了几年,心野了。她一离开我就不放心——有一天夜里她和来偷鱼的搭咯上了,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笑呢!我发现了骂她,我说你妈的他偷咱的鱼你还不赶他走!那小子一见了我赶快溜了。你猜她怎么说?说‘好生生一个小伙子,人挺和气,再说又没得手’……我气死了。没法儿,这娘儿们被外边驯野了,腰带忒松。我现在是两难啊!就像这个鱼塘,扔了,又舍不得……”

这种苦痛会伴他一生吗?世界上正有多少人与这种痛苦为伴呢?

我们又谈了庆连和荷荷。宾子说庆连一直没来这里,因为肯定顾不得了,“想想看,他的荷荷更糟,他这会儿还不知急成了什么样子呢!我这一塘鱼收了就去看他。这都是她们出门惹的天祸啊,那个挨千刀的公司……小华还想返回去呢,她前脚迈出这个村子,我后脚就和她断了——一刀两断!”

半夜过了,我太疲倦就睡去了。醒来已是凌晨,发现身边是空空的被窝——水塘对岸有两对闪闪的灯光……

早餐后告别宾子,想尽快回到庆连那儿。宾子一直送了我很远才回头,我们约定不久以后在庆连那儿重聚。从这里往东有了一片新的塌陷区,绕过它走了一会儿,这才发现离我原来的那片田园已经并不遥远。时间还早,我的心头一热,索性一直往前走去。

这儿已找不到过去的路,看不到原来的村落,迁走的村庄旧址上留下残垣断壁,很像大地震之后的情景。通向村庄的小路都被芜草封住,到处一片死寂。在这儿走路无论如何要小心,因为那些黑乌乌的苍耳和地衣下面,或许就遮掩了深不可测的地裂,一不小心踏上去会把腿崴断。举目远望,远远近近没有一片齐整的庄稼地,也没有一个人影,这里已是一片静静的荒原。在这个地方,行人找不到固有的参照物,于是很容易就会迷路。好在天色尚早,只要径直往西就能寻到芦青河——沿着河堤往北,越过河岸那片杂树林子再向东折,就可以看到那片熟悉的泥土了。

我听到了汩汩水声。多久没有看到下游的芦青河了?一年?两年?这条和童年连接一起的河,这条流淌着无数往事的河,在心中吟唱一生的河,你饱受凌辱,负载了多少苦难,正忍受着常人无法忍受的一切,默默流淌。你是一条哭泣之河,欢笑之河,你常常是眼泪的总汇。

我尽管身负背囊,最后还是大步蹿了起来。一口气登上了高高的河堤……鼓胀胀的水流上泛着气泡,往日那些黑乌乌的芦荻蒲苇,这时候都一律焦黄矮小,有的干脆死去了。芦荻和蒲苇是最泼辣的一种植物,它们尚且抵不住今天的浊流。除了气泡偶尔发出的啵啵声,再无其他声音。我站在那儿。记忆中不久前这里还活动着一些鸥鸟——在入海口开阔的水湾那儿,一切是多么美丽,那么蓝的天,那么白的沙子,你只要在此稍稍驻足,立刻有无数的小蟹子举螯而来……我小时候跟拐子四哥高高抬腿踩鱼的情景还在眼前闪动。那时,黄昏来临之前是最好的踩鱼时刻,我们每人提一个竹篓——他让我像他一样抬高膝盖,又稳又重地把脚踏下去:脚下如果踩住了一条鱼它就跑不脱,一弯腰就拾到篓子里。一两个时辰之后我们就能把鱼篓装满。记得有一天,一只被霞光染红了翅膀的大白鸥竟然迎着我们飞来——我正惊奇大叫,它就在离我们不到两三米远的地方一头扎下,接着叼起了一条像腰带似的长鱼——这种鱼只有海里才有,它肯定是在大海涨潮的时候被海浪推涌过来的。

类似的记忆还有许多——有一年洪水下来,从上游的水库冲下一些红色大鱼,人们呼喊着,背着一个很大的兜包往河上跑。那会儿已经有很多人在河边捉这些红鱼了。他们大多没有网具,只拿着一个木棒站在水边。鱼多极了,它们在急流里跳动,一跃,我们都能看清它晚霞一样红亮的身子。它们离近一些,人就抡上一棍……记得那是一个秋天,林场和园艺场,还有河两岸的村庄,走到哪儿都能看到红鱼拴在绳子上,正抹上盐晒着。那个秋天家家都有一串大红鱼。

那个秋天人鸟俱欢。河湾那儿总有一群群的野鸭子,有各种各样不知名的水鸟。有一些可能是鹭鸟,它们就站在浅水沿上,一腿着地,另一只腿缩在翅膀下边。在旺盛的雨水中,各种植物都苍翠欲滴,无数的水鸟藏在里边。人们捉鱼累了,就坐在河东岸那片草地上。草湿漉漉的,各种浆果都长得水旺,悬钩子甜得让人牙齿打颤,还有桑葚——一会儿手和嘴巴都染紫了。野杏、野桃、野草莓,要吃就尽吃吧。迎着下午的阳光看去,成片成片的缬草在阳光下闪烁,真是漂亮极了。我记得有一年在河湾里游泳,正好遇上了大雨,爬上河堤,在一株大槐树下躲雨,亲眼看见从天上往草地掉鱼——一条条的大鱼随着雨水扑到地上,就在那儿跳。天上雷鸣电闪,把鱼鳞照得耀眼亮……

我脚踏的这条长堤,堤岸右侧曾有一排多么旺盛的白杨,还有叶梗呈肉红色的野椿。白杨树的叶子油亮乌黑,衬着堤下浅水处一排排的长苞香蒲,像童话一般。到了夏末,那沉甸甸的蒲棒像成熟的玉米穗一样,齐刷刷排成一片。香蒲和河堤之间是一丛丛紫穗槐棵,人在堤上走,紫穗槐棵里就会有一些受惊的小动物四下蹿跳。长嘴鸟扑动着翅膀,钻着树丛空隙,大青蛙箭一般射去;还有无数举着大螯的蟹子,一边用那双凸出的眼睛盯人,一边横着往河里移动。这是一个欢腾雀跃的世界。然而今天这一切永远消失了。如果不是从那个时代走来的人,那就怎么也弄不明白往昔的芦青河是一副什么样子——那么,它的往昔,它的昨天,究竟由谁来记载、谁来复述?

是啊,记叙本身多么重要。这是人世间不可或缺的一件工作。没有记叙,没有回想,就无法重现那一段流失的时光。时光掺在堤坝下边的浊水里,正日夜不停,淘洗净尽。

事实是,有人用自己的一双脏手扯断了一段历史,剩下的只是无休止的喧闹和躁动。可怜巴巴的一点儿浮华、一点儿粗鄙的财富,买走了一个鲜艳明丽的昨天,却难以遮掩时下的极度贫穷。如果要改变这一切,将会付出上百年的劳作,这对一个疲惫不堪的现代人而言,简直是不可能的。我感到了无望和痛苦,悲凉之心无法叙说、无处叙说……

往前走时,我开始寻找两岸密匝匝的灌木林。这儿该有一片柞木林,一片柳林和无边无际的紫穗槐棵——沿着它们往东一直走下去,就会穿过一片乌黝黝的黑松。黑松之后是起伏的沙冈,沙冈上有各种各样的树木——登上沙冈即会看见我们的近邻——国营园艺场;园艺场东边不远就是黑榆和白杨掩映的一幢幢小房子——那是毗邻的小小村庄。

一切都没有了,没有记忆中的那片灌木丛林,也没有黑松。什么都没有了,只有稀稀落落的杂草,有刚刚旋成的一座座沙丘。这些沙丘由于刚刚形成不久,所以看上去很像一个个坟墓。它们也真是坟墓,埋下的是无数植物的躯体。那大片茂长的植物如今已经消失,大海滩再也没有它们的荫护,每到春天和冬天,海风就把黄沙重新搅弄起来,遮个天昏地黑。我不知为什么这儿的人竟然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听任灾殃的肆虐蔓延。我那么渴望看到一片丛林,哪怕是小一点的也好。没有。接下去仍然是一片连一片的、像墓地似的沙丘群。后来我差不多听到了大海的喧哗,知道已经快把长长的河堤踏到了尽头……

天有点燥热,这儿的春天可真是糟透了。我不记得有过这样糟糕的春天。走到了海边,去看那片浩淼的大海吧——我不由自主抬起眼睛寻找一溜溜拉大网的渔人,没有一个人影;侧耳捕捉他们的号子,悄无声息——短短几年,他们就从这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只看到呼呼的海浪和白色的浪花,而记忆中停泊在岸边的湿漉漉的船、在太阳下闪着光亮的焦干的船体、落下半截的帆、一个个诱人的鱼铺子,全都没有了。偶尔能看到一堆黑黢黢的东西,那是撤离的渔民留下的弃物。

大海正在落潮的时候,以往走在这片退开潮水的光洁沙滩上,总会有喜人的收获,比如有一处像蘑菇顶开的沙土,用手轻轻一挖就会挖出一个圆圆的大玉螺:它刚挨到你的手就会迎面喷出一股清泉……

我顺着退潮沙岸往前,不断遭遇一个个惊奇:或者从海里推上来的一块木板,一条死鱼,几个空空的饮料瓶子,打开的罐头盒;甚至是枕头和破毛巾,一块面包,损坏了的电子表和只剩了单片的黑眼镜,破损的三点式泳衣和沾着血污的内裤……这一切使人不由得想到,即便在大海深处,也正有一个荒诞的世界。大海再也不是蔚蓝纯洁的象征,鱼类家族已被世纪末的疯狂吞噬。

迎着太阳的方向一直往南,踏上了那些大大小小的沙丘。稀疏的灌木大多被埋得只剩下一截梢头,以前那密不过人的槐树林带和黑松林,现已疏淡不显。由于缺水或别的缘故,林子正大面积死去。有的树木死去了半边,剩下的一半枝桠还在顽强地吐放绿叶,开出了几朵白花。我走到一棵槐树下看着,对它的坚韧有着说不出的钦佩和怜惜。

再往前,仍然可以看到大片槐树和黑松正在枯死。过去这里有数不清的蒲公英、碱茅和雀麦,有美丽的百合科植物,像金针菜、重瓣萱草;低湿之处无芒稗总是长得浓密一片,遮去了地表……现在的海滩像脱落的皮毛一样,正褪出一块块泛着铁锈色的洼地,远看就像一处处溃疡。

一丛很大的牛筋草旁,有什么东西在缩着,抖动着,走到跟前才知道是一只兔子。它瘦削不堪,身体球到了一块儿,微闭着眼睛,两只耳朵频频抖动,见了我本能地把屁股一缩,往前用力一蹬——可惜只挪动了一两尺,就再也跑不动了。我把它抱在怀里,它万分恐惧,用力挣脱。可它的力气太小了。它这么轻,真正是皮包骨头。它的那双眼睛闪闪烁烁看我,三瓣小嘴无力地嚅动,到后来大概是自认了任人宰割的命运吧,索性闭上了眼睛。我不知它害了什么病,只轻轻抚摸了一会儿,重新把它放到了那丛牛筋草旁。

这海滩尽管枯槁凋零,但一只兔子吃的东西总还有的,它为什么会瘦成这样?我回头望了一眼——折回去,把它抱起来往前走了。

当我远远看见一个模糊的草屋时,马上认定那是我们的小茅屋……我脚步不由得加快,一颗心怦怦跳。我差不多是扑了过去,恨不得伸出双手搂住那个可怜的茅屋。

我绕着它徘徊了一会儿,最后小心地踏着地裂边缘往前走。我发现在这乱七八糟的茅草前边,竟然有一块精心修整过的田垄和菜畦,菜畦旁边还能看到一两棵存活的葡萄!我坐在它的旁边,忍不住伸手去触动它抽出的嫩芽。这样的葡萄树有很多棵,它们在地裂没有侵袭的地方,在下沉洼地之间的凸起上,艰难喘息。它们得到了很好的护理,每一棵都围上了圆圆的树盘,显然有人按时追肥施水。有的葡萄棵长得黑乌乌的,它们茂盛得很;在这个秋天它们肯定还会结出甘甜的葡萄。整个园子已经不复存在,到处坑坑洼洼,有的地方渗出了水湾,长起了蒲苇和荒草;但是只要有一小块凸起的干土,就被一双巧手给好好地平整过,修了土埂,除掉杂草——细细翻过的地表上连杏子大的土块都看不到,全部种了菜和粮食。

我想辨认过去园子的边界,发现陈旧的木栅栏已经沉到了水湾下边,但只要是有法确立木桩的地方,栅栏全都被好好修补过。而栅栏外边则是一些同样坑坑洼洼的地块,它们早被主人丢弃了,长出了各种水草葛藤。

那个兔子在怀中不安地动了一下,我把它放在地上。它已经无力跑动了,这时挪动到一棵葡萄树下,闭上眼睛待在了那儿。

几只麻雀在栅栏上叽叽喳喳——如果是原来那几只,那么它们一定认出了归来的人。它们在议论,一会儿竟然飞来水道边,歪着小脑袋看了我一会儿。它们最后又飞到了茅屋顶上,在那儿继续叫着。

往常的春天,头顶上总有欢唱的云雀,而这时再也没有了它们的声音。一群群的灰喜鹊也不见了。我这时想起了那只兔子,就舀了一点水给它,它睁开眼睛看了一下,重新闭上。我从地上揪一点儿嫩叶放到它的嘴边,它仍旧一动不动。它在挨过最后的时光。

我发现空地上除了自己刚刚踏上的脚印,还有另一种印痕,它尤其使我激动:这是一些四蹄动物。我想到了护园狗。在那些不眠的夜晚,在这里,许多时候就是它伴在身边,与我一同寂寞一同忧伤,也一同欢愉。它长长的鼻梁和温湿的嘴巴常常触碰我的脸。我知道它对我、对我们每一个人都充满了无私之爱,那是一种春天般的心情——这心情在我们人类当中已经很难寻觅了。它的目光纯洁清澈,一眼见底。它的淳朴是真实的,它的愤怒也是真实的,它还没有学会矫饰……

事情到了今天,也许我们所有人都该从反复欺凌和盘剥的各种动物身上学习和对比——从品质,从生命的激情,从一切方面。我相信我们不仅会从它们身上获得安慰,获得快乐,还能够寻到更深刻的启示。我们人类是怎样对待一只鸽子、一条狗或一只猫的?我们到了扪心自问的时候了。我们把它们当成宠物,满足于一种轻慢的玩耍。我们高兴了甚至可以亲吻它们,恼恨了就迁怒于它们。它们柔软光滑的躯体散发出温情暖意,一切都被我们享用。可是我们有时连野兽都不如,杀戮时可以无视它们美丽纯洁的眼睛。其实更不配活下去的是人,无论是品行还是其他方面,这时的人都远比动物丑陋得多。一只猫,一只鸽子,一只英俊的狗,它们的美不容置疑。

说到杀戮,我们人类杀戮同类的劲头比杀戮动物还要大得多。就是这同一种狠毒疯狂的心情,毁掉了一切。一种刻毒凶残的心情使我们失去了最后的居所,我们必将落下一个四处流浪的命运……

《重逢》

庆连母亲一个人留守在小院里。这儿一片沉寂。

我一直不敢问庆连和荷荷去了哪里,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个小小的院落关不住疯癫的荷荷,她最终住进了林泉……正这样想,老人说了:“两个孩子出去走走——荷荷天天求他,他就陪她出去转了。散散心也好……”

“他们去了哪里?走了多久?”

老人掐掐手指:“嗯,有十天了。他们说去海岛——荷荷老做那里的梦,说有个人等她呢。她哭啊叫啊,庆连只好依她……”

我心上一怔:“毛锛岛?粟米岛?”

“反正是海岛,听不明白——坐车坐船,两天一夜才到……我焦急。好在庆连是个牢靠孩子,有他我放心。咱再等等,说不定三天两日就回了。”

他们这一程却让我不安:那个荷荷就像个断线的风筝,到时候谁也揪不住她。庆连这十多天里不知要经历怎样的辛苦。

接下来老人给我讲了这段时间的荷荷:她时好时坏,有一些日子真的安稳了不少,还给他们母子俩做饭呢!“那孩子的手儿真巧,做的饭都是咱没见过的,都是她在外面大地方学来的,什么‘莲子糯米藕’、‘百合芹菜’、‘糖醋鲤鱼’……俺这媳妇要没病多好啊,那时一家三口热汤热水过日子。庆连见荷荷安稳下来,什么忧愁都没了,成了天底下最大的福人儿。可怜荷荷安稳几天闹几天,有时半夜里就穿戴起来,描好眉眼儿坐着出神。我琢磨她是在外面待长了,过不惯咱庄稼日子……”

我想起了和庆连一块儿去田里的情景——开春正是最忙的时候啊。我刚说了“庄稼”两个字,老人就说:

“哪还顾得上这些。荷荷要紧啊。她娘家人不管不问,我那个亲家是个心大的人,把闺女放这儿就不管了……”

我想起了那个村子里荷荷家高大旷敞的新房,想起了村里人的议论,忍不住说:“什么心大,是心黑!”

太阳升起来,老人将荷荷堆放在厢房里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晾晒,搭在一根绳子上,花花绿绿特别惹眼。“你看这孩儿别的不好,就是好穿,她们这样年纪的闺女都这样啊!你看这裤子半截儿腿,这小袄穿上还露了肚子呢,唉,城里人怎么时兴这个?你看看,也不怕人家笑话——它怎么个穿法?”老人说着把一件半截裤子抖开,让我大吃一惊——裤子的下体部位恰好有一个大圆洞,圆洞四周还绣上了金色的花边……

“这式样咱老辈没见……”老人抖一抖,又叠放了,“孩儿说在外面工作‘会’多,赶什么‘会’就穿什么衣服。我琢磨那也不是什么好‘会’——年轻时候俺赶过庙会,会上有些不正经的人,拿着扇子,冒充员外公子呢……”

老人的话让我想起戏曲上常见的场景。但我没感到一丝的幽默和滑稽。我在想荷荷出入的那些场合、那个叛逃的家伙——他给荷荷带来的灾难……荷荷既是一个受害者,又是一个害人者,走入的是无底的深渊。这一切老人不知道,庆连也不会知道——他只把自己不幸的妻子紧紧地搂在怀中,惟恐她再次被那只大鸟劫持……生活啊,竟是如此地不公:一个被抛弃的疯女,连亲生父母都不再收留的人,却让这母子两人像宝贝一样搂人慈悲之怀——紧紧地,紧紧地……

一个星期过去了,仍然没有一点音讯。我一直急于找到凯平,几次拨通了电话,回应我的都是挂断的声音。于是我不再尝试——直到有一天电话响起来。

“凯平!”“对不起,你在哪里?”“我……”

我想约他一个具体的时间:这一段正好可以走开,明天就赶到离你近一点的地方,立刻见个面——“我有许多话要跟你说……”

那边停顿了一小会儿,最后说:“不,你还是去帆帆那儿吧;只有你在那里,我才有理由赶过去——她一直严厉禁止我到农场,而且——已经下了最后通牒……她拒绝见我,这是真的……”

“这,这怎么可能?她为什么要这样干?”

凯平口气里有一种绝望:“别再问了,听我的吧老宁!”

我只得答应了他。我告诉老人要出去一下,不久就会回来,那时正好庆连和荷荷也该结束了旅程。老人说:“好啊好啊,你早些回啊!”

老人倚在门框上久久地目送,那飘动的白发让我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匆匆赶去帆帆的农场。这片泥土在春天里显出了它的本真和辽阔:一片无边的绿芽衬托出几排灰色和棕红色的房屋,还有几棵新绿的大树。牛羊在半裸的泥土上活动,一阵“哞哞”“咩咩”给人生气勃勃的感觉。拖拉机开出来了,驾驶员的蓝色长檐帽真漂亮。天上白云游走得很慢,一只百灵直冲云霄。

帆帆头上仍然包着头巾,一束乌发从里面露出,笑微微地看着我,额头闪着光亮——那儿被太阳晒出了红晕,显得更健康更有生气,人好像也年轻了几岁。她对我的到来并不吃惊,一手牵着那个大头娃娃小阿贝:他竟然没有一点成长的迹象,仍旧是又细又长的脖颈,一双大眼紧盯着我……“叫伯伯,你见过伯伯的,小阿贝,熟悉这个伯伯吧?”她这样说着,他才停止了啃那个苹果,眼神还是怯生生的。我想去抱他一下,他却后退一步跑开了。

“多大的农场啊,忙春了……”我感叹一声,口中有无法掩饰的羡慕。

帆帆走在前边一点,像上次一样引我去那间客房。我发现她穿了一条牛仔裤,比那一次见面——比任何一次见面都显得神清气爽,显得愉快。我想这就是野外劳动的结果,是亲近阳光和土地的原因。她就该属于这片大玉米地啊。

那个炊事员大婶跑过来帮我提东西,她一眼就认出了我。

“多好啊,我在东部平原上又有了落脚的地方!不过我一遍遍来打扰,你肯定会厌烦的。可是这片现代化的大农场太吸引人了,我只在画上见过……”

她听着我的赞誉,那双比常人稍稍翻得重一些的厚唇微微张开,露出了晶莹的牙齿。她这会儿的慈祥远远超过了自己的年龄,让我想起一个可以忍受任何劳苦的村妇、一个在土地上操劳不息却又从不抱怨的女人。然而她颀长柔软的身材和轮廓分明的五官,她的像蜀葵花瓣一样的长睫、闪闪灵动的眸子,又像舞台上的丰收女神……我心中叹息:如果自己余出的下半生留在这里,就做一个打工者多好啊,我将毫无怨言且不再寻觅——这儿阳光充足,土地阔大……此刻我比任何时候都更能理解凯平的执著,理解他的倔犟和痴迷。

当我把背囊归拢在那间有洗浴间的客房里时,她突然问了一句:

“你该不会再引来一个人吧!”

我像被人叩了一记,但马上灵机一动说:“谁知道呢,不速之客总是有的,就像我……”

“你可不是。你是我们农场的客人。别人不行,他们不行……”

我等待那个“不速之客”,又担心出现尴尬的场面。其实我极有可能是过虑了,也许一切都与我想象的不一样。在我的内心深处,总是固执地认为凯平这样英俊的青年,还有他的心灵,没有一个姑娘可以真的拒绝。帆帆只是一个例外,一个让我无法相信的极不真实的例外,所以我无从判断也无从预料了。我在心底多么希望这是一场曲折的长恋,它最终会以喜剧的形式来做个结局——只可惜这其中的悲剧已经上演过了,它不是短促的插曲,而是真正悲惨的故事。悲剧的舞台就是橡树路上的大院,那里我前不久刚刚去过——像墓地一样沉寂。这会儿我的眼前一直闪动着一双呆滞可怕的目光,一双瑟瑟发抖的大手……不幸的老人失去了一个如此优秀的儿子、一个像阳光和泉水一样的少女,如今只和那个光头厨师在一起,那是他人生寒冬里的陪伴者……

我整整待了一天。帆帆很少来我这儿说什么,只在吃饭的时候坐在一起。从早餐到晚餐她和小阿贝都陪我,正好在这个时间说说话。她小心地回避着那个大院,那两个人。我也不会主动提到他们。可是那个冬天的大院太冷了——由此我就想到了这里的取暖问题,我问这里没有暖气设备,冬天难过吧?她摇头说还可以:这里有“土暖气”,就是那种火炕连接的火墙,即做饭和烧炕的烟道串连在房间的墙壁中,这就使每一点热量都得到了合理利用,使每个屋子都暖融融的;夏天则有太阳能。我又问冬天农闲时间这里的工人都放假回家了吧?这样会节省许多开支。她说:不,这里的工人虽然冬天相对清闲一些,但他们仍然有自己的工作要做,比如整修水利和检修农机等;再就是“做豆腐”——原来农场里有一个大豆腐房,一到了冬天里不仅出产豆腐,还出产豆浆豆皮腐竹等,这在周围是最受欢迎的。

“我们的豆腐好吃不好吃啊?”

还没等我回答,一边的小阿贝就“啊、啊”地叫起来。原来他嘴里正含着一大块豆腐,张开嘴给妈妈看。我觉得这个小家伙有点迟钝。这个孩子显然没有遗传母亲的优异,只有那双大眼睛除外。

这天半夜时分,突然护院狗大叫起来。我听到急匆匆的脚步声就披衣坐起。窗外是大声说话的工人,可能是守夜的在找什么人。我看见帆帆从一个房间里出来了,她听那个工人说了什么,然后就陷入了沉默。我借着微弱的光线端详着她,马上想到了一个人!是的,凯平到了……我麻利地穿上衣服,跑出门去。

“我听到狗咬起来了。”我站到她和那个工人跟前,眼睛望着大门口。

帆帆像是对那个工人说了一句:“还说什么……早就约好的。”然后就回自己屋子去了。

那个工人就去大门那儿了。我跟在后面。大门打开了,一步跨入的果然是凯平。他对工人说一句“对不起”,就一下握紧了我的手。

这个夜晚干脆不再睡了,凯平精神得很,可以看出长途跋涉一点都没有让其疲劳。他自己倒了一大杯水喝了,说:“老板那儿有事,我好不容易才请了一天假——我假托老头子病了……”我立刻憋不住了,捶他一拳:

“老头子真的病了!”

凯平瞪着我。我告诉了这个冬天看到的岳贞黎。

“真是一个悲剧人物。如果他脑子转转弯多么好!这样你们生活在一起,无论他来这个农场还是……那是多么好的一个大家庭啊!真可惜……”我说。

凯平“哼”一声:“你低估了他。他不会的。”

“这真有那么难吗?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你问他吧。”

一阵长长的沉默。我想凯平未必不担心岳贞黎的身体,可他没有办法。我没有把老人得病的原因告诉他,没有讲那个夜晚岳贞黎做的那个噩梦。我只小心地问他:

“你知道这期间你父亲来过这儿吗?”

“知道。那时候他已经病了,他是挣扎着来的……”

我愣了一下:“这么说你知道父亲病了?”

凯平在窗前走动:“他害怕身体不行了,要来看看她——其实是来这里下一道最后通牒的。”

“什么通牒?”

“就是让她保证不和我走到一起!”

我盯着黑影里的凯平。这么顽梗的老人,这可能吗?这到底为什么?“有没有可能是你的误解?他也可能只是想念自己的干女儿,想来看看这片大农场……”

凯平冷笑,这笑声让我心里发凉。他长时间趴在窗上,像要极力看清外面的景物似的,一边说着:“那一天他和帆帆打起来了,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老人家拖着一副病身子赶了来,照理说帆帆该好好接待他啊,可你猜怎么着?”

他转过脸看着我:“她把老人关在了大门外,这是真的,她暗中叮嘱了工人,说主人不在,不放他进来!老人暴跳如雷,大骂,喊着帆帆……最后她害怕了,才放进来。想想吧老宁,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她怕他是肯定的,可是从那一次我才知道,她更恨他!就是这样,一个人霸道惯了,所有人都怕都恨,可又惹不起!不过怕他的人一旦脱离了那座大院就是另一回事了,不要说我,就连帆帆都想把他关在门外!我知道了以后简直不敢相信!可这是真的!她把他关到门外了,她不认他了……”

我真的不敢相信。我脱口而出:“可不要忘了,这个大农场是岳贞黎出钱为她办起来的,没有他就没有今天……”

凯平声音放低了:“问题就在这里。这也是他对她的杀手锏——所以最后就起了作用——她放他进门是心软了,那还用不着这个杀手锏;我是指他给她下最后通牒的时候,是它起了作用!他命令她:再也不让凯平进这个门,不允许有任何来往——如果违背了这个指令,他就将收回农场的所有投资,他要说到做到……”

“是你的估计,还真是这样?”

“真是。这是帆帆哭着告诉我的——她在求我,求我再也不要来了,一次也不要——‘你如果真对我好,凯平,你就饶了我吧,我没有这个农场,就什么都没有了。’她哭着求我。我当时告诉她:你能等吗?再不要一年两年,我就会把所有的钱全都还给他!不就是几个臭钱吗?我们不要怕,帆帆,他是用这个来要挟你;再说我来这儿他也不会知道的。帆帆浑身发抖,一提到父亲的名字她就这样,她说这儿的事情什么都瞒不了他,他就像有千里眼顺风耳似的,能知道这里的一举一动……老头子在农场只住了一夜,一夜都是搂着小阿贝睡的……”

“他在这里一定安插了眼线。他(她)会是谁呢?帆帆知道吗?”

凯平摇头,“这么多人,她也说不准……”

夜真静啊。凯平停止叙说时,这里一片沉寂。

这片土地上发生了什么?一个往死里爱着,一个往死里阻挡。天快亮了,我说睡吧凯平,明天再说。凯平说不,他在这儿只有一天的时间,天一亮他想和帆帆说话——哪怕真的只是最后一次交谈,他也要全说出来。他要再次告诉她:就为了还上父亲的钱,他才在古堡里工作的!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她只要轻轻说一句“回来吧”,他就立马离开那儿——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帆帆。

我的心里有些热烫。由此我又想到了庆连和荷荷。我说:“他们正在海岛上——我上次说过的那个疯了的姑娘。庆连一步都不敢离开,生怕她走丢……”

凯平一听到她的名字,神情变得沮丧万分。他说:“老板正在让人从国外弄回那个人来,引渡十分困难。现在胆大妄为的人太多了,他们不计后果,铤而走险……”

“你们的公司真是一只无恶不作的‘大鸟’!小时候听了那么多大鸟精灵的传说,想不到今天真的让我们遇上了——你们公司以‘大鸟’做标志,当地人都叫你们‘大鸟’——这该不是一种巧合吧?”

凯平摇头,他仍旧为自己的老板辩护:“也许他真是一只‘大鸟’,不过他是一只好鸟。他得知下边一些人的胡作非为之后,一口气撤掉了那么多人。有些吓人的细节,那些前去调查的小组也不敢告诉他,他身边的人更不敢吱声……”

我返回了小院。谢天谢地,一家三口都在。他们一家人把我当成了这里的“第四口”:一个远行的家庭成员。我最关注的还是荷荷,是她现在的状态。我发现她不像过去那样亢奋,而是有些蔫,也不再像过去那样胖。她消瘦了一点之后,身形就变得像从前那样轻盈、苗条和柔韧,只是离得近一些才会发现脸庞略显憔悴,眼睛也不再清纯明亮。她微笑着看人,嘴角翕动了一下。

“宁哥,我们想你,总说你快回了,就快了!”庆连声音里充满了欢快。他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可见仍然没有消除一路的疲惫。他时不时地咳嗽,说:“吹了海风——岛上的风硬啊!岛上的湿气真大……”

老母亲疼惜地看着儿子,却要握住荷荷的手,拍打着,抚摸着。我想任何人,无论他(她)有多少忧烦和焦躁,都会在这样的慈爱之中消化和融解吧。

庆连单独和我在一起时谈到了荷荷,不住地吐着长气:“她像飞一样,谁也追不上——她真像长了翅膀一样……”

“你是说她一路飞跑?”

“我是说她一到了另一些地方,到了人多的地方,我就追不上她了!她在人空里三蹭两钻就没了影子,我想她有时是故意为了甩开我。她不愿让我跟上,像个孩子一样想躲开我,那样好干点淘气的事儿……”

“那可不是一般的‘淘气’啊,那要出大事的!”我差一点就把那个叛逃的家伙说出来。

“她在一个集市上真的把我甩了,怎么也找不到人影,急得我头上快冒烟了!我坐在地上,满头大汗,心想这一下让她走丢了可就麻烦了——天一黑她再不回来,这一夜怎么过啊?我一直等到集市散了场,还是不敢动,怕她想找也找不到我……就这么等啊等啊,一直等到半夜。我又饿又累两手抱头那么坐着,突然有人从后面勒住了我的脖子,还嘻嘻笑呢!是她,手里提着两瓶啤酒几根红肠,说:‘喝,吃,干杯!’我哪有心思啊,我问你跑哪去了?你再不回来我就急死了!她笑眯眯的,说不过是想起了一个熟悉人——是从人群中的背影上看到了一个熟人,然后就一直追他,还是追丢了!‘你不是把我也追丢了吗?你怎么不说你自己呢?’听听,她还满嘴是理呢!我问她追那个人干什么?她说没大事,不过是个熟人——有一次在‘大鸟会’上认识的……”

“大鸟会”三个字引起了我的警觉。我打断他:“是‘大鸟会’?你听清了?”

“没错,就是这么说的——老说‘大鸟’,我都听得耳朵起老茧了,她把我当成了孩子,总想逗我。原先我以为她病得没治了,后来才明白——我和她一天到晚在一起,什么都清楚,她调皮着呢,总是和我动心眼,把我看成不懂事的小孩儿,寻开心,想糊弄我。我有时真的识不破她的诡计……”

“她觉得自己聪明?”

“嗯。她以为自己是最聪明的人,她说的话,一大半是逗我玩的,不能当真的……”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逗你?”

“可能就为了好玩吧!她躺在炕上,有时说‘外面下雨了’,我起身看窗子她就哈哈笑;我离开的一会儿,她会把炕上的被子塞上一些东西,看上去就像里面躺了一个人——我回来时她就装作害怕的样子,用手使劲护住了鼓鼓的被子,哀求我说:‘求求你放了他吧,他再也不来了!’我还真以为有个男人钻到被子下边哩,猛一扯开才知道是逗我。她笑出了眼泪。你看,她这样的脾性,心眼多得麻袋都装不下,怎么会害脑子病呢?”

我反问一句:“那你是说林泉诊断得不对?那她赤裸身体往外跑怎么解释?”

想不到一句话让庆连的脸色变了,他有些恼怒:“那是另一回事!那只是一会儿的事情,那会儿她急了……”

“现在呢?比如说她这会儿?”

庆连往一旁望望,低声说:“告诉你吧,她有时狂躁一点是真的;不过她平时真的没有病——她只是太聪明太调皮了,也太任性,就像个孩子一样淘气。她没事了就难受,闲得慌,就会给你编一大堆瞎话儿,说得没头没尾没边没沿,你要信了她的话麻烦大了!哪有什么‘大鸟’‘大鸟会’,都是她编了玩的……”

我可不敢苟同。因为那个公司真的就以大鸟作标志,这可不是她编的。我想多了解这一路的事情,就问起来。

庆连显然被折腾坏了,但不愿说得太多。我终于发现与过去不同的是,他正在极力维护荷荷的某种尊严、小心翼翼地遮掩她的精神缺陷。这多么不可思议,然而这是真实的感受。他已经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一部分——这让人感动又让人焦急。因为这时候的任何一丝虚荣都会害人的。想到这里我不得不告诉他:

“她顽皮,这是肯定的,这是她的性格;再就是,一般越是漂亮的女孩子,越会将顽皮保留更长的时间。但她精神错乱是真的,这一点可不能存有侥幸啊,我的老弟!我们要让她按时吃药——她骗你,就会设法把药藏下来……”

庆连皱眉了:“这个,嗯,她这样做过。她像变戏法一样拍拍手就把药片滑到袖口里去了……”

“她说过‘大鸟会’是怎么一回事?就算是编故事吧,她编得有趣吗?”

庆连脸上立刻严肃起来:“怎么说呢?那真的是闹着玩儿!哪有那种事儿啊……我们就算是老赶,也不会上这个当吧。我见她夜里睡不着,就哄她,‘讲一个吧,讲一个吧’,她就胡乱编起来。她干这个是一把好手呢……”

“那两个海岛可不是她编出来的吧?它们是真实存在的。”

“我们坐船去了……粟米岛近一点,毛锛岛太远了。那天有风浪,我在甲板上差点呕吐起来,不敢站。荷荷倒不怕,她挣着到船舷那儿,被溅起的海浪打湿了衣服。最后船舷边只有她一个了,船上工作人员硬是把她拽开。海鸥追着船飞,她往天上扔东西喂它们,笑,喊,甲板上的人都看她。她一见海就来了兴头,也不再听话了……”

“你们去她原来工作的地方了吗?”

“看门人不让她进,她就闹。最后穿制服的保卫来了,她一见他们就跑——她怕他们。我们后来是作为游客才进了旅游区的,她一直走在前边,给那些男男女女讲解,惹得一帮人老是笑。这会儿我明白她是想起了过去,大概她就干过解说这一行。我没有办法。我知道她给解雇了……我替荷荷难过……”

“可能是因为精神方面的问题吧……总之该离这儿远些——我们没有必要再来这里纠缠了,那不是适合她的地方。”

“是啊,那个地方很怪——我总觉得像电影,我见过什么电影——是外国电影——演过这儿!那些房子、沙滩和人,树和草,都是电影上的……”

“就是啊!那本来就是仿照电影上弄出来的,就像舞台上的布景。只要是布景,有一天就要撤掉,所以说在那儿工作从长远来看也并不牢靠。”

庆连这一次由衷地点了点头。

《大鸟会》

这是一个隐而不宣的秘密:来这里的人都是大鸟闪化的,就是说它们是大鸟的精灵。它们来到人间就得化成人形,使用人语。这没有办法,因为这是人的世界。它们手里的钱是在人间挣来的,经商或干别的。如果不能和人们比试商场上的心眼儿赢,逼急了它们就得偷。在这方面它们的确是有一手的。最常见的是在白天看好了一个地方,入夜后就设法将窗户啄一个洞,拔了插销进去,那就想拿什么拿什么。它们的翅膀一夹可以抱走很大的东西,大老爷们儿、小孩,甚至是衣柜、电视机,只要它们看好了都能搬走。它们还会在山上或海岛一带寻找一些彩色的石头卖给人,价格高得吓人。这要看大鸟的本事和眼力,看能不能找到这些石头。它们住的地方千奇百怪,有的是水鸟,有的是沙漠鸟,有的是高山鸟。性情也不一样,有的凶狠,有的猛烈,有的笑吟吟的,有的哭丧着脸。个别大鸟在淫荡方面是出了名的,一天到晚捣鼓那事儿,睡着醒着都琢磨那事儿——虽然一般来说淫荡的鸟儿心眼并不坏,可是它们既要干那事儿,也就千方百计,生出一些极坏的点子。

大鸟们无一例外地喜欢热闹,这因为它们都住在一些偏僻地方,在那里一代一代寂寞着。想起很早以前的繁华岁月,也就心有不甘。热闹地方都被人类占据了,以海边为例吧,这里以前全是大鸟的世界,走上一天一夜也不见几个人影;现在呢?一座座高楼盖起来,人像河水一样日夜涌流,就没有给大鸟留下一寸的光阴。当年大鸟想赶个会,一扑棱翅膀就成,一群群飞了来,翅膀花的绿的,纯一色儿黑的,带红边儿的,反正什么物件都有。这一伙儿吵闹个十天半月,雌鸟儿一口气怀上身孕,雄鸟儿找遍了佳丽。那些赶会的日子数不胜数,好东西多得大子儿不花一个,差不多是白吃白喝,到时候吃饱喝足一抹嘴就走,哪里还有个付钱交款的说法?现在倒好,人类把持了一切关隘要道,进门要卡子,买东西要使钱。所谓的“钱”也是一时一变,有时是贝壳——那倒好办,那鸡巴玩艺儿咱有的是;后来又使金属块儿,这就难了;再后来使花花绿绿的纸片儿——这东西咱上哪儿弄去?

大鸟设法弄钱也是被逼无奈:要赶会就需要钱,怀里没有几个子儿,到了会上就白跑一趟,没有哪个鸟儿会理你。想热闹热闹吗?对不起,拿钱来!没有钱,谁认识你是老几?现在的鸟儿跟人类相处日久,也学会了他们的不少毛病,当然还有一些礼道:见面握手、贴脸儿亲嘴儿、打敬礼、拄文明棍——那种光溜溜的木头棍子镶金缀银,上面打出一个弯儿,挂在胳膊上,人就神气了。人会打鼾、打嗝儿、打挺儿,还会放屁——这种气体在我们大鸟中毕竟罕见;这是一种能够使鸟儿一瞬间现形的、有毒的气体,更有甚者让好生生的一只鸟儿——它正像人那样抽着一根雪茄呢,突然气体袭来两腿一伸倒在地上!这时那些人就会像看一个怪物一样围上来,这儿掐掐那儿捏捏,如果它绷住了神儿还好,绷不住显出原形,就会让人把两爪一提抓了去,命运好的关进动物园,命运不好的给开水烫毛儿煮了吃——就像他们做白斩鸡一样,切了,倒上黑色的酱油……

没有赶会的地方,这就逼得它们到处找。最好是一个人迹罕至之处。在那样的地方,大鸟数量上占绝对优势,这就好办了。这就是咱鸟儿的天下了。这其中夹杂一些人儿是最好不过了,他们也就得人咱的乡随咱的俗了,咱一扑棱翅膀他们就得倒下,乖乖地就范。咱说正步走,他们就得正步走;咱说卧倒,他们立马就得趴下;咱说睡,他们就要赶紧解裤子——话说回来,有的人儿也是颇能讨好咱鸟儿的,学咱一样扑棱翅膀,咕咕叫呱呱叫,雌的还想下蛋。有时候真的见过人也下蛋,那种肉蛋一般来说并不是什么好兆头,他们探头一看就吓得脸色煞白,说一声“主凶”,抬腿就跑……就为了和人混在一块儿,也为了不让这个赶会的地方太惹眼,咱们大鸟儿还是要闪化成人的模样,大模大样地去赶会。秃头的老鹰戴上一顶帽子,后脑那儿还是要露出秃斑。头上长冠子的用一束马兰草扎了,装外国朋克。长腿大鹳穿上皮裤,就像潜水的蛙人。老乌鸦索性披了长袍,人间也有这种打扮。红嘴鸟儿就是美少女,让人间的粗暴少年扛上乱跑,成就一段耸人听闻的打劫案。反正只要是赶会,热闹事儿准多了去了,横竖都是咱大鸟的理,人在这里是不占优势的。

会上也要印出一些证件,因为现在一切按人间的规矩办理。见面时一掏证件,一比画,蛮像那么回事。其实不交证件也可以,咱不过是做个样子。他们人类要不知就里来赴咱的会,那就有了热闹看了。他们男男女女一入了咱的围,咱就调理起他们来看。咱们高兴了就突然换上鸟语跟他们说话,他们一个个急得蒙头转向的时候,咱就捂着嘴笑。咱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是没商量,而是他们听不懂。时间不等人,听得懂的要执行,听不懂的也要执行——这是他们人间的一个规定,所以那就执行吧。咱骗他们的钱、成他们的亲、找他们的乐子,一切都随咱的便。要不说大鸟就急着赶会吗。赶会这种事儿很容易上瘾,大鸟上瘾,人也上瘾。他们上了瘾更要命,一天到晚不干别的,只想着赶会那些事儿。

“赶会了赶会了!”一些鸟在天上聒噪着,相互传递这样的好消息。他们人听不明白,那是咱的小信使在忙呢。每一个会上都有一个头儿,它是老主坐庄,或是新手出道,反正都不是善茬儿,一个必有一个的好本事好身手,那可都是打出来的。从早地来的老鸟儿毛儿不多,那是被寒风吹的、沙子打的,这些家伙别看模样不怎么好,可是一入了海边闻到腥气就发了大力,野性呼啦一下焕发出来。岛上的大鸟是孤王一个,它们占岛为王的日子过惯了,养成了说一不二的脾气,霸道是肯定了。大山顶上来的鸟儿耐风寒,有气度,一副高瞻远瞩的模样,谁也得罪不起。还有一些纯粹的水鸟,这些鸟儿脾气怪异,喜欢一天到晚洗澡儿,身上不湿腿脚湿,腥歪歪的,长了一双尖眼,雄的是色痨,雌的是花痴。被水鸟打劫的海边人一年到头都有,所以它们的名声不好。还有一种洞穴鸟,就是一天到晚趴在石头洞里的那些家伙,它们一般来说是十分阴险的,这从眼神上一看就知道。在鸟群中,它们独来独往的时候多,狠,盘算别的鸟儿,外号阴谋家。

大鸟的劲儿越来越大了。在一年春天的赶会当中,一只比狗大不了多少的鸟儿,竟然将一个十八岁的大闺女给掳了来。大闺女哭啊哭啊,最后她妈找来了。大鸟闪化的人形儿是一个戴瓜皮帽的中年人,这让人家做母亲的一看就烦了,呵斥道:“你也不看看自己这副模样!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原来这鸟儿是从偏远地区来的,不太知道人世间的消息,它还比照着大清年间的人变化呢!这就是土老赶了!那些懂得窍门的,想骗人家闺女的,一般都是闪化成穿牛仔裤的、戴黑眼镜的、头上染一溜黄毛的。这样的男子姑娘喜欢,她会用眼角儿瞅个不停,你上前搭话她也愿接。最起码也要闪化成一个留背头的胖子,手上戴了戒指,脖子上挂一块玉。这样的男子也算走俏。

爱喝酒的,就算找着地方了。会上什么美酒都有,一瓶瓶摆了一大桌子。这是酒的河流肉的山岭,只要你肚子够大就行。不过吃的时候要小心,绝不能一口吃成个胖子——老鸟儿经验多,它们每一样都品咂一点,这样到赶会结束时,也就吃个肚儿圆。吃完了就去水池里泡一泡,不过这时你得小心着点儿,水池里最多的还是水鸟儿,这没有办法。它们专门找你下手哩,在水里乱摸乱抓,雄雌一样。

如果不在赶会期间摽上一个好姑娘,那真是亏呀!

哪只老鸟儿没有一个人间闺女和它相好?它来赶会,其实就是和心上人叙叙旧、说说心里话的。说到底,带翅膀的生灵一个个也有情有义的,它们是飞翔的爱情啊。

这就说到了一个老少恋的故事——当然也是人和鸟的故事,赶会的故事。人人都说大鸟坏,浑身鸡粪味儿,动辄就解裤腰带,其实哪是这么回事?它们也像人一样好坏间杂,丑俊不一,心肠不一。有的翻毛疵疵脾气怪大,一火起来不管身在何方,长喙啄人生疼,大翅膀一扇就像大巴掌,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要不民间有个说法,叫“翻毛疵疵是野物,翅溜羽顺为家禽”,说的就是那些鸟人脾气最大,而一般的真人就和顺多了。不过脾气大是一回事,心肠好是另一回事,它们无论雄雌,一旦和人好起来就实打实的,一丝不苟,尽管有点急三火四的。与它们打过交道的人事后回忆起来都说:它们啊,性子直通通的做事快得不行,尽管多少狠了点儿;不过他们雷厉风行的。各种说法都有,真要明白其中的滋味,恐怕还需要亲身经历一下才好。

与大鸟的过往一般都发生在赶会的时候。没有这种大场合,要遇上一只大鸟可太难了,因为它们平时就混在人群里,谁知道谁是鸟儿啊?赶会,这对于鸟和人都一样重要。主动与大鸟打交道,这在过去极少,人们都是躲着它们,觉得它们翻毛疵疵精灵古怪,想一想都害怕;随着时代的变迁,人们思想解放,敢想敢干,没试过的就要试一试。胆大的人多起来,别说是一只鸟了,就是老虎变成的闺女也敢娶,大熊扮的新郎也敢跟上进洞房。传说中的大鸟慷慨起来无人能比,有人也就跃跃欲试。可见那样的生灵个个腰缠万贯,真要跟了它们,眼里就再也看不上人间那点小钱了。至于说大鸟们,早就过惯了空里来空里去的日子,千里万里来人间寻爱求欢已成平常之事。它们之间是这样评说自己新娘的:“皮儿真滑呀,这和咱们鸟到底不一样,咱们长得再顺溜,也是一身鸡皮疙瘩。”“瞧人家,一身细皮儿就像绸缎,有点毛儿也大多长在了头顶,全都是细绒绒,没有一根扁毛。”“所以他们都叫咱们‘扁毛’,成了骂人的话。”

高山上有一个秃头老鹫带了三个保镖、一口袋银元去赶会,差点没吃了闭门羹。这家伙在当地着实是一霸,势力大得没法说,一提起“老山王”,没有一个不恭恭敬敬。它听说东边有了大鸟会,又听了那里一些花花黧黧的故事,老大年纪也就动了心。到了这一天,它起早打扮一新,穿了灯芯绒长衫,人字呢马褂,脚蹬夹眉靴子,外加一副宽面缨穗腿带子。头上亮了些,就戴一顶瓜皮儿小帽。三个随员也不含糊,全都是崭新的衣裤,脚上一色的黑帮鞋白线袜。就这样去赶会了。一进了场子,所有人都侧目而视。因为名头太大,主会的不敢怠慢,低头哈腰迎接,背过身子就笑。他们给老山王备下上好的房间,侍候上等酒菜,前后招呼起来。他们问老山王这回千里赶会想个什么稀罕?是要图个热闹,开开花眼,还是打谱找下一辈子的相好?老山王说什么都要试巴一番,这些年在大山里憋闷得实在不轻,咱要从头来过,你只需一样样领我试上一遍,钱嘛,咱有的是。

老山王在会上住了三天,实在开了眼界。他发现这里酒多菜全,五洲佳肴悉数皆备;嘉宾也多,红毛绿脸杂色人种全来了;特别出眼的当然还是姑娘,瞧她们一个个嘴唇格外红润,眼波闪闪,手指像嫩葱,屁股翘得正好。老山王一时怀疑她们都是天仙下凡,不是人间产物。侍者将他领到三个姑娘围起的牌桌上,对她们说:“好生侍候老爷,要让老爷欢喜。”她们相互挤眼说:“好哎。”讲好了输牌要喝酒,结果三个姑娘只一会儿就将老山王灌个烂醉,然后叽叽喳喳把人抬到了里间歇息。她们给他换下呕吐的衣衫时,马上发现了兜里全是大个的银元,就惊得一阵议论:“如今这玩艺儿不知还能使不能使?”“老天,这是什么年间的老钱了,不过听说越是老钱越是值钱,说不定咱还发了大财哩!”她们当中的两个一对眼就把这些银元揣了,然后转身想溜。另一个姑娘前去阻拦,被她们一袖子甩开。结果只剩下一个姑娘哭啼啼守着老山王,直到他醒来。

老山王看看自己光溜溜的身子,再一摸衣袋,银元全没了。他找一块布条遮住两条瘦腿,然后端量起眼前的姑娘。只见她细干干的,眉眼实在中看。当他看到那对小乳房就像秋桃那样伏在胸前,心里顿时有些爱怜生出。他故意问:“银元呢?”姑娘哭声大起来:“老爷,我管不住别人,可我没拿您老一块哩。”“你们该不是一伙的吧?”“不,俺是新来的,俺叫代代,从西边庄里来。”“嗯,这姑牛真不孬!”代代笑了,她笑这个山里老土叫她为“姑牛”。接着老山王说:“都说赶会有上好的姑牛,今儿个咱来看了,有吗也不多,你算一个哩——走吧,跟上咱回府里住些日子,到了那里,看好什么尽管拿哩!”姑娘谢过,说这要跟领班的说过才行,老山王说:“那还不是小事一桩吗?那鸟玩艺儿又算老几?”

老山王领上代代回大山老巢里去了。其实老山王心眼结实,喝酒打牌那会儿是佯装醉酒,目的就是为了看看自己人事不省的时候,这几个姑娘是怎么个摆弄法儿——就这样他挑拣了一个老实的代代。他捋着胡须端量领回的代代,说:“好姑牛不光眉眼好,心眼还好,这两者合到一起才是上好的姑牛。”他嘱咐收拾出最好的房子给她住,又端来最好的山珍,还亲自领她转山看景,高兴了就把她驮在背上,说一声“闭眼”,一纵蹿上高天。代代在他后背上趴着,只觉得两耳全是呼呼的风声,睁眼就是朵朵彩云,那些平时能飞能蹿的鸟儿都在下边了。她说:“哎呀你年纪老大不小,劲头咋就这么大、本事咋就这么高呢?难道你是神人不成?俺村里的老人只你一半年纪,就抄着两手乱哼哼了……”老山王一边往前蹿一边说:“啊哼!你村里,你村里那些老头儿还抽烟呢。拿我跟他们比?我是一山之王!”代代在空中抚摸着他光秃的头顶,又厌弃又钦敬。后来她一声不吭,只紧紧抵住他的后背,搂紧他的脖颈。

这天半夜里,老山王来她屋里叙话,说到半截声音抖抖,流出了眼泪:“不瞒你说哩好姑牛,咱是相中了你,今儿个要和你成婚哩。”代代低下头:“我知道来了就要有这事儿。你心眼好,钱也富足。可说心里话,你年纪太大了,俺才十九哩,平生这是第一回。还有就是,就是……”她不好意思说出口。对方鼓励她,她就一口吐出真话:“你光亮亮的头顶、那对圆溜大眼四周一圈儿白毛,咱看了怕哩!”老山王沉吟了一会儿,发出了长长的赞叹:“实在姑牛啊!有人藏在心里不说,我也就不知道!还有的破姑牛只为了那几个钱,净夸咱这个秃瓢眉眼,都是假话哩!得,这种投怀人抱的事儿强蛮不得,不过咱结交一场,也算个缘分,你回吧,回前尽管取府上东西,愿取多少取多少。”

代代抹抹眼,不再说话。第二天她取了一些银元,一些金子,就要走了。走前她实在觉得过意不去,一直挨到了天黑,找到老山王说:“我这一走,还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再相见哩,咱这么着、这么着……”她吞吞吐吐,红着脸,最后说:“干脆就……睡上一夜吧!也算我对你的报答……”老山王急急摆手:“你太客气了!这可不成!我有我的规矩……”可代代只是哭,不走。黎明时分老人终于拗她不过,只好躺在了一起。代代很快脱得赤裸,偎在他怀里说:“俺公司也有规矩,不能白白劫财走人的。”老山王这会儿什么都听不见了,激动得浑身哆嗦。他的嘴是鸟喙变成的,所以比一般人的嘴要硬,亲吻的时候让代代觉得结实有力。代代哭着说:“你这会儿就要了咱吧!”老人摇头,只继续仔细地抚摸,并且一直用一只羽扇盖住了她的下体。天大亮了,老人与代代道别。

代代从大山归来,把一大口袋银元和金子都如数交给了公司,只从中领取了自己那一小部分酬金。

从那以后代代一到夜里就想起老山王。这期间不止一位年轻小生来找她作陪,她只陪他们玩耍,夜里到了紧要时候则坚拒不从。公司领班要用藤条抽她,她就是不依。最后她对领班说:“我只要陪老山王一夜,回来怎样都成——我得做一回他的新娘。”那座大山相隔千里万里,公司就派出一只大铁鸟把她送了过去。

这就迎来了老山王的吉日。

新婚之夜,代代克服了一阵浓似一阵的鸡粪味儿、老人皮肤发出的草纸一样的沙沙声、莫名其妙的呻吟、呼呼的喘息,还有那个秃头在暗影里发出的微弱光亮,尽力恩爱体贴,做了他的新娘。老山王觉得自己衰老而又年轻,躺着歇息了片刻,当庭为自己的新娘表演了一段“凌云扎地功”“合翅钻天功”,最后呼呼大喘,泪流满面,对准她的耳廓哈着气说:“你是我最好的大、大、大姑牛!”

一连七天,代代没有离开片刻。

第八天,那只接她的大铁鸟飞来了。代代哭着吻别老山王说:“你想的时候就来找我。等到你身子不利索那一天——说不准会有那一天——发个口信儿我就来了,来山里伺候你!”

老山王在她耳边轻语一句甜话,然后悄悄掖到她腰里一颗夜明珠。

从西边大漠来的大鸟儿总是带了一口袋五颜六色的石头,这在沿海一带是最值钱的东西,人们见了这些石头就急得眼红,有几次为争夺它们还出了人命。这一下大漠鸟儿就神气起来了,时不时地掏出腰里的石头一晃,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有一次它用一块鸡蛋大的黄石头换来一辆轿车、两个随车美女、一个提包的男孩,外加一麻袋海参。

沙漠大鸟简称“漠鸟”,是最典型的色鸟。主会的人跟在它身后夸着,说东海这边“鱼翔浅底”,西边那里“鹰击长空”。漠鸟剔着牙问:“少来那些不中用的花花词儿,咱只问你,这边有什么壮阳的好吃物?”主会的拍腿说:“那多了!”然后就吩咐手下人煮了一锅海马、一锅海参、一锅奇形怪状的小虫,还煮了一根像蛇一样长的、焦干的皮鞭,专供漠鸟享用。

漠鸟带着睥睨的眼神,每样吃了一点,不到半天就躺在地上滚动起来。一行随员见老爷翻起了白眼,就知道事情紧急,赶紧唤来新领班。新领班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姐,她虽然年轻,可是接待方面经验颇丰,只瞥了一眼就明白症结在哪里,马上像个大夫一样从旁边取来一张纸,嚓嚓写下了一串字。随员拿着纸跑了,一会儿领来几个帮忙的姑娘,她们是:北北、细细、小华和代代。随员在领班就要离开时问道:“请问大夫贵姓?”领班答:“叫我荷荷就行啦。”

四个小姐精心陪伴生病的漠鸟,按摩之后又是酒疗:将他泡在各种颜色的酒里,一个钟头之后捞出来,就像一只落汤鸡——原来漠鸟不胜酒力,在酒液的浸泡下现了原形,伸开了羽毛稀拉的两只大翅。这两只大翅垂着,低着鸟头,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神气。四个姑娘索性拔了几根大翎子,因为这是前所未见的,她们觉得实在新奇好玩,准备回家插在瓶子里。

漠鸟醒酒后身上好了些,想起了领班,就让随员喊来致谢。荷荷来了,漠鸟击掌三下,立刻有人从后边帐中端出一个圆盘,里面是一块绿色的石头。荷荷慌了,语无伦次:“老爷您、您太、太大方了!”漠鸟哎一声:“小意思嘛。你等于救了我一命。看来这大鸟会真不是人待的地方!这里治人的方法真是五花八门啊!你看看我这不是捡了一条命?”荷荷夸它:“老爷早哩,老爷的身体嘛,用俺村里的老话儿说,那就是‘寿比南山’哩!”漠鸟低下头,轻轻摇动,说:“你小嘴儿倒是滑巧,可我心里有数哩。我的病不过是好了一时,真要治病还得贵小姐亲自下手哩——谁的医术有你高明?”荷荷朗声答道:“老爷过奖了!在下不过是‘一介草民’——领导这样说了——咱哪能帮上您的大忙呢!尽管老爷不嫌弃,可咱自己得知道分寸,往前往后都不好呢……”漠鸟摆动蒲扇一样的大手:“嗯,你就不用客气了,日后你就领上她们来我这里吧,就像一只大母鸡带领一群小鸡……”荷荷赶紧打断它的话:“老爷这就是您的不对了,我们这里等级分明,我和她们入筵不同席……”漠鸟哈哈大笑:“规矩真他妈的多。好,就依你吧,不同席不同席。”

漠鸟在赶会结束的日子里拉住荷荷哭了,说:“我这人来自沙漠地带,眼泪从来高贵。就是说我一般不哭。我今儿个为你哭了,你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有些好奇,问:“怎么回事?”“这么回事,我动了真心。”荷荷笑了:“你们老爷通常都是说动了真心。要是真的,那么石头呢?”漠鸟叹息:“哎,最终还是不能免俗啊!”说着又从腰里掏出了一块石头,往她手里使劲一放,发出“啪”的一声。

经过公司研究,荷荷随漠鸟西去,时间暂定为一个星期。

荷荷从西部归来时正好遇上了一件奇事,老板不得不认真对待。起因是从某海岛来了一位真正的老爷:浑身一色漆黑的香云纱,人们都叫他黑衣老爷。他有一帮随员,行头也正经不错,穿戴一流,天气不热衣领上还插了一把扇子;腰带上垂了玉坠,手上有戒指,腕上有金表,眼上架了金丝镜。这样一位人物自然马虎不得,于是接待区里上下奔忙。谁知道到了第三天上,一位小姐脸色惨白地从那个老爷屋里出来,喊着:“快看看去吧,出事了,在大澡盆里出事了!”副领班带两人赶去一看,黑衣老爷不见了,只在那只极大的冲浪浴盆里躺了一个乌龟,大如巨锅,漆黑如墨。它的后爪与前鳍正不紧不慢地划动着,试图游出这个白色的迷宫。由于划动的时间太长,它的鳍部边缘已经冒出小小的血珠。副领班出于怜惜,让人将大澡盆里放了些水。“人就这么没了……我在外面听差呢,半天没有声响,进来一看是这样……”小姐站在浴盆前从头叙说。副领班嘱人封锁了现场,又安排专人给这只大龟喂东西吃,无非是一些小鱼小虾什么的,然后就汇报给上方。

也就在领导来看过、心里正犯嘀咕的时候,荷荷来到了。领导让她也来到现场,然后问:“你这些年经多见广,依你看这是怎么一回事呢?”荷荷问:“这就要看那个入住的黑衣老爷到底离没离开屋子了。”“没有,这是绝对的,这是可以打保票的——我的小姐一直就守在外屋听差——黑衣老爷还能飞了不成!”荷荷又从头细细勘测了一遍,发现这屋子真的没有其他可以出去的地方,要到外面也只得走外间,经过守候的小姐身边。她问那个当差的小姐:“你那会儿没有打瞌睡吗?当班打瞌睡是不对的,不过这会儿你不要担心,要从头如实说来,因为这事儿关系太大了。”小姐发誓铮铮,说决没有打瞌睡这一说,当时精神头儿大着呢。荷荷扳着老板的肩头到一边去,小声说:“那就是说,这黑衣老爷不是一只鸟精,而是——一只大乌龟精!也就是说,咱们的大鸟会里闯进了异类……”

荷荷说这话时,老板吓得脸色都变了。因为谁都知道:大鸟会的保密工作是极其严格的,一只乌龟能混进来,一方面说明走漏了消息,另一方面也说明会上的安保检查程序存在可怕的空当。还有一个极大的难题就是:一旦这只大乌龟醒过来可怎么办?它现在是被酒严重地醉倒了,等它恢复过来重新变回人形,那时候一切都晚了,怎样都不好办了——它离开时就会把这里的事情传个飞快,这才是最令人害怕的。最后老板猛地一击掌心,咬咬牙说:

“一不做二不休,荷荷就咱俩说话,没有外人,我看咱这会儿就动手,趁它还没有转醒过来,把它杀了吧——那不过是杀死一只乌龟!如果等它闪化成人形儿,那就晚了,那就等于是杀人了!”

荷荷长时间不语。她太知道这事情的严重性了。可是要说杀了这只龟,她可真的不敢。她声音发颤:“老板,我看这是动刀的事儿,你还是交给炊事员吧……”

“那不行!那要走漏了消息呢?”

“就是不走漏,它没了影儿,它带那一帮子,还有它老窝里的那些精灵,见主人没了,谁都不会饶了咱啊!到时候咱这买卖还干不干了?”

荷荷的一番话让老板如梦初醒。他叹道:“尽管你是一个女流之辈,可这会儿眼光倒挺长远。这么着吧,你替我再出个主意,这也算帮公司和我一个大忙。”

荷荷点头,一声不响地回到了那个地方。

她让人不停地往浴盆里放新水,同时又找来懂得醒酒方的人,为它耐心地醒酒。这样小心侍候,直到又过了一天一夜,那个当差的小姐终于笑吟吟地跑来报告了,说:“快去看吧,黑衣老爷又回来了,他就坐在椅子上打盹儿呢!”

荷荷急匆匆去了,进门就见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一身黑衣,戴了相公帽,正坐在桌前扶额沉思。她施了礼,叫一声:“老爷……”

原来这只乌龟是岛上一只大鸟的亲家。亲家为了让它来大鸟会上享受热闹一番,就把自己的行头,还有参会的腰牌一并借给了它。“我不知会上的酒这么厉害,我还以为就和岛上的露酒一样哩,一口气灌下了三大瓶。”荷荷伸伸舌头,说:“不瞒你说,你的麻烦大了,你只差一点就成了俺这里的一道名菜。”对方大眼圆睁:“此话怎讲?”“是这样,俺这里有一道海参乌龟汤,有大滋补哩,客人都喜欢吃。你就不想想,你这么大个头的,做原料一年都用不完啊!”

黑衣老爷吓出一身冷汗,对荷荷千恩万谢,还当场认她做了干女儿。

黑衣老爷要回海岛了。临行前,老爷想了又想,最后应允她一个事情,郑重地说:“我要娶你做二房,以作报答。”

荷荷低头红脸,说:“我老家有个男人,他叫庆连,人老实死了,我不忍扔下他呢。”

“你再想想吧,人只有一辈子。”

荷荷被黑衣老爷的情意打动了。她最后答应:“再想想。”

《明眸》

春天即将结束。丛林里的洋槐花开始消失,渐渐出现一些星星点点的野花,是在暮春和初夏开放的那种花。我已渐渐习惯了半夜厢房里发出的尖叫声,像小院的主人一样,能够在抽搐和颤抖的空气中再次入睡。

时间是这样流逝的:每天吃着庆连母亲做出的食物,偶尔与庆连到地里去修那些菜畦。残存的几棵小树在风中摇动,一两只鸟儿在上面发出啾啾声。我们每次回家都要采一点野菜,把它加到晚餐上。荷荷有时并不化妆,整个人反而显得清爽一些。她的头发染色开始褪去,一绺绺呈现出不同的颜色。那些烫过的发绺打着卷儿,垂落在雪白的脖颈上。她的身体不像过去那样虚胖,虽然比刚见的时候胖了不少,但已经显得苗条多了。她夜里常要醒来吵叫,庆连就陪她说话,她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但总的看还是比过去要好——半夜哭闹着跑出去的情况总算没有发生。

荷荷多少给人一点希望,她在好转,这是全家人最高兴的。

天气明显开始转暖。我的目光不时地望向西边,那是芦青河的方向……不论是深夜还是其他时刻,只要沉默寂静,似乎总能听到一个声音在催促。继续走下去,不再停留,不再徘徊。这里有多少紧迫的事情:四哥夫妇在期盼,还有另一些朋友……我仿佛看到他们在大地上游荡,其中的一位老人身背猎枪站在一片野地上,伸手指点,张望和等待……

有一种不能消失的渴念,它是如此地顽固和执著——只要我的双脚一踏上平原,它就会在心里强烈地泛起,让人不再有一刻的安宁——我知道自己一直在寻觅一片安身立命的土地,想在那里卸下沉重的背囊,然后将其长时间地安放在一个角落,开始自己的劳作……当我站在帆帆那片开阔的农场上时,看着无边的田垄,心里立即充满了难言的嫉羡和向往——一个人在这里劳作是多么幸福!这个包着头巾、被阳光炙得脸色黝黑的女子啊,你的那双眸子是这样地熟悉——她很久以前就闪亮在田园之畔、芦青河边,让我一点陌生感都没有。这眸子是我的午夜之星,它一直辉映着心中的大地。

我曾在梦中与之对话,在这星光下寸寸移动……今夜星光璀璨逼人,它让我再次想起某一声尖利逼人的追问。在这声声质询中,我需要从头开始追索……我是什么时候第一眼看到、第一次面对她的?一颗心坪坪乱跳,难以掩饰。我有一段时间甚至无法与之正常交谈,无法正视她的双眼。在长达几年的时间里,我好像真的攀在了危崖的边缘上。我在心里乞求、默祈,却不知道真正的心愿是什么。可怕的、难以抵御的欲念,你是如此强大!在东部游走和劳作的那些日子里,在深夜,我不能不一次次回味和想象那双眸子。

于是,今天我却要面对一声尖利逼人的质询——比如马光,比如另一个刻薄阴沉的家伙,他们没有说出的一番讥讽,这会儿就留给自己领悟和回味。

你想站在一个常人难以企及的制高点上——这好极了!这太好了!越来越多的人望尘莫及,特别是你的朋友;连更近一些的人,你的妻子,都给逼到了自艾自愧的境地。多么高耸的目标啊,远行,追赶,对完美的渴念,与俗世的对决和永久的质疑……这一切都没有错。只可惜这崇高的冲动不仅是你的权利,也不仅是男人的权利。每个人都可以有这样的选择,女人也可以,梅子当然更可以——她们还可以有其他的选择呢。问题是你对别人太苛刻了,自觉不自觉地让其他人、让一切的选择都服从自己,于是,最后的反抗和尴尬也就慢慢来临了:你须承担一切后果;那个质询也自然而然地逼近了你……

他们盯住我,那两个致命的词呼之欲出:虚伪、自私。我无言以对;但我不甘沉默,仍旧想追问的是:难道我几十年来的痛与恨、连接家族血脉的思与问,更有我的目击与疾呼、喉咙嘶哑的呐喊和反抗,足踏大地三十年的苦寻和游荡,都消解在这两个冰冷无情的词里了吗?有这么简单吗?深深的夜色里,我问了再问。对方沉默下来。是的,他们如果诚实,也同样难以回答……

可是现在,我在孤身一人的东部,一次次思念和回想这对明眸,竟然不能宽宥自己。我并不是一个绝尘而去的圣杰,而是一个在俗世里苦挣的生命。平心而论,我一方面是谦谦君子,心中盛满了纯洁的渴望;一方面又有无尽的欲望,想获取,想冒险;有时还想堕落,想一劳永逸地解决性的问题……一遍遍想着凯平,想着他的道路和目前正在经历的一切,他与我的异同……今夜啊,凯平,你和我一样耿耿难眠吗?

青春的血液奔涌不停,就是它在催促人的脚步。我发现自己在这个平原上并非求告无门,孤立无援,我起码还有自己的挚友亲朋,有一处用来喘息躲藏和疗伤的小院……挺住吧。既不甘退却,那就只有挺住。

黎明时分,我常常想起你,在梦境里与你一次次相遇。

那是梦境吗?南风里吹过一阵风琴声——没错,这是你的琴声,一切恍若昨日……我在原地怔着,久久不能移动。

琴声丝丝缕缕飘过来。我这样站了一会儿,终于抬起头,迎着它走去。无法言喻的什么从心底涌来。我小声咕哝:你还在这儿,你还在等待……你这么年轻,却远比我更沉得住气。历经多少冷热寒暑,风雨交加,你却仍然守在原地——在这样的时刻,竟然还像过去一样,弹响了这架风琴。

我们有过多少倾心的交谈!我们在漫长的友谊中彼此相知;我们谈得太多了;有些话心照不宣,有些话欲言又止。我们谈到如何战胜那种绝望和伤感,那种在注定的失败中感受的懊丧和屈辱。我们甚至也想尝试一下时代的“止痛药”……还好,凭借一种过人的意志和克制力,我们终究还是战胜了它,挺住了。

我从这琴声里听到了当年的声音,它似乎仍在提醒:即便明天就要迎来那种不可更变的巨大危难,堆积起如山的屈辱,一个人也不能放弃。

我在那个陈旧发白的小门跟前站住了。鼓起勇气敲门。琴声停了。

啊,果真是你,你简直一点都没变,还是那双漆黑的眸子,脸庞还是那么鲜亮……穿一件海军灰制服,脚上踏着一双光可鉴人的黑色皮靴,头发像刚刚打理过。整个人都有点出人意料——也许我的心情太恶劣了,所以你的微笑和从容竟使我吃了一惊。我合不上嘴巴,后来嗫嚅一声,还是没有说出什么。奇怪的是你仍像过去一样微笑着,甚至没有问我什么时候归来、从何而来,只让我坐在旁边,倒一杯绿茶……

你把琴上那张洁白的网罩拉了一下,转过身来面对着我。

你的眼睛那么快乐,那么明亮。你的头发在这个时刻的光线下呈现出微微的紫蓝色。我们彼此端详着。

离开时你一直陪伴我。我们往前走了很远——最后是我一个人。

我仰躺在一道沙冈的阳坡上,闭着眼睛,让太阳晒着……所有的朋友啊,你们现在何方?我站起又坐下,大口喘息,努力想使自己平静下来。可是大滴的泪珠还是从眼角渗出……

……

我准备再次上路——可是新的迟疑又生出来:当见到那对黑漆漆的眸子,我将说些什么?我还敢于提起当年的承诺吗?

但无论如何,我得上路了。背起背囊,去找那双明眸。

对我来说,她就站在了大地的中央,她就是我心灵的亮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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